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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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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非尼日利亚自治领。
百年不遇的旱灾,彻底毁掉了原本葱茏繁茂的西非大草原。苍黄龟裂的土地延展到天际,远近几棵焦枯的乔木,更衬得这片天地无比的荒凉颓败,死气沉沉。
百里之内唯一的小村庄的村口,停着几架喷涂着合众国纹样的飞机,数十名面黄肌瘦的村民,正在奋力争抢工作人员手中为数不多的救济粮和饮用水,场面一片拥挤混乱。
在歹毒日头的炙烤下,那维持秩序的扑克脸青年飞行员嘴唇早已干裂出血,汗水更是湿透了他厚重的野战军装。眼见食物饮水即将告罄,尚未拿到救济的灾民情绪激动,将一腔愤懑全都发泄他在身上。然而面对灾民们的推搡踢打,恶言相加,那黑发青年仍是不急不火,温言相劝,却守住位置一步不让。
人群最前方一个怀抱瘦弱婴儿的羸弱妇女,眼见自己的孩子日渐病弱消瘦,不知还能支撑几日,痛怒交加之下,上前一口就啐在他脸上,
“什么平等,什么均富,什么合众国,我呸!假惺惺地说什么现代化,说什么发展,说到底还不是眼里只有臭铜子的殖民者!你们掠夺我们的资源,压榨我们的百姓,到头来却连口残羹冷炙都不肯施舍一口!若是我的孩子今日死了,你这合众国的走狗也别想多活一天!我只盼你现在就下十八层地狱,也尝尝我们今日痛苦煎熬的滋味!”
人群中一片叫好喊打声,更有几个村民气势汹汹地手持锄头大棒,眼看着就要招呼在那青年的身上。伊斯特大声惊呼,就要冲上前去护持,却惊惶地发现自己既发不出声音,又迈不开手脚。
画面忽然一变,又成了肮脏潮湿的暗室。几名头戴黑面具的大汉手持足有两尺长的利刃,向那手脚被缚、委顿于暗室中央的俘虏走近。那俘虏的军装上斑斑点点尽是凝固了的黑红血污,一张清冷的扑克脸上也布满了青紫瘀伤。
那为首的大汉上前踹了那俘虏一脚,狞笑道,
“等我割下你的狗头挑在大营的旗杆上,看看能不能把你们这些肮脏的殖民狗吓得滚出我们的家乡!”
那大汉说着便一把抓起那青年的黑发,拿出一个黑布口袋便套在他头上,随即抽紧袋口的绳子。将青年踢倒在地,大汉用膝盖抵住他被黑布罩住的头,操起利刃便向他脖颈处割了下去。伊斯特大声哭喊着“阿晋!阿晋!”,手脚却被什么牢牢抓住,不能挪动分毫,只能眼看着他颈部动脉的鲜血喷溅而出,她的视野里,自此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惨红。
却听见有熟悉的女声急急呼唤着她的名字,“梅!梅!”伊斯特忽觉手脚又恢复了知觉,忙惊跳起来,却见自己的飞行员宿舍里一灯如豆,自己正斜躺在沙发床上,而跪坐在自己身畔一脸担忧地唤着自己的,却是闺蜜孔真。
伊斯特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虽已醒来,仍陷在梦中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坐在沙发床上大声喘息,泪水仍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
孔真搂住伊斯特的肩膀柔声安抚,告诉她一切不过是梦而已。见伊斯特神色渐宁,喘息渐定,泪水渐收,这才起身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她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真抱歉,阿真,大半夜的把你弄醒了。”
孔真在她身旁坐下,摇头微笑,“做了什么噩梦?听你一直喊司徒的名字。”
伊斯特也笑,“我梦见阿晋吃一盘宫保鸡丁。”
“司徒不是就好这一口么?”
“那盘鸡丁是猪油炒的。”
“……那又如何?”
“在我梦里他是回民。”
孔真深知伊斯特的性格,见她虽语带戏谑,但眸子深处仍有掩不住的惶然惊惧,知她是随口敷衍,便也跟着笑起来,没有再追问下去。从外衣兜里翻出自己房间的钥匙递给伊斯特,孔真建议,
“我看你是在沙发床上睡得不舒服才魇住了。反正现在元亨肯定是在司徒那里打地铺,你不如去我们屋里睡。有你最喜欢的超软双人床,想打横睡都由你。”
伊斯特道谢接过,说若是还睡不着,就一定去他们的夫妻间沾一沾桃花。
孔真又给伊斯特倒了一杯水,见她又恢复了平日里惫怠模样,才略略放了心。嘱咐了伊斯特有事就把自己叫醒,孔真揉着惺忪睡眼缩回伊斯特的窄床上继续睡觉。
伊斯特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自从四个月前因叛军突袭而失了同司徒文晋的联系,这个梦就出现得愈发频繁。这个梦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同伊斯特十几年前在西非和中亚执行维和任务时经历过的一切几乎分毫不差——梦与现实唯一的区别,是梦里的司徒文晋,是现实中的自己;而每次梦醒之后伊斯特总觉得侥幸,也是因为在现实中曾遭遇过这一切的是自己,而不是司徒文晋。
伊斯特不由得伸手抚摸自己的脖颈。虽然数次整形手术之后,从外表已完全看不出伤口,但手指抚过耳根到喉间的大片皮肤,却能感受到内里层层叠叠的缝合针脚。
伊斯特躺在沙发床上,在黑暗中,同样的姿势,总有将她带回同样梦境的可怖趋势。
伊斯特继续辗转了几下,却听见睡熟的孔真迷迷糊糊似是说了句什么。寻思着再折腾下去肯定会再把闺蜜折腾醒来,伊斯特摸黑起身,拿了孔真的钥匙,便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半夜三点的宿舍区走廊寂静无声。伊斯特浑身发冷,这才发现自己穿着睡裙就跑了出来。不想回去闹醒孔真,伊斯特紧走几步,准备赶快把自己埋在孔真与谢元亨那充满奸/情的双人床那温暖的羽绒被里。
掏出钥匙打开门,却发现屋里并不是料想中的漆黑一片。——床头灯亮着,司徒文晋穿着旧体恤沙滩裤的睡觉打扮,正倚在床头翻一本相簿。
抬眼看见走进来的伊斯特,司徒文晋笑道,“原来孔真也是打呼噜的。”
见伊斯特愣愣站在门口并不答话,司徒文晋想是自己没头没脑的话她没听懂,接着解释,
“元亨在我屋里呼噜打得有如歼击机起飞,我塞了耳塞也无济于事。估摸孔真一定会睡在你那边,我就到这里来躲清静了。你既然也跑出来,想必孔真也是个打呼噜的。他们夫妻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梅?”
伊斯特仍一动不动地僵在当地。
司徒文晋觉得不对劲,伸手拧亮灯光,却见伊斯特脸色惨白如纸,眼眶湿润,眸光中尽是破碎的浮冰涌动。司徒文晋忙放下相簿,趿上拖鞋,走上前来。
伊斯特的这个模样,司徒文晋自然是熟悉的。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将她从午夜梦魇中唤醒时,她就是这般神情模样。虽然她在噩梦中总是惶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问她梦见了什么,这个在伦敦长大的小迷信却从来不肯说,说是如果不说出来,梦就是反的;但若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梦里的恐怖事情就会一一变成现实。虽不肯说,但他却能猜出她噩梦的内容——因为梦醒之后,她总是将他紧紧搂住,将脸埋在他怀里,一整夜都不许他离开半步。
从打开门看见司徒文晋那一刻起,伊斯特周围的空气就好像抽空了一般,她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梦里的一片猩红在脑海中喷涌重现,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而望着在昏黄微光下一步步走近的司徒文晋,她知道只要搂着他,触碰到他温热的身体,那占据她身心的绝望恐惧就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她又听见脑中有冰冷的声音说,梅弗儿•伊斯特,你现在转身跑掉还来得及,不然你十二年所经历的一切苦辛,便再无意义。
在司徒文晋走到伊斯特身前时,忽见她猛地向后退开半步,反手抓住门把手,哑声道,
“你别过来。”
司徒文晋果然就此站住。
伊斯特紧握住门把手,就要夺路而逃,可是半尺之外的司徒文晋温热的呼吸就在耳际,她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
那个猩红的噩梦,她十年之间做过无数次,每次梦醒之后,几天之内她甚至会失去再闭上眼睛的胆量。而现如今,那个能够让她远离一切恐惧的存在,就站在她半尺之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体温,对她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司徒文晋看看她梗着的脖子,再看看她握着门把手那苍白的指节,终是不忍心她为此这般折磨自己,叹了口气,便要退开。
司徒文晋身形一动,伊斯特周围空气顿冷,而一直站在她身后伺机而动的那个猩红的鬼魅,怎能放弃了这绝好的机会,怪笑着便向她直扑上来。
伊斯特恐惧无已。
无路可逃,无暇他想,她上前一步便躲进了司徒文晋的怀里。
那鬼魅本已捉住她的衣襟,见此,却只好连忙撒手跳了开去。绕着相拥的两人逡巡几匝,见伊斯特已被司徒文晋牢牢护在怀中,它只得无奈地远远退去。
伊斯特紧紧搂着司徒文晋的脖子,心下满足。阿晋在这里,阿晋好好地在这里,梦里那些让她恐惧得无以复加的一切,顿时变得无比荒唐可笑,再也吓不倒她。
回手环住伊斯特,司徒文晋这才发现不单是她搂着自己脖子的双手,她整个身体都是冰凉冰凉的,在他怀里不断地微微打战。将她抱回床上,他用轻软的鸭绒被将两人厚厚裹住,用温热的大手轻轻摩挲她冰凉的手脚。
伊斯特乖乖偎在他怀里,口齿模糊地说,“只呆五分钟,阿晋,只呆五分钟”,却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
怀里是她娇软的身躯,鼻间是那久违的混合着椰子润肤露味道的体香,司徒文晋心下也是一片安适。追随着她堕入梦乡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到个不太麻烦的事——他似乎还有个什么女朋友,明天一早就去和她说分手。
因为他的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