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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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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灵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傅恒的书房里的软榻上,虽说天气热,但身上还是盖着条小毯,难怪他觉着身上直发汗。
忙碌的男人正背对着他在看书,外头天都暗了,书桌上点着一盏灯,他端坐的影子就投射在墙壁上。
“你醒了?”虽然没转头但脑袋后头仿佛有眼睛似的。
“嗯,”福灵安赶紧爬起来,之前在马车上因为不想多说话,才装做玩累了睡着的样子,谁知道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还一睡就睡了那么久,看时间也该是晚膳了,赶紧去找点东西吃,他觉得肚子饿的有些难受了,“不打扰您看书,儿子先出去了。”
一开始他总是有些不习惯,张口就是儿臣儿臣的,好在他跟傅恒的恭敬对话一向没什么人在旁边,而对着外人的时候,他只当自己说话晚,依依呀呀的就过去了,直到后来也不再犯错。
可是哪怕眼前是傅恒的脸,傅恒的声音,他也是自己爹,对他来说,他爹就是康熙。
傅恒依然坐在位置上,慢慢悠悠的道:“你睡过了午膳,你额娘怕你醒来喊饿,准备了凉粥,过来喝了。”
很想说其实我自己去找东西吃,但是额娘准备的吃食向来是他的最爱。
瓜尔佳氏同良妃差的极远,良妃纤细而淡然,眉目间总是凝着什么,看不清猜不透,只是对待自己时,提着全部的心力,会多几分笑容挂在脸上;瓜尔佳氏更大气,眼睛圆而明亮,说话快,做事也干脆,只是这疼爱儿子的心,是一点没变的。
虽然这辈子他也不过是庶出,亲生额娘生他时香消玉殒,自小便是瓜尔佳氏在照料,瓜尔佳氏在他之前失了一女,只当他是亲生的别无二致。
他越来越习惯自己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除了心中记挂良妃,也宁可就这么做着福灵安,前尘往事只当大梦一场。只是老天也不放过他,傅恒是不会只把他当做一个无知孩童,但是再一次战战兢兢的去求得对方的欢心,他也再不需要。
白色的瓷碗上画着靛青的缠枝梅花,瓜尔佳氏心思周到,在粥里加了些葛根,粥很稠,若是一整碗吃完,只怕晚饭就不用吃了。
傅恒还憋着话呢,当然不能放他走,看福灵安安安静静的吃着,便道:“三阿哥是个实诚人,做他的伴读也未尝不可,弘历如今也年轻,后头的变数也多,永璋之人,你也要有考量。”原本他不想让福灵安再入上书房,一来没什么必要,他也不是真的小孩子,二来上书房的日子清苦劳累,与其让他去那儿读书,还不如自己亲自来指导的好。
福灵安放下勺子,落在碗里跟碗壁相互碰着,发出清脆的鸣响。本来没什么杂音,只有傅恒说话的房间里像是被打破了一样。
“您说的话,儿子倒是糊涂了,儿子不过是同三阿哥聊得来,哪里有变数不变数的事呢,您实在是多虑了。”
傅恒捏着椅子扶手,清晰的看见福灵安嫩呼呼的脸上勾出个漠不关心的笑容,正要说什么,门口的奴才就敲了敲门,“爷,福晋在前头摆膳了。”
福灵安推开门,先一步出去。
瓜尔佳氏见着儿子,让丫头们接着放盘子,自己拉着儿子在一旁关切道:“睡到现在才起,也不知你犯了什么懒,那粥吃了没有?”
福灵安乖巧答道:“吃了,好吃的紧,只怕没胃口再吃别的了。”
瓜尔佳氏笑的开心,整理了一下儿子睡乱的辫子,“看你脸上的印子,你阿玛可说你什么了?”
“不过就是些好好读书的话,儿子都记下了。”
娘俩说着话,傅恒踏步进来坐在主座,瓜尔佳氏让福灵安坐好,亲自舀汤给傅恒。
以前做皇帝皇子,一碗菜也吃不了几筷子,也常不出什么好不好的味道,一顿饭总也不能吃满饱,如今倒是没这个讲究了,府里的厨子烧菜也有一手,时常有些出人意料的菜品。
瓜尔佳氏看两人吃菜的顺序,不禁笑道:“你们爷们倒是好,吃菜都是一个味道,一点也不客气。”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父子两人只挑着左半边的菜盘子里的菜吃了,一前一后的还挺有规律,福灵安抬眼看了看傅恒,对上对方眼中带笑的视线,抿着唇掩饰似的伸长手臂,要夹瓜尔佳氏眼前的香菇,因为个子小,好半天才够到。
毫无预警的,傅恒放下筷子,拢住了他的袖子,撩起来按住。
福灵安一下子觉得手臂整个僵硬了起来,傅恒不说话也不放开他的手臂,直到把他的两手的袖子都挽起来。
“谢谢阿玛。”这会儿他可懂礼貌的很。
用过晚膳,瓜尔佳氏把福灵安叫到了自己的房里,让丫头抱来了一堆衣服,想来是新做的,让福灵安试试大小。
“福晋,下头的人说,西边院子里的见喜了。”平日里管事的一个嬷嬷低声道。
瓜尔佳氏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日了,只不过总不确定,方才晚膳的时候说是吐了,忙请大夫把了脉,这才定了,说是整两个月。”
瓜尔佳氏捻着手里的衣料子,声音里分辨不出什么情绪,“难得爷今日早回来,她倒是凑了个好时候……罢了,去告诉爷吧,再多派些人守着,若是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也不必说给我了,只让人去拿就是。”
嬷嬷领命退下,方才那份和乐融融也回不来,福灵安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不管几辈子,他还真是多子多福的典范,也不知自己会有个弟弟还是妹妹。
傅恒得了消息,反应倒寡淡,也没去那边的院子,只让人好生服侍着,晚上依旧在瓜尔佳氏这里歇下。
自听到这个消息,最不该辗转反侧的人却蹙着眉头,福灵安看着圆不隆冬的月亮,想到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弘旺,那个孩子一向孝顺听话,只可惜被自己所累,改了菩萨保的名讳,再无皇室威严在身,他也曾悄悄派人去看过,好在如今依旧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他也未想过再见弘旺一面,相见也是不相识,何必再惹出些事,况且他也不想傅恒再有多想。
傅恒在书房里,稍微转过脸就可以看见福灵安的房间,隔着树梢的影子,对面的窗户整个打开。
他从一堆折子的最下面翻出了一张纸,只有一半,另一边有烧灼的痕迹。
那是福灵安写的悼文,在他看来,字迹没有一点长进。
一生如水过,寂然身后事,不若金和玉,只见繁花落。
“胤禩。”
福灵安睁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廊下傅恒独自站立,既未点灯,也无下人。
“老八,陪朕坐坐。”
终究也……避不过。
这是康熙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几乎就要跪拜恭迎,恍惚以为回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他的兄弟们站在身后,他的皇父在龙案之后,口称痛心疾首,目光冰冷刺骨。
他以为他都忘记了。
“你四哥……做的极好,朕没有看错他。”
他只低着头,月亮把他们的影子连载一起,暗得几乎看不见。
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
“皇……上,所言极是。”
廊下的男人怔了怔,这个称呼,却是犹恐虚妄。
“朕知道,你心里必然是有恨的。”
他忽而觉得烦躁起来,强自压了,像第一次被他识破一般,恭恭敬敬挑不出一丝错儿:“皇上,臣既无怨恨,也不后悔,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臣只想做福灵安,再无别的念头,皇上何苦心中记挂,不过是眼前云烟。”
他不是清清白白的重头来过,过去的一切何尝没有挣扎,可是他不想重蹈覆辙,却没想到眼前的人,比他所想的,深陷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