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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百零二章 酌酒脍鲤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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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冷雨之后,君溟墨便再也未刁难过沉霖,虽则仍是逢面无语,目不斜视,然终较恶言相向来得好。也因着君溟墨的收敛,沉霖得以安心将息,不致肩伤未愈,春寒又倒,还对着君溟墨那棺材脸,怒火攻心。
在床上躺了数日,她肩上之伤已结痂愈合,体内游息亦已平复,调养得尚佳,不日便可行动如常了。只是老教主怕她身子骨弱,又恰逢倒春寒时分,或易感染风寒,便嘱咐她多休息两日,莫近寒凉之物,以免旧伤复发。话虽如此,然她骨子里的血液早已是不安分了。
这日,老教主照例遣君溟墨来给她送药,而君溟墨也如常一般,放下药便疾疾出门了。那模样似是生怕见着什么晦物,沾染了邪气。往常她也不管,既然不巴望能与他交好,能如是和平相处亦不算得什么坏事。
只是今日不同,她在屋里闷了数日,心里早是痒痒的了,既然出不得这屋,那便要进这屋之人也不得安宁。而会进她这屋的,不外乎老教主、江千雪、君溟墨耳,前二者怕是不好戏弄,只能打这后者主意了。
是以,她叫住了君溟墨:“且慢。”待君溟墨狐疑着脸回身看她,她方平淡道:“我饿了。”
他不禁拧起了眉,自己不过是奉师父之命来送碗药,何时沦为任她差遣的奴仆了?
而她亦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他老大的不情愿,便猛地咳嗽起来。估摸着装得有些过头了,竟当真咳出些血丝来,她不禁苦笑,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
见她久久抱病在床,而此罪魁祸首又是自己,师父也是有命在先,他心中虽是不甚乐意,犹是慢腾腾开了口:“说罢,想吃什么。”
见奸计得逞,她并非即刻喜形于色,犹是缓缓轻咳,以袖掩面道:“你若是不愿便罢,指不定因着埋怨我,在饭菜里下些什么呢……”言罢,她又重重咳嗽几声,以示哀怨之情。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些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惟愿快些了事,好敬而远之。他便道:“少卖关子了,我既是开口了,便没有做不到的。”
看来他是应承下这事了,她方淡然道:“近几日清淡惯了,又是苦药连连,口中一直无味。我听闻山中溪下多脍鲤,便想能否一尝……”
“不行,海味乃是发物,不利于伤口愈合,受伤时最忌此物,若是要尝,那便待伤好后再说。”他立时否决了。
她却似中了彩一般笑盈盈道:“那你这言下之意,便是待我这伤好了之后,你亲自下厨了?”
他一时语塞,本可推脱过去,如今是中了她的套了。
她犹是不依不饶,笑道:“你不是说,只要你开口了,便没有办不到的吗?那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再者,那是他日之事了,今日我尚未用饭,你看眼下何如?”
“那你想怎样?”他深锁的眉宇表露着叵耐之色,手不住地摩挲着门把手,偶尔踱步几寸。
她太息一声,垂首道:“此前曾尝过渊做的糕点,一直心中惦记,久未忘怀。如今是人间地下两相隔,难再一尝那极致滋味了。也不曾寄望你能再现那般滋味,只是忽然想吃些甜的,也不知这……”半语半休,长袖半掩,偷眼而望,极尽十六七岁少女憨态,浅含几分撒娇讨巧。
按理说来,以君溟墨这般生冷性格,这些娇柔作态是不起作用的。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皱着眉嗫嚅道:“真是不让人消停,那你等等,我尽量罢……”便逃也似的出门去了,惟余一扇门扉迎风一摆,咯吱作响。
她也同那门声一般咯咯低笑起来,自那夜后她便摸索出了君溟墨的性格规律。他与自己那猥琐老爹惊人地相似,皆是受不住女子自然而然的娇态。若再是提及了老教主,知道老教主偏袒她这为数不多的一位亲人,还因此教训了自己,他哪怕千万个不愿,也不敢忤逆了。
心情顿时一片大好,她端起药来一仰而尽,虽则苦不堪言,眼下她尝来却是甘甜滋味。床正就窗畔,她单手托腮,卷起竹帘,望向窗外。经了几日雨寒萧瑟后,一些花叶已褪去光彩,然多半犹是傲立树杪,尽态极妍。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今四月下旬,也恰是这片光景了。平莎茸嫩,垂柳金浅,春风闲画尽十二阑干,有此胜景,此生何妨蹉跎年岁?
水云居旁皆栽修竹,以明主人之志。然不知何年何月,竟兀然窜出一棵桃树来,山里轻寒轻暖,最宜花树生息,多年来那桃树也长成了模样。此际正值桃夭灼灼时分,多情春风过也,嬉闹里牵了一瓣绯色相随;又道是春风无情,那桃花于半空打了个旋儿,便无辜坠落了。
花落窗前,她执起相看,却是轻笑几分,梨涡浅藏。较之前两次见落花时,又分明是另一番模样了。而此间轮回往复,世事沧桑,又岂是一朵桃花可以知晓的?
她不禁忆起中学时代曾学的一首古诗,便吟诵起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门非此门,人非此人,即便是花,也非是那年光鲜了,怎能叫人不由心感慨?
“好,这诗作得真叫绝了。”她回首望去,但见江千雪笑吟吟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床前走来。
听了这夸赞,她有些羞赧了,自己肚子里那点笔墨也是中学时代积攒的而已,若换做现代,她绝对算不上是可以卖弄文采之人,更漫谈受人称赞了。如今江千雪这一赞,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当之有愧,便老实道:“这诗并非出自于我,而是另有其人,我这乡野小丫头哪会作诗呀。”
江千雪来了兴趣,问道:“那便敢问这位高人姓名了?”
这可是把她问倒了,勉强背得这诗来,时隔二十余年,哪还记得这作者姓甚名谁?却也不能承认自己忘了,她只好硬着头皮道:“似是名曰李白。”反正她能记着的,也不外乎李白、杜甫之辈,料想江千雪也不知,便胡诌了一通。
江千雪见她有些迟疑,便问道:“可是位世外高人?连名讳亦如此避讳。”江千雪当是她怕泄露天机了,哪知她不过是记不住耳。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讪讪道:“也是位高人罢,江湖上有诗圣之美名,只是深居简出,早早归隐田园,鲜与世往来,便不多为人知晓。”怕是江千雪究根原本,她又补充道:“这位高人素不喜外人搅扰,还请前辈莫与外人说起。”
听她把李白讲得如此神秘,江千雪更是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道:“这么说来,是位遁世高人了。小丫头,你说说看,是如何结识这位诗圣的?前辈我虽生于羌羯,可是对这中原文化颇感兴味,你与我详细说说,我不告诉他人便是了。”怕她不安心,还加一句:“连君贤我也不说。”
她有些哭笑不得了,原想随意糊弄过去,不想弄巧成拙,更解释不清了,只好继续诌道:“这位高人年轻时也曾喜游山玩水,广结天下名士。一日误入隐村,已是唇焦口燥,精疲力竭,老爹好心与他些饭菜,又留他住了几日,便有幸得以结一面之缘。那时恰值初春时分,村中桃花盛开,他见着这情景,便吟了我方才所咏之诗。那时我尚小,只觉新奇,便记下了这诗。”
江千雪作恍然大悟状,兴致却无消减之意,追问道:“那此人可未必善类,但凡途经隐村者,十之八九是冲着你去的。哪如此得巧,进了你家?怕是早有预谋,不知何方教派遣来隐村,探个虚实罢。”
她翻了翻白眼,对李白颇感愧疚,一代诗圣到了她们嘴里,竟成了鸡鸣狗盗之徒。也罢,自己总算是蒙混过关了,料想江千雪也不会记着李白太久,随她去罢。
正此际,君溟墨便端着些糕点推门而入,疾步走来,刚放下碟子,便又疾步而去。她却是在他身后叫住了他:“诶,我说走这么快作甚?既然来了,何不坐下同尝?”
他不知她又耍什么心机,两人明明龃龉不合,不甚待见对方,怎地还请他留下喝茶?正踟蹰之际,她又道:“怎么?还怕我下毒?姑不论我会不会下毒,但就你这功力,还察觉不出?”怕他不应,又用了激将法:“莫不是功夫不到家,连我这门外汉也不敌?”
不是不知她故意挑衅,而是即便知道,他也不能不落入圈套。一旁江千雪正半饮清茶,半挑眉坐看,正盼着他落荒而逃呢。哪怕是鸿门宴,他也要硬着头皮上了。于是取了门后的椅子,离两人坐得远远的,一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模样。
她也不恼怒,捻起一块玲珑剔透糕点入口,细嚼慢咽后,方慢条斯理道:“味道尚可,只是味中少了几分人情,吃起来哪怕是仙庭之味,也是如同嚼蜡。”
他只是冷冷回应道:“你不爱吃,大可不吃,我也省得烦心。”又私下里嘀咕道:“你一介妖女,哪吃得出人情味?怕是鬼魑之域方有你所喜之味罢……”
换做平时,她定是要掀碟翻杯,趾高气扬与他争论一番。但今日,她脾气出奇地好,又捻了块糕点细尝,咽下后犹是慢条斯理道:“你既道是我为妖女,便且说说因缘罢。”
他方知,此番茶会,她是想试探他的心里那点秘密的。他自不肯道来,且莫说江千雪还在一旁,就是他师父在,这番话也是不能轻易脱口的。是以,他只是冷声缓调道:“你是妖女之事,天下人皆知,何须我多言?若非师父偏袒着你,我定不容你。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留你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莫太放肆了!”
她未先恼怒,江千雪倒先为其不平了,直嚷嚷道:“君溟墨,你小子也休得太放肆了!降世妖女不过是武帝托辞,以此诓套天下人为之寻得公主,岂可轻信至今?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身为男子,还对一个小姑娘不依不饶,未免失了君贤颜面!”
一但把他师父搬出台面,他的气焰便短了一截。他君溟墨天不怕地不怕,只是看他师父脸色而已。话已至此,他只得低声嘀咕道:“道不同,不可相与为谋,话既是不投机,三句亦嫌多,还留我在此作甚?”
江千雪正欲发作,沉霖却是按住她的手,示意莫要声张,方曼声道:“我不知与你先前究竟有何过节,只是你此番言语恐不能令人信服罢。哪怕是三岁小儿,得知武帝今日作为,也了然‘降世妖女’不过是一个幌子耳。你若是奉之为真意,传出江湖去,谁人不是捧腹大笑?”霎时,她的眉目严肃起来,向前一探身,眸光清炯,深深困着君溟墨,沉声道:“怕是还有内情罢?”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再不坦白,她恐怕也会猜出几分。他只得怀着叵耐之色起身告辞:“我不知你所谓何事,武帝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过是为师父安危担心耳,即便你非是妖女,以你之前迹,也须多留个心眼,我有错吗?话已至此,我便无再多言辞,先行一步,不必相送。”言罢,拂袖而去,面前茶盏满满,半口未饮。
望着他忽逝的背影,江千雪不禁摇头叹息道:“这小子还是如此我行我素,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看来他对你是如何也不首肯的了。”
她呷了一口茶,淡然道:“也不知是哪得罪他了,但愿不是什么大事……”她知道君溟墨定是有事相瞒,然而为何神秘得连他师父也不知晓,她便不得而知了。
望杯中茶叶沉浮,风影乍歇,一时间停却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