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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浮生若梦,为欢几何(〇玖) ...


  •   雨是祥兆,润养大地,雨水过后,总有一切都被洗净的错觉。

      更有诗云:“潇潇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整夜,雨若倾盆而出,一扫乌云阴霾多日,雨滴激起层层水雾,倘如行走这般大雨之中,很有种视物不能的感觉。

      无香城的人前一刻还处在被突如其来的莫名大火包围的濒死边缘,下一刻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便毫无征兆的自天上垂落。

      虽然别人没有看清还在迷茫之中感谢天恩,但此刻在屋檐下避雨的凌起凤却心知肚明的很。

      “喂……崔冷。”她一边拧着散乱的湿发,一边大声叫道。

      雨下的实在太大,这样的雨声听起来简直是轰鸣阵阵。水花一层激起一层,即便在这样的炎夏,仍是令人感到寒意相继袭来。

      崔冷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飘远,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

      凌起凤不得不再叫了一声:“崔冷……”

      崔冷这才轻轻‘嗯’了一声,若不是眼睛眨动表示听见,这一声其实已被混淆在雨声中。

      “你,你看见了吧,刚才水里……有、有水一样的龙飞出来……”凌起凤迟疑着努力想词描述,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脑子乱成一团,心也乱成一团。

      崔冷又淡淡的‘嗯’了一声。

      方才二人自凝香楼顶层一前一后坠落,眼看要着地的时候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两条水龙,水龙将二人一带带到十里湖畔后便直飞天际冲入乌云,云中金光闪电,雷声大作,紧接着天上便开始坠雨,雨越下越大,到后来简直是大的吓人,很快香楼的火便被浇灭了。

      凌起凤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你说、这算不算天意啊?”

      没等他说什么,她又扭着自个儿的手指头,呵呵笑着:“一报还一报,凌女侠平日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感天动地……”

      崔冷没有回答,只是发愣的脸上泛出一抹极淡的笑来。

      凌起凤看着他倏来的笑意,忽然心跳的很快,她滞了会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问:“你、你为什么要跳、跳楼?”

      崔冷斜看她一眼:“谁说我想跳楼。”

      “那你怎么……”

      “若不是你忽然放手,我根本不会向后仰,何谈失足落下。”

      “……”

      凌起凤默了会,小声咕哝道:“那结果,到底是什么啊……”

      原以为这声小心又小声的呢喃会随着雨水冲走,不想崔冷却是听的真楚,他想了想,淡道:“自然是你输了。除非你再‘感天动地’一次,在太阳升起之前让湖上开花,否则……”

      否则须得乖乖离开,休要再纠缠。

      末尾的话隐在雨声里头,凌起凤低着头,一直在踢脚下的小石头,心头闷闷的,头顶炸了个惊雷,轰隆声巨响。

      雷声过后,耳边还流着些许嗡鸣,她长声道:“崔冷……”

      “那个打赌的事,我能不能耍赖啊……”

      “……”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那些都是真男儿的行径,虽然处处称侠,你看我今年十六,说到底,还是个黄花姑娘呀……”

      “……”

      “不如这次不算数,且等我……”

      “哈,原来凌姑娘从前说的话,都是不算数的。”

      崔冷忽然冷了脸,原本淡淡的笑意又都变成了凉薄的嗤笑。

      这样的冷言顿时让凌起凤慌了手脚,连忙摇头又摆手:“不是不是,说喜欢你,是真的,说要一起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你喜欢什么,都给你拿来,也是真的。”

      见崔冷不动,冷的像一尊冰雕,她顿时吓得毫无章法,在第一时刻竖起三根手指,高声道:“我凌起凤是真心喜欢崔冷,如有妄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轰隆——

      此时天上不偏不倚又打了道惊雷,这声音简直比方才还响上好几倍。

      少女惊慌的眼中立刻啄满了水光:“真的是真的……你,你要相信我……”

      ·

      柳井灰头土脸的坐在地上,发髻早散了,衣服湿答答的贴在身上,被火烧过的地方灼痛的要命,此刻简直是所有的不好通通聚在一起,商量好一般爆发了。

      少年脸被疼痛扭成一团,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古、古大哥……”

      古月此刻避雨的所在正是在初来凝香楼,等候崔冷时的那个大厅。

      鲜艳的壁画早被烧成一面黑墙,屏风没了,桌椅变成一堆黑灰木炭,梁柱歪斜,好似整座楼随时都会坍塌的模样。

      狂风暴雨中愈发吱呀的厉害。

      “……你说情是什么?”

      古月默然,最近,似乎很多人喜欢这样问她。

      柳井睁着一双大眼,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好像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脸委屈的扯着古月袖子:“我、我跟起凤一同在江城长大,从会走路以后就在一起,上同一个书院,掏同一个鸟窝,戏弄同一个夫子,我有一块糖糕,总想着分她一半的……”

      “她想当女侠,我就买通很多人陪她演戏,让众人称赞她,只要她开心,我就很快乐……”

      “我们之间,十多年的情意了,我一直以为等到她十五岁及笄,我们就能一辈子这样在一块了,可偏偏她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崔冷……”

      说到此处,柳井用湿乎乎的袖子抹去了脸上的眼泪鼻涕,正色道:“我那时候就想,为何会是这个人呢?他家破人亡,穷酸冷漠,无非是长得好看了点,还是个喜欢男人的……因着他居无定所又躲躲藏藏,我一直没有真的见过他……”

      “今天其实是我第一次见他,中间隔着高高的火堆,黑烟虽然飘了很多,可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眼睛被照的通红,充满了血丝,脸色苍白难看,简直就是恶鬼……”

      “为何会是这个人呢?他放火烧无香城,明明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大混蛋……情是什么?十几年的情意为何连这个交集加起来不到十分之一的人都比不过?”

      “古大哥……呜……我真的很喜欢起凤,想跟她成亲的……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她怎么就不喜欢我……”

      古月看着这痛哭流涕的少年,一时间找不到话说。

      其实在她自十里湖中纵出水龙救了崔凌二人之后,柳井不知为何也自那高楼之上落了下来,刚把他弄到火灭的楼中避雨时,这个人像是死了一样,话不说一句,一动不动许久。

      等到回过身来,就已经是这副痛哭流涕的模样了。

      情是什么……

      这问题,实在是不好说。

      ·

      长夜将去,楼外之楼,山外之山,滂沱大雨渐有收势,最终转为淅沥雨丝,雨水越坠越小,针丝牛毛,后隐成一片水雾。

      太阳尚未升起,稀薄的微光透过雾霭,层层叠叠,重重又重重,鸟儿已飞出巢穴吱吱喳喳叫的欢畅,雨后独有带着青草香的空气怡人又怡心。

      柳井已稍微打理了下自己,晃晃悠悠出了凝香楼说要去找凌起凤,古月便带了松鼠跟在他后头。

      松鼠在她耳边轻声问:“怎么办?”

      古月啪嗒一脚踩进水坑里,蹦起片片水花:“你说呢。”

      松鼠眨着黑亮的小眼睛看了古月好几眼,不知想起什么,鼠脸一红,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什么。

      走在前头的柳井忽然伫足。

      从这个方向远远看去,却见十里湖边一前一后走了两个人,一高一矮,皆穿着红衣裳,在碧绿的湖水旁看起来十分之赏心悦目。

      矮的那个正带着些小跑,努力跟上前头人的脚步,奈何实在有些差距,只能勉勉强强的跟着。

      少女边跑边喘气,还不忘大声喊道:“崔冷……”

      “凌起凤喜欢崔冷,是真的……”

      “你要相信我啊……”

      清晨的湖畔鲜有人烟,这一声大喊自然余音绕了三绕才歇下去,可方歇下去,那少女又不依不饶继续喊:“凌起凤喜欢崔冷……”

      “是真的喜欢……”

      “湖上种花的事可以慢慢想办法的……”

      “赌约的事也可以慢慢想办法的……”

      “只要凌起凤喜欢崔冷,什么事都是可以想办法的……”

      “你再不说话我要哭啦……”

      “崔冷崔冷……”

      “……”

      少年的拳头握的死紧,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古月听松鼠大约是叹了口气,细声道:“这柳井小子又要哭了,咱们还是把他带走的好。”

      古月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主动上前拍上柳井肩膀道:“不如,我们还是回凝香楼……”

      柳井踉跄了下,缓缓摇头,道:“多谢古大哥好意,我不要紧。”

      他远远看着,少女的轮廓被水雾模糊的只剩下一片通红的影子,手却攥着衣角,看那模样,应该是紧张的不得了。

      柳井道:“起凤在我面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说着深深吸气,又深深吐出:“她很喜欢笑,常常因为一件小事笑个不停,自从她认识了崔冷,笑变得很少,常常叹气,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落差啊……高楼啊……一些我从没听过的话,她是真的想让无香种出花来的,要是没有我阻止投书,或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了……”

      柳井低下头,吸吸鼻子:“要是没有我阻止投书……”

      两相沉默片刻,松鼠忽的恍然大悟道:“我有办法了!”

      柳井自然不知是松鼠开的口,顿时抱住古月手臂:“当真?古大哥有什么办法?倘若能让湖上重新开花,小弟我原意将带来无香的金银全部予了大哥!啊,大哥定非俗人,要是不要钱可怎好?且让小弟仔细想想……”

      “……”古月被大力扯的趔趄,额上凝下一滴水雾:“是啊,我有什么办法……呢。”

      边慢慢说,边一个眼刀迅速扫到松鼠头上。

      松鼠哧溜滑下古月肩头,跑的没影才传音:“……总之我有办法,你且先等会。”

      松鼠消失的太快,古月只得凉凉传音:“你所说的办法,最好是好办法。”

      松鼠君没了声音。

      古月看看跟前这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急切少年,顿生些许无奈。

      她虽生来无上神力,跟着峨狄上君学了不少仙法,上战场对魔人丝毫没个问题,用五行之术稍微纵个天地五行不在话下,却是无法操纵活物的。

      所谓活物,自然是吸收天地灵气成长,拥有自身意识之物,乃是生灵也。生灵不可纵,诚如人心无法控制,命不可强求,是同一个道理。

      所以才会有众生轮回盘的六道轮回,才会有三转三生解因缘之说。

      据说这普天之下可纵生灵唯有三处,一曰三途河,二曰往生池,三曰擎天树。

      三途河主死生,往生池主往生,擎天树主生生。

      三相对比下来,唯有这擎天树是生生而主,因生而生的神物,既非因死而生,又非生而往生,是真正的『造物者』。

      而三界对立,互相生灭,互相平衡,仙界主擎天树,阴界主三途河,魔界主往生池,哪一个都是不可或缺之物。

      古月想了又想,实在是想不出那东流君能有什么奇妙的好办法,此番无奈之时,却见十里湖上飘来一片青云,正是东流君踩在云上。

      凡世之人自然是看不到的,她却看的真楚,只见东流君从袖子里摸出什么滴到湖里,紧接着金光贴了湖水薄薄一层,而后忽的大圣,湖面顿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而后一片又一片的荷叶伸出水面缓慢绽开,一株又一株荷花苞立出水面,荷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又剥落,后有莲蓬。

      整个场面像是一场盛大的生之宴。

      生命自眼前以最本真的状态一点点的呈现,初生,成长,盛放,累实,死……

      哎?

      随着莲蓬越来越多,湖上的花也越开越多,渐渐十里湖上已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荷叶莲蓬荷花,争相盛开,争相累实,争相……

      看着愈发混乱的场面,东流君额上滴了一滴汗……

      古月暗叫不好,只得解了障眼法,一个闪身随去了云端。

      柳井已经睁大眼睛呆呆看着湖水许久,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露看了什么,根本不知古月什么时候不见,等回过身来,只胡乱的拉扯空气,激动道:“古、古大哥你看,奇迹啊……哎?古大哥人呢?”

      又哪里还有古月影子。

      ·

      古月一把扯住东流君:“怎么回事。”

      东流君无限委屈的看着她,头发抓的很乱,只得断续支吾:“好像是好办法有点……办多了。”

      “……”

      古月看向云下,湖面上还在不断生长荷花,一株接着一株,挤得简直要缠成一团,只得袖一挥,默念仙决,将多余的荷花拔出,免得到时生成莲子,更加占地方。

      等底下的生的差不多,终于慢慢停止时,她才也跟着停止拔出,将拔除的荷花聚成一团,一个用力,整团荷花便暴散在空中,继而纷落而下。

      古月呼了口气,这才一把拉过东流君的手。

      东流君脸上顿时转红:“做、做什么?”

      古月凉凉看他一眼:“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还不快走。”

      “……”

      ·

      “真,真的开出花了……”

      凌起凤张大嘴巴,死死抓住崔冷的袖子:“崔冷,你,你看,我又感天动地了。”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似的,不断开花的湖面之上忽然大片的荷花瓣从天而降,毫无缘由,似是一大片轻粉落雪,一片接着一片。

      凌起凤被这场面晃花了眼睛,不由抱着崔冷的胳膊又蹦又跳:“啊啊,凌起凤女侠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壮举又感天动地了!!!”

      “……”崔冷默默看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竟是也有些愣住。

      空气之中弥漫着荷叶独有的清甜香味,这据说是百年无花的十里湖,真的开出花来了。

      其实城主的后代背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这被传有秘宝的十里湖中原本……什么都没有的。

      没有宝物,更没有神迹。

      这只是城主给城民的一个善意的寄托,毕竟当时的无香只是个无名小城,想要这样的无名小城繁荣,并不是什么易事。

      可自从有了这样的传说,有了那高可望天的神庙,就真的有什么改变了,人们口口相传这样那样的传说,虔诚的信任这样虚幻的神祇存在,祭拜又拜祭,求心安而安心。

      所以即便是后来的山贼取代了城民,当年的城变成了现在的无香,这个秘密依然是秘密,希望也依然是希望。

      凌起凤笑得眼睛快眯成一条缝:“崔冷啊崔冷,这下你非跟我走不可了。”

      水雾散尽,微光汇成一道耀目的金光,朝阳初生,光华烈烈。

      自此之后数百年,城主换了一个又一个,城也几番倾覆,城墙更是塌了又建,建了再推倒,战火绵延了又绵延,那一湖荷花十里,却从来生的极好。

      这城,也始终随着那倒了又建,建了再推倒,倒了再重建的闻香亭一般,从无香改名做了闻香,此后再不曾改变。

      只是百年之后,不知谁人还记,那一日,湖上风光正好,人也正好。

      花香十里,叶可碧天。

      ·

      “嗯,好像差不多了。”古月满意将瓶子收回袖中,在城外的小山坡上遥望这座无香城,只觉这城其实大不到哪去,走走便能摸到尽头。

      从这个角度望去,曾经高可通天的凝香楼被烧得残破,顶楼更是黑漆漆的只剩了几根架子。

      古月忽道:“想不想靠近一下高楼?”

      东流君还尚在迷茫之中:“……啊?”

      下一刻,古月已拉他一个飞身站上了曾经凌起凤身坐的树杈上,站在树上向那个方向遥望,城中有一湖。

      湖面碧波荡漾,湖上荷花绵延十里。

      一阵风吹过,即便隔了很远,空落的楼骨依然晃动的十分厉害,新生的阳光逆楼而来,被晃的一闪一烁。

      古月不由用手挡了挡眼睛:“高楼吗……?”

      十里湖畔的凝香楼台,状似通天,实则单薄的立在那里,像一座高塔。

      生来那副从来不可逼视,从不可靠近的冷漠模样,偏偏只有远远看着的时候才能看到这般孤零零的景象。

      一个人,何以会无条件爱上另一个人……

      “参与凡事、染上凡尘、通晓情意——如今红尘土已成,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古月本想拍拍东流君脑袋,却只拍到了肩膀。不知是不是将他当松鼠看惯了,此番抬头一看,竟要仰视眼前这个一脸呆相的人。

      东流君撇撇嘴:“我以为你且就这么流连凡尘,将红尘土的事给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〇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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