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血树》记川溯影

3、二 红雾

　　当夜。
　　一辆黑色的汽车行驶在罕有人至的小路上。
　　从车外看上去，形容木讷的中年司机百无聊赖地望着前方，让人提不起看第二眼的兴致；然而反观车内的景象，驾驶座上却空空如也。前排中央挂着一个金色的风铃，随着风铃轻微摆动，密布着咒印的坠子就碰在铃壁上，发出清冽的声响——这是凰羽宸惯用的幻术，这辆车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改造，就这样无人驾驶着穿行在巷陌间。
　　汽车后座上，坐着两名少女。左侧的少女端坐着，她有着一头飘逸的深蓝色长发，同是深蓝色的一身精致裙装衬托着她绮丽而高傲的容姿；而右边的少女一头黑发束成马尾，穿着一身运动装，红色的外套尤其醒目——这二人正是前往市郊的凰紫音和夏汐。
　　夏汐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凰紫音——后者正闭着双眼，不知是否已经睡着，然而那虚无缥缈的灵力却隐隐散发出来。
　　凰紫音的术法，在整个秘术界也是很稀少的。她可以将任何无生命的物质隐匿于虚无之中，而使之实体化也是随心所欲就能办到的事情。无数把经由秘术加持的兵器浮游在她身体周围的虚无之境中，仿佛一个可移动的兵器库。没有人知道何时她会从哪里抽出一根长刺、一张短弓或是一把巨镰，这些武器会在发出致命一击后，一隐而没。
　　以现在和紫音间的距离，已经进入到兵器的封印领域之内了吧……
　　想到自己此刻的位置，可能正被无数虚化的刀兵所穿过，夏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使劲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打消这种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怎么了？”紫音仿佛注意到了夏汐的反应，半睁开眼，声音慵懒，“夏汐你个胆小丫头。放心，有我护着你，真不知道你还瞎紧张什么。”
　　“呃……呵呵……”夏汐表面尴尬地笑笑，心里却暗自腹诽了凰紫音的傲慢的态度千百遍，早把方才的一丝敬畏抹消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不觉间到了那座废弃的工厂。
　　二人在院门口站定。透过生锈的铁门，她们看见厂房对面的一栋五层建筑。那建筑隐隐透出妖异的气息，然而以自身的灵力循着那气息追其源头，却又在那建筑之外就被生生截断了。
　　这栋楼应该就是妖灵的所在了吧。
　　站在铁门前，凰紫音以指尖轻触，暗紫色的幽芒便自她触向铁门那一点开始蔓延。大门仿佛被那涌动着杂色的暗紫所侵蚀，一点一点剥蚀为虚无。
　　不过片刻，大门就消失了。
　　“我们走吧。”
　　二人就这样步入了工厂的内院，夏汐回过头，发现在她们进入之后，铁门又氤氲着流动的暗紫，渐渐恢复了原样。
　　她们走到建筑物的门口，正门大开着，夏汐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无形无质的压迫力从门中透出来。凰紫音在她前方止步，伸手指向一处，“喏，注意看，看出什么了没？”
　　夏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蓦地发觉，一层淡淡的暗红隔开了大楼内外，暗红色的分界上，涌动着稀薄的雾气——这正是那妖异气息的源头。
　　“这栋楼被设下了很强大的结界，内部不一定被改造成了什么样子。进去之后跟在我后面，你可要多加小心了。”紫音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随着紫音踏入大楼内部的一瞬，夏汐骤然感到了心口的压抑。
　　再抬头看时，她却发现，她们已经进入了一个诡异的境界。
　　两侧的走廊无限地延伸着，而窗外却并不是沉寂的黑夜——透过窗子，看见的竟是另一条走廊，灯排列在地面上，闪烁着诡异的红，各个房间的门却上下翻转过来——空间仿佛被错置在了完全相反的位置上。
　　而入口处的大门，却不见了。
　　凰紫音停住了脚步，她闭上眼，周身渐渐氤氲出淡淡的紫色——那是她灵力波动的具现。
　　氤氲着的灵力扩散开来，向两侧的回廊蔓延开去。过了些许时候，肉眼可见的紫色灵力如同缭绕的烟气收敛回来，缠绕在紫音的周身，转瞬便消弭不见了。
　　紫音睁开眼，眉头微皱。
　　“怎么了？”夏汐不由问道。
　　“这结界的内部不只空间，连灵力也被扰乱了。我刚才试图寻找灵力扩散的来源，居然还是失败了。”
　　“我想……应该是在那边吧。”夏汐犹豫着指向右边的回廊，“我不太确定，虽然周围的灵力被扰乱了，可是右边走廊有种压抑的感觉，左边的回廊似乎空荡荡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紫音惊讶地望着夏汐，“你确定？可是，连我都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的气息。”
　　“哎？”夏汐的吃惊并不比紫音少，那股压抑感是如此明显，可实力强过她不知多少的紫音却感受不到……
　　紫音看着夏汐的表情，知道她所言非虚，不等她多做解释，便摊开双手，“既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相信你一回吧。”

　　二人走在空洞而绵长的走廊里，不时地有向上和向下的楼梯、通往并行走廊的门和延伸向不同方向的通路出现，而每次夏汐都能根据压抑感确定其中的一个方向。
　　二人进入了不知第几个走廊，那股压抑的感觉似乎也越来越近了。
　　渐渐地，四周的空气开始滞涩起来。
　　“紫音……”
　　“……怎么？”
　　“你不觉得……气氛突然有些诡异么……”
　　夏汐“么”字刚脱出口，紫音的身形突然动了。
　　她一把推开身旁的夏汐，旋即转身，蓦然一股大力传来，夏汐回过神时，紫音被撞得倒退数米半跪在地上，身前已然浮现出一面泛着幽光的青铜古镜。
　　再看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鲜红色的人形。这人形仿佛一道惨淡的剪影，在淡淡的红雾中凝聚出了实体。
　　红雾？夏汐心中暗暗吃惊，这红雾隐匿在惨淡的红色灯光里，刚刚竟被她们彻底忽略了。若不是紫音反应得及时……
　　她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寒意。
　　人形用难辨五官的脸看着夏汐和凰紫音，暗红色的嘴角裂开，露出一个月牙形的诡异笑容。
　　下一个瞬间，深红色的手臂忽然伸长，如同鞭子一样狠狠地贯向夏汐。
　　夏汐反射性地交叉双臂，辉灵指环倏然闪动，一道银辉倏然在她面前凝定，挡住了破空而来的一击，然而她自己却被迎面而来的巨力震飞，撞到了身后的门上。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倏忽闪现，回旋的弧刀利落地将伸长的手臂截为两段，消隐在紫色的光晕里。几乎与此同时，凰紫音旋舞般的身姿已然在人形面前闪现，流丽的暗紫弧光闪过，人形的动作倏然静止。
　　紫音反手静立，手中一柄样式古朴的长镰一闪即没，此时红色人形倏然齐腰断开，而红色的烟气就从断口中泛出，伴着如尖啸般凄厉的声音，人形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般抽搐着缩小，而那些红色烟气则仿佛燃烧般，很快就消隐湮灭了。
　　“好险，这一下撞得可真疼啊……”夏汐揉了揉酸痛的肩背，见紫音消灭了红色虚影，便站起身来向她走去，“紫音你还好——”
　　“别过来！”
　　几乎在凰紫音出言制止的同时，缭绕的红色雾气如同有了生命般迅速凝聚成了实体——这次竟是六道虚影再度出现，将她围在了中间。
　　凰紫音倏然转身，深蓝色的长发飘舞起来。
　　与此同时，她双脚下泛起无形的灵力气旋，将她的足尖微微带离地面，随着如舞姿般翩跹的脚步，两柄闪耀着翠色光华的短剑在她手中浮现，借着旋身之势，急速向着合围而来的虚影斩落！
　　随着尖啸响起，两道红色虚影应声而灭。紫音脚步不停，然而余下四道影子却如有了默契，各自散开。
　　夏汐方才为紫音捏了一把汗，然而当她再度凝神望去，却惊住了。
　　两道虚影刚刚消失，余下的雾气便再度凝结。又有四道虚影自虚空中显现，它们的嘴角无声地咧开，仿佛在嘲笑二人的徒劳无功。
　　在八道虚影的合围下，紫音渐有些难以应付起来。夏汐焦急地看着紫音的情况愈发危险，咬了咬牙，默默将灵力凝聚于自己的右手，辉灵指环仿佛回应了她的召唤，发出夺目的光芒。
　　她握拳向离自己最近的影子击去，灵力凝聚于指环前方一点，倏然刺出一截一尺余长的光刃。
　　而那道虚影的动作也就此停住，光刃从它的胸口透过，闪耀的辉光缓缓侵蚀着它的躯体。
　　然而虚影却似对贯穿胸口的伤无知无觉。它不顾辉光的侵蚀伸出一只手抓住那道吞吐的光刃，同时将头转过整整一圈，咧出月牙形的笑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夏汐。夏汐一时间吓得呆住，凝出光刃的右手遭到钳制，竟忘了直接卸去灵力收起光刃。
　　围攻者少了一位，凰紫音压力稍减，然而她抬头，却刚好看见夏汐陷入任人宰割的被动境地。
　　“——该死！”
　　被贯穿红影张开利爪，眼看就要将眼前的少女撕碎，却再度静止——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划过精确的轨迹，将它的一臂齐肩切下，复隐于虚无。
　　紫音的喊声使夏汐心神稍定，她赶忙收拢了光刃又再度刺出，将眼前的虚影拦腰斩断。
　　身边又有几道虚影在红雾间无声凝聚，紫音远远看着夏汐惊魂未定的样子，微微皱眉。
　　“你先走，我收拾了它们，随后就来。”
　　“可是——”
　　“这时候你还磨蹭什么？”夏汐话还未说完，便被紫音冷漠戏谑的口气打断，“你还怕它们撕碎了我不成？得了吧，你留下来倒是碍手碍脚。”
　　“你——”夏汐料不到她这样说，一时为之气结。
　　“你什么你，还不快走？”
　　夏汐气得跺了跺脚，“好，不碍你事了，走就走，谁怕谁？！”
　　她粗暴地打开身后的门，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伴着一声重重的门响，将闪耀的刀剑弧光和红雾中的虚影一同留在了身后渺远的虚空里。
　　“可恶的紫音，你不在谁和我吵嘴，一定要活着回来呀……”她一边跑一边想。

　　夏汐一路跑过结界中漫无止境的虚空，下一道门开启，竟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回廊。
　　巨大的厅堂映入眼帘，她的眼前闪耀着绿色和红色的幽光。
　　一个青色法阵在厅堂中央旋转，虬结的树根旋绕着汇集于法阵中央，又在应是树干的地方渐渐淡化为虚影。绿色的微光升腾而起，一个身着古装长袍的少年闭目虚浮在光圈之中。他的右臂保持在抬起的姿势，半个手臂已经不见了——那并非简单的切断，而是渐渐虚化。光阵在手臂虚化的交界处沁为暗淡的红色，而红雾就从那半截手臂中弥散开去。
　　夏汐暗暗心惊。
　　辉灵指环那银白色的冷冽光芒再度闪耀，她警觉地走近那诡异的法阵。
　　然而，预料中的攻击却没有出现。
　　少年仿佛对这个闯入者无知无觉，而红雾也并未化为有形的实体，只是维持着稀薄的样子，沿着棚顶的管道游向其他的空间去了。
　　在步入法阵的一刹，她的心头忽然感觉压抑起来。
　　她原本是要刺穿这个升腾的法阵，然而此刻却停下了脚步。莫名的哀伤在法阵空间中无声蔓延。夏汐不知不觉已收起了指环中凝聚的灵力，她缓缓伸出右手，探入那升腾的绿光之中。
　　温暖而耀眼的光芒在夏汐指间闪耀，眼前的一切如同水月镜花般消隐，她的视线化作了一片纯白……

　　于此同时，虚影弥漫的回廊。
　　由于连续而机械的挥砍，紫音的疲态渐渐显露出来，她的身上已有了几道浅浅的伤口。她半低着头靠在墙边，有虚影扑上来时，就随手唤出各式的锋利兵刃将其斩杀。
　　余下的虚影似乎对这样的缠斗失去了耐心，他们汇合到一处，而余下的红雾也想着虚影聚集的方向凝结起来，随着最后一丝红雾的消隐，一条暗红色的巨龙伸展着利爪显现。巨龙游走着将龙头探向凰紫音，发出一声颇有威慑力的，挑衅的怒吼。
　　“呵——终于还是不耐烦了呢。”紫音低声喃喃。
　　“——本来是不想让夏汐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不过你既然聚拢成形，倒是正合我意……”
　　“呐，你这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就让我，看个明白吧！”
　　紫音蓦然抬头，眼中凛冽的杀意竟如同有形的利刃，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虽是在龙首下方仰望，却有着王者君临般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月弦！”她抬起左手，密集的封印纹路应声显现。耀金色的辉光在她手中凝聚，如同无数的丝线交织缠绕，最终凝为一柄狭长的巨镰。
　　其势如月色初弦，闪耀着着清冷的光芒。
　　她似是并未采取任何凌厉的攻势，仅仅将左手紧握的长镰平平一挥。
　　然而，在这平淡无奇的一挥中，时空竟仿佛被禁锢凝定了。
　　虚无之中，数道幽暗的黑色辉光悄然显现，它们沿着虚空中的轨迹游走，紫音抬起空着的右手，红色的光点便在她的掌心间浮动，凝成一团暗淡的光球。
　　“……原来，你用来代替灵魂的，不过是一团负面执念的集合体。”紫音端详着手中的光球，喃喃道，“那么，就由我帮你做个了结吧。”
　　巨龙徒然发出无力的惨叫，然而凰紫音径自将光球托到自己眼前，反手挥动月弦，那光球在被斩断的一瞬间湮灭了。
　　随着辉光的湮灭，巨龙的身体也跟着寸寸龟裂，最终挣扎着化为了齑粉。
　　月弦渐隐于虚空，凰紫音左手和双眼闪耀的金色也暗淡下来。她如同脱力般跪坐下来，而红雾被扫荡一空，虚影也终于再没有出现。
　　“夏汐，你可别出什么危险啊……”
　　她用力支撑起身体，打开了通往前路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