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梦》心静如烟

3、第三章 父亲

　　建文二年五月初八（1400年）。京师（南京）。方府。
　　一名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床头，满脸担忧，呆看着榻上闭目静躺的少女。他脸颊瘦削，眼角和前额都布着细密的皱纹，脸色透着因疲倦和劳乏而带出的蜡黄黯淡。
　　他不是别人，正是明惠帝朱允炆的老师，也是皇帝手下最得力的文臣——方孝孺。
　　说起方孝孺，早时明太祖朱元璋已听闻他的博学才识，对其有意磨砺，以备后用。然而先帝事忙，直至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又一次见到江南巡抚狄耿明的荐才奏折，才想起他来，聘他为汉中府学教授。次年再升他为翰林侍讲，招其入京，为皇太孙朱允炆讲学。之后，方孝孺便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薨，朱允炆即位，改次年年号为建文，并重用方孝孺。
　　如果没有同窗好友狄耿明三番两次的上书举荐，他方孝孺或许今日还在浙江某个小学堂默默无闻地写书呢，更别谈振兴朝野、大展抱负了。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这般天大的知遇之恩。方孝孺也不是过河拆桥、薄情寡义之辈。可天不遂人愿，还没等到他报恩，狄耿明却为文字狱所累，家产充公，十六岁以上的家人尽数被斩。方孝孺心痛、惋惜，但也束手无策，除了含泪送好友赴刑之外，唯一能做的，便是收养狄家年仅十岁的女儿。
　　时间飞逝，转眼已过去了七年。

　　榻上之人微微颦眉，喉间漾出了一丝呻吟。
　　方孝孺眼中喜色一闪，为她整了整被角，柔声呼唤：“沫儿……沫儿？爹爹在这儿，快醒醒。”
　　她抖了抖睫毛，并未睁眼。
　　方孝孺欢喜顿逝，悲声一叹。
　　“方大人莫急，令千金气闭太久，才刚缓过来，自然不会那么快就醒了。依小民所诊，她脉象业已平和，呼吸平顺，应该无甚大碍了。再按此方服药巩固三日，便可健康如常。”
　　方孝孺起身接过老先生的药方，感谢不已：“多谢徐大夫。若不是您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小女她也许已……”
　　“方大人言重了，救死扶伤乃我辈行医之道，况且，也是令千金大福大贵，命不该绝。”徐大夫微笑作揖，恭谨回道。不过像这小姐一般溺水了一柱香时间还能活命的情况，他行医数十载，还真没遇见过几回。她方才分明已经断气，再探指时，却又有了气息。看来这小姐的体质要比外表显示的强健许多，——或者，身负绝代神功。
　　医者大多只信岐黄、不信鬼神，这位徐大夫也不例外。无论他作何思量，也想不到这具躯体已经易主。
　　“借您吉言。对了，这几日还须注意什么？……”方孝孺稀疏的眉还皱在额前，但神色已经缓和了不少。他一面询问，一面携大夫出了女儿的香闺，朝厅堂走去，那里早有下人备好的银两和热茶。
　　他们的谈话声越传越远，屋里很快便完全安静了。

　　狄沫又抖了抖睫毛。
　　其实她从那声呻吟时便已醒了，或者不该说醒，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晕过去。只不过那会儿她的魂魄才刚融入这具□□，在不清楚任何状况时贸然“醒”来，绝非聪明之举。还是先不动声色地弄明白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之后再作打算更好。如果实在行不通，她还可以像众多穿越女主角一样，宣称自己溺水之后丧失记忆了。虽然有些恶俗，却也屡试不爽。总不能坦言相告，说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了，自己是借尸还魂的不速之客吧，那样做太残忍了，于自己也毫无益处。
　　只怪阎王不负责任——让自己生生穿越过来，却又不把这身体前世的记忆留下。这售后服务也太差劲了些。哎，算了，反正活着总比在阴间干等强。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就认真在这里过完这一世吧。
　　这身躯的爹爹姓方，他又称呼自己为沫儿，难道，自己叫方沫？
　　狄沫暗叹一声，停止胡思乱想，打算趁没人的时候好好打量一下四周。
　　缓缓撑开眼帘，刚转动了一小下，眼神便被床前端坐的那人吸引了去。
　　竟然还有一个人在；竟然，是这么美的一个人！
　　俊眉似画，双目流星，面如冠玉，唇角分明。
　　静若处子。动，或若脱兔？
　　他，是一个将婉约与飘逸融合到极致的男人，看上去却丝毫不显唐突，反而让人一见之下，再也挪不开目光。
　　狄沫动也不动地望着他，喉咙一痒，“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倒不是因为她色心突起，而是刚才呻吟时嘴里就积了些液体，一直没来得及咽下去。
　　“渴了？”他悠然一笑，取来一碗蜂蜜水，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扶起。
　　第一次和男人如此靠近，还是这么美的男人！狄沫的脸颊有些微热，不敢再贪恋他胸膛的温暖，往床里挪了挪。
　　那男子眼瞬中闪过一丝错愕，须臾不见。
　　“别喝太急了。”他递碗过去，柔声问道，“能拿住么？”
　　狄沫点点头，接过，慢慢喝着。眼角的余光审视着周围。
　　不大不小的房间，简洁而不简陋，一看便是女子的香闺。床幔被盖均为藕荷色，幽幽静静的，散发着淡淡的兰草香气。正中央是一方楠木八仙桌，周围散着几方木凳。不远处挂着一幅浅蓝色的窗纱，窗下是一方小巧绣台。窗户靠里侧，摆着一张精致的妆台，另一侧便是房门。她此刻躺在床上，视线有所阻挡，自然看不到床头附近的书桌和衣柜了。
　　一碗温度正好的蜂蜜水，狄沫足足喝了三分钟，眼神也一秒钟都没闲着。前半分钟左看右看，后两分半钟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天！怎么可以让他长得这么好看！这不是引诱男人和女人同时犯罪么？
　　“大哥脸上可是有什么？”美男面带疑惑，接过空碗。
　　大哥？狄沫一怔。
　　“沫儿？”他皱了皱眉，摸上她的额头，“还没完全醒过来么？”
　　大哥！狄沫自嘲不已，随即摇了摇头。
　　“你仍在恼我吧。”他放下碗，重新坐回床边的那张凳子，声音犹豫，“沫儿，大哥知晓你的心意，但大哥对你，只限于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你明白吗？”
　　难道是妹妹暗恋哥哥的美色？这不是□□么？
　　狄沫心中讶异，长长的睫毛垂下，怕眼神暴露自己的好奇，更吃惊于这身体原主儿的重口味。可转念一想，古代女子本就很少出门，身边再有这样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大哥，也真难为她了。
　　他轻轻一叹：“沫儿，娘的丁忧之期已满，爹很快便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必定能找到一位比为兄好上千倍万倍的如意郎君。”
　　狄沫不语，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脚步声响近，方孝孺已步进屋里。
　　“爹。”床前的男子站起身来，朝方孝孺恭敬行礼。
　　“嗯……沫儿？你总算醒了！”方孝孺大步走到床前，面容激动，眼角已渗出了湿润。
　　狄沫抬起头来，看着他，胸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双眼下耷拉着大大的眼袋，脸上也全是皱纹。但他的目光，却是那般慈爱，那般柔和，那般让人心安。
　　这是这具身体的父亲，这也是她——狄沫，在前世从来没有过的关怀。真是很讽刺，现代的父亲只喜欢男孩儿，对她们母女爱搭不理，在母亲去世不到半年便另娶了妻子；而这古代的父亲，却把自己的女儿像宝贝一样珍视。
　　狄沫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还没想清楚该不该哭，泪水便自顾自的顺颊而下。
　　“沫儿，哪儿不舒服么？快告诉爹爹。”方孝孺见女儿流泪，急急追问。
　　“爹爹。”她扑向父亲的怀抱。这两个字她从未喊过，这还是第一次。只是“爸爸”那两个字，她以前也没有太多机会叫。
　　“乖，没事了。”方孝孺抚摸着爱女的头发，这才会心一笑。
　　幸好沫儿安然无恙，不然，他百年之后，又怎有脸去见昔日的好友。沫儿可是耿明留下的唯一血脉，她绝不能有事。

作者有话说

　　20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