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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南薰门缓缓开启,等候已久的苏荃夹在肉贩和粮商中间,入了汴京。顺着平整宽阔的南御街向前走,很快走进了朱雀门。
      过了朱雀门与州桥,便进入了内城。铁牌清幽的长鸣,伴着头陀报晓的声音在南御街上回荡着:“时已五更,天色晴好。”
      赶早市的人们急急走着,晨风中挟着京城特有的热闹气息,竟让苏荃觉得有些恍惚。无论杭州还是颍州,都没有汴京这般喧嚣的夜市,更不会有汴京这般喧嚣的早市。
      天色渐渐亮起来,苏荃在街边站定,这里已是龙津桥侧,背后便是著名的曹婆婆肉饼店。他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辰尚早,便返身进了店。曹婆婆肉饼店的东家,其实是个男子,不过这店名沿用时日已久,到也就一直这样叫了下去。苏荃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了,点了几个肉饼,外加几位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莲子头羹、同州羔羊、云英面,最后还加了一碟子的签鸡。这一桌子的菜色搭配得南腔北调,不伦不类,好比有人一面喝汤一面就稀粥一般,分开来件件皆是可口的食物,配在一起只感奇怪。上来伺候的小二颇为诧异,却看出苏荃一肚子的心事,也不便多说什么,默默的上了酒菜后退开。苏荃胡乱的吃了几口,啜到了一根未曾除尽的莲心。莲心清苦,一股苦涩的味道自舌尖弥漫开来,他突然怔怔地看了片刻眼前的饭菜,再无食欲。

      庆历六年,苏荃十七岁。从遥远的杭州一路北上。自杭州取到扬州,再顺着汴河逆流而上直至汴京,原本是当时最为普遍的一条道路。
      苏荃一直记得,他到扬州的那日正是正月十五,这个人人自午夜到天明的狂欢所汇集而成的上元佳节,家家灯品,处处锦帐,琳琅满目,车水马龙,虽千万繁华鼎盛之词不能形容其万一。他抱着大圣遗音琴,在人群中茫然行走。
      “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去年此时,他也有过如同这扬州城中人一般狂欢的时节啊。如今身在这热闹之中,他却只想哭。短短不足一年间,巨大的变故里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园,开始了长达半年的颠沛流浪,慌乱之中除了随身的行囊和从不离身的大圣遗音琴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苏荃在扬州城中漫无目的的转了三天。那三天里恍如度过了几个世纪。他并不担心自己会饿死,是的,他的大圣遗音琴是大唐时候流传下的名琴,随便一出手也可换得近千贯,那时候的扬州,五百贯便可以买下任意地段的豪宅,他身边的这把琴,足够支持他一年半载的生活。可是这琴,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关于家的记忆,无论如何他也舍不得卖去。
      上元灯节的最后一天,他在街头开始卖字画,替人写信讨生活。他的字画皆来自家传,爷爷曾做过翰林学士,诗词丹青声名直达塞北,是连契丹人都知道,苏荃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书画词赋也是非常出色。依靠这样的谋生手段,竟也勉强保住了自己不被饿死。

      三月的扬州,端的是风情万种。不知为什么,暂时安定下来的苏荃最近却常常想起少年时的家园,他这一生有三个家,汴京,颍州与杭州,他习惯了在三地之间的往返。他想念三月金明池上一望无际的龙船,想念凌波殿前生平难得一见的水秋千,想念颍州西子湖上六月的风光,想念杭州城头钱塘江上的白浪滔天,它们都凝固着这些年里最美好的记忆。
      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会摆出自己的琴来弹奏一曲。他的琴是名琴,而他的琴技亦是家传,许多人都知道,他苏荃是世家的子孙,爷爷做过翰林学士,外公是宰相之子,父母两家皆是当年的名门,仕林中的风云人物。却很少有人能记起,他的外公的琴艺,即使是宫廷中的首席乐师也要自叹不如。
      然如今,那些辉煌的家族史于苏荃而言皆已不存在了,如今他没有家,也不再有家人。当他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扬州的那一刻起,这世界于他,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嘲讽,没有人可以理解,这不足二十的少年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的沧桑与荒凉。
      这繁华盛世中醉生梦死的人啊,能有几个知道什么叫做国破家亡?
      他打开了大圣遗音琴的暗层,里面是一页泛黄的纸笺——纸是南唐李后主时所创的“澄心堂”纸,与千金难买的廷圭墨齐名。爷爷曾说,黄金万两易得,廷圭墨一锭不可求。——而如今,这同廷圭墨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的“澄心堂”纸上,端正工整的写着一首词,一首世间从未流传过的词,那词是这样的: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鲙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不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
      他不知道当年作此词之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如此悲壮之词,然而他记得母亲述说的那人的故事,和那人本应该成为传奇的人生。而今那些故事中的主角全都离他而去,独自丢下他一人去体会这个中的酸甜苦辣,颠沛流离中,他反而更加清晰的记起了每一个故事。却固执的觉得,那原本应是一段遗失的传奇。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传奇。

      苏荃动身离开了扬州,到达颍州时候已经是那年的夏天。六月的西湖依然如记忆般的美丽,记得有人曾说过:“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而他的心情,也一如故人一般,恋着颍州的西湖。只是……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颍州这“西湖十顷秋”,只去换取当年那人未完的传奇,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他在颍州呆了近一月。一日在西湖侧,苏荃遇到了怀抱两个孩子的陆氏,在路边泣不成声,引得一小群人围观。说是怀抱,倒不如说是那两个孩子靠在陆氏身边更为确切。那两个孩子皆是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样子。男孩大约七八岁,女孩大约五六岁。旁人说,陆氏的丈夫也是庆历年间的进士,姓王。可惜刚中进士还未来得及到地方就任便重病不起,半年后就去了。陆氏的夫君在中进士前不过一贫寒子弟,虽金榜题名,偏又去得太早,家中素日积蓄,皆用作了治病,临去时家中竟然贫寒如洗。陆氏不得已,只得携了孩子返回颍州老家,可怜不足两年,两个孩子竟也病重如此,而她一介妇人,却再也拿不出半分治病的钱来。
      旁边有人小声说,“慈幼局的大夫其实也过来看过,楉,刚才离开的那位就是,却也没什么治疗的法子,最后还是摇头离开。”
      “看这两孩子的症状,莫不是什么怪病罢?”
      “说起来,王陆氏也怪可怜的,好不容易眼见得要做进士夫人了,却没来由的这么一场变故,而今这两孩子……”
      人群中的议论戚戚嚓嚓,也有人拿出十文百文的铜钱给陆氏,劝他去大城中寻些更好的大夫。苏荃在人群中仔细听了许久,再看眼前那妇人,却是猛然间触动了旧事。

      人群渐渐散去,苏荃见四下已无其他人,方走到陆氏面前。“夫人,”苏荃道:“令郎与令媛究竟是什么病?大夫可曾说清楚过?”
      陆氏勉强止住眼泪,摇摇头却没有说话。苏荃心里便更明白了三分,他想了想,复又说到:“既如此,在下有一法子,或可救得令郎与令媛,只不知夫人愿意否?”
      “公子有何法子,但请直说,只要能救得我这两孩儿,虽死无憾。”陆氏热切的目光,令苏荃不敢正视,他生平自觉为人处事,无愧于天地,偏偏此番行事,却只觉愧对圣贤。然而,他还是说了下去:“在下自华山来,曾在山中识得一隐士,医术十分高妙,或可治得令郎之病。只是……”
      “只是什么,公子但说无妨。”
      “只是山中之人,脾性古怪,不愿见俗世中人。除非令郎与令媛愿意拜那先生为师,从此隐居于山中。”
      “这有何难,只要能治得病,从此归于深山,不问世事也无妨,公子可否指点一番路线,奴家即刻带孩子们前去求医。”当朝的隐士,一个个脾气怪异,却也才华出众,不少名义虽隐居,却比高官还名声在外。苏荃推说的理由,陆氏急切之下也听不出什么毛病。何况……无论怎么看苏荃,也是面善之人。已是病急乱投医的她又安知这是苏荃的大计划中的一步呢?
      “夫人,在下既说山中之人不愿见俗世之人,夫人贸然前去,只怕见不得此人之面。”
      “那当如何?”
      “夫人若是能信得过在下,在下当替夫人跑这一趟,带令郎与令媛前往,夫人可愿意?”他终于试探的说出了这句话,陆氏不曾发现,为了这句话,苏荃的背心已经被汗湿透了。
      “奴家与公子素不相识。”她道,“公子为何愿意如此相助?
      “因为……在夫人这里,在下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他回道。这一次却没有回避陆氏的目光。
      陆氏终于点下了头。“我信得过公子。”
      “既如此,此一去不知时日,夫人可留一信物,以便日后相认。”
      “公子稍后……”

      拿了陆氏的信物与书信,又约定以后若得机会,定让孩子们回颍州相会后,苏荃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颍州。目的地却不是华山,而是汴京。其实,他这一生从未去过华山,又哪里认识什么隐士?今日之所谋着,不过为另一件大事。无辜牵扯进陆氏一家人,早已经内心不安。不过……这两孩子若不被他带走,不过是等死而已。陆氏心中并非不知道这一点。赌一次相信自己,反倒未必没有希望。那时候苏荃一边朝汴京走着,一边这样自我安慰。
      离开颍州后的第三日,男孩因病重而亡。苏荃一路求医,一路带着那女孩入了汴京。那女孩一直高烧不退,也亏得苏荃沿途求医问药,在汴京西侧的扁鹊庙内,遇到了当时的殿中省尚药奉御许希,终于得以奇迹般的好转。

      将那女孩抱给汴京城外一家无子女的农户收养时,苏荃莫名其妙的留下了随身珍藏的扳指,淡绿色的扳指,虽然是经年的旧物,用的却是上等的和田玉,做工精细考究,完全是宫廷内工匠的手艺。虽然明知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布局,然而救得这孩子性命,苏荃多少也觉得良心稍可。只是颍州那妇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再等到孩子们的归来,她能够等到的,只是当年精心策划此事的人们,拿着她孩子们的信物,共同上演一出好戏。虽然,所有参与其间的人甚至不知道苏荃这多年前的安排,而唯一心存愧疚的苏荃,却再也不曾露过正面。

      ……灯花一节一节的长了起来,阿合的唤声打断了苏荃的回忆。“……苏公子……”阿合道,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显得无比的突兀。端的是金鼓齐鸣。自两个时辰前苏荃出现在飘灯阁后,就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听阿合抚琴。阿合是见惯了世情的人,如何不知道苏荃此番回京,实是满腹的心事,甚至单凭着直觉她就知道,苏荃的心事,十之八九和那位县君有关。只是,苏荃不说,她却绝不多问。她们一贯有这样的默契。
      苏荃叹口气,他勉强笑了笑,道,“快交子时了吧。”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自飘灯阁向下看去,只有夜风中团团如漆般的黑影。
      “我得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过身来:“谢谢。”
      阿合一怔。那人却已经径直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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