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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五 春生为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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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时三个月的战争从荒唐的出兵开始,以惨烈的胜负告终。南朝皇帝沦丧敌虏之手,北蛮可汗则伤于对手炮火。自命不凡的天朝终于认识到富庶并不意味着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蛮族也见识到了儒雅南人的血性。
天京战役之后,北蛮军队开始后撤,天朝太子凤怀曦则趁胜收复失地,数日之内,沦陷州县俱还归南朝怀抱。月内,北蛮全线退回长城以北。
自此,大战彻底结束。
汗青上寥寥几笔,每一星笔墨却是多少血流成河。
成败,只是后人说。
战争后,人们都开始忙着修复伤痕,在太子颁布的修生养息的国策之下,农耕渔桑渐渐得以恢复,朝廷各部也都各司其职,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与此同时,太傅沐沧澜也没忘了对京师国防进行重新部署,一方面调有经验的将领训练京师各营,另一方面则将神机等几大营改换布防,在天京内外形成坚固的防御体系。后又有张克化等人上奏:万寿山皇陵的防卫也需加强,建议在山下建千秋城,迁通州部分军民以及流民屯耕于城内,以策万全。太子准之。数月之后,千秋城乃成。太傅提议原通州知府顾梅生戴罪立功,左迁千秋县令,城内通州移民听闻此令均欢欣鼓舞,离乡背井的不快顿消大半。
如此,英明睿智的太子声望日增,朝野上下已多次有人上奏劝其登基,但他每次都避席不受,此事只好暂且作罢。
慢慢的,一切都恢复到了战争以前的模样,于是,就有人提出战争中损毁的天京城门可以好好修复一下,以便迎接大部皇室成员的归来。
玉座上的怀曦闻言抬头,看见父皇的血书仍高悬在上,垂目则见一殿的官员都垂首敛眸,被锦绣珠玑环拥在高位的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于是,就先点了点头,道:“四门都毁坏严重,是该好好修整,着工部的人立刻去办。不过现在是大战过后,国库匮乏,先别忙着动工,把预算呈上来,孤看后再行定夺——好了,没事的话,就散了吧。”
百官行礼而去。
大殿一下子空落下来,他站起身,看见那人果然还在原地,不由笑了,快步走下玉阶:“老师,累不累?坐下说话吧。”说着就要让内侍搬椅子。
沐沧澜摇了摇头,微笑道:“都坐了那么久了,还没坐够啊?”
怀曦望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皱眉:“老师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还没休息几天呢就一直忙到现在,教作学生的怎么过意得去?——这绷带什么时候才能拆?”说着,便要查看。
那天的一箭几乎将沐沧澜的肩胛骨射碎,所以这些天他右手一直都吊着绷带制动,见怀曦伸手,他不着痕迹的欠了欠身,面上仍含笑,眼波却静定,淡声道:“为社稷鞠躬尽瘁,乃是作臣子的本分。”
关怀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少年轻咳了一声,又笑起来,转了话题:“老师可是对刚才的事有什么意见?是我有什么处理得不对吗?”
“没有。”沐沧澜肯定的说,但怀曦却从他眼里读到了更深的含义。只见他的目光也移向了玉座上方燮阳帝的手书,问道:“殿下打算拿下来吗?”
怀曦心里忽然有些慌,看熟了的几个血字今日竟似要跃然纸上,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念父皇,很担心他的安危,却更知道要迎回他绝非易事。不是没有派遣过使者趁胜去向北蛮要人,但蛮人态度十分强硬,道除非太子本人亲迎,还要带去相当于两年的国库收入的金银,以及上千美女宫眷。这摆明了是刁难,不能答应,但又不能直接拒绝。于是,便只能答复从长计议,但谁心里都清楚,这再长也要有尽头。
怀曦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道:“我不想拿下来。”
“为什么?”
对面的眸子深如清潭,怀曦望着,没有丝毫隐瞒:“因为这几个字就像几柄利剑一样,它们悬在头顶上一天,我就能提醒自己一天:这胜利来之不易,太平来之不易,我一刻也不能放松懈怠。”乌金的眸子不自觉的越加粹亮,“我一定要守住!”
最后一句声音有些大,空荡荡的殿宇似都有回声轻响,每一根立柱,每一条横梁,都在少年清朗的声音里微微战栗,抖落尘埃,露出原本的清明。
沐沧澜的目光越过对面的少年,看见他身后头顶上方的匾额——“正大光明”四字在晨曦里熠熠生光,辉映着少年的笑容灼灼,竟分不清谁更耀眼谁更明亮,于是,他也笑了起来,不掩飞扬:“那,就挂着吧。”
“啊?”怀曦一时怔忪,似不明白,又像是明白得太快,正要询问,却见殿外有人前来:“殿下,金陵来使。”
“宣。”怀曦不假思索的回答,二人随之转过身来。
那使者还是第一次觐见这位当今权倾天下的监国,只见年轻的储君微微含笑,眉宇清湛,语调平缓却隐威严:“使者所为何来?”
他忙回话:“微臣是奉了皇太后的旨意,皇太后说:太子殿下要求奉迎銮驾回京的信她已经收到,谢殿下惦记,但近日来,太后和皇后因为思念皇上,以致饮食失调,凤体违和,故还需在南京修养些日子。想着殿下近日怕也是劳累得很,太后请您也当心身体,监国的担子过于沉重,如今也可歇上一歇。天京的事情便还交殿下先管理着,其他一些国事如不能决断,不妨与四王分担。”说完就屏息凝神等待怀曦反应。
只见少年略一沉吟,随即挑眉:“那四皇叔现在何处?”
使者不由垂睫:“四王……自然在金陵,太后身边。”
为难时走人,胜利时却来分权!怀曦冷笑了一下,面上倒也不露喜怒,道:“知道了。”
使者一听,又等了一等,居然真的没有下文,不由松了口气,正要出言告退,却被人叫住——“沐沧澜劳烦使者给四王带个话。”
使者忙转过来,看见这位名动一时的权臣亦淡然微笑,心中一转:那太子的笑容竟依稀有几分他的影子,只是一个粹亮,一个沉潋,但都一般堂皇正大,昂然气概,不由更加恭敬:“太傅请说。”
沐沧澜睨眼殿外,似乎能穿越过层瓦重檐,说道:“请转告四王:沐沧澜求见。”
“啊……是。”使者不敢再与他目光相接,慌忙又低头。
怀曦看在眼里,叫他下去后,才问沐沧澜:“老师认为四皇叔就在附近?”
沐沧澜点了点头:“远观不是四王的作风,他再不出手可就来不及了。”
怀曦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沐沧澜随他走出殿外,九重宫宇耸立在清明晨晖之下,煊赫辉煌。
少年的乌发扬洒于风中,流泻着淡淡金黄,蓦然转过了头来,眼睛定定的望向他们身后那座最高大最巍峨的金殿,满面阳光。
自那一眼,便千劫不变、百死不悔!
——作老师的人一刹那间血液忽也像少年般激荡。
却不知,映在少年的眼里,那一切的皇皇胜景都不过为了映衬一袭清裳……
“未时,鉴湖。”一张素金笺上落了四字,却无风雅,字字含劲,笔笔藏锋。
沐沧澜见了,微微一笑,便跟着来人打马城外,到达鉴湖正是辰时。
鉴湖水景天下闻名,乃是北地少有的江南情景,湖面开阔,波光万倾,倒映远处万寿山层峦叠嶂,环抱湖中数簇青峰,此时正是清秋时节,天高云淡,又是大战胜后,官民欢欣,湖面上游船画舫,骆绎不绝。
只见一条小小画舫自烟波中荡来,真似当年太平年少光景,饶是沐沧澜也不禁心神一恍,却见船舱帘门一挑,一人含笑凝睇,眸光深邃,笑容晦明——正是四王。
也未寒暄,沐沧澜从容入舱,只见船舱精巧,内饰雅致,且无人侍立。耳听得水声响起,小舟已是往湖心荡去。
四王开口便是:“沧澜,好久不见。”
他冷冷一笑:“承蒙王爷惦记。”
四王倒也爽快:“只是忘不了你。”
他面有霜雪之色,眉眼不动:“不敢当。”
四王便冷哼了一声,道:“想不到我兄弟二人都不如一个毛孩子。”
他只是沉然无波,冷言回答:“微臣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王爷翻来覆去也还只是这么两句。”
“哦?”四王凑了过来,近在咫尺的眸子里像粹了把利剑,“你到底想要什么?”
“和天下人一样——”他不闪不避,“国泰民安。”
“呵呵。”四王笑出声来,“你不也和以前一样,就这么一句?”
他唇角微勾,清扬一笑:“物是人非。”
四王眸心一沉:“怎么,你以为你现在当真是今非昔比,有资格与本王抗衡了?”
沐沧澜静静的看着他,宁定中居然有着丝怜悯。
“你以为时至今日本王还会再放你离开?”四王声音掩在阵阵激荡的水波声中。
他仍如少年时般倨傲而冷漠的轻笑:“你以为呢?”
“本王知道你武功精进不少,但你相不相信你离不开这小小画舫?”他目光逡巡过他受伤的肩头。
他挑眉:“那王爷又相不相信你离不开这小小京城?”
“你要以下犯上?”四王不以为然,“你若敢动手,本王保证太后立刻废了你的小徒弟!”
沐沧澜悠然点头:“我相信。不过,如果她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保证她这辈子回不了京城。”
四王盯着他,隐约有所预料,却又有点不敢相信。
只听沐沧澜道:“太子一日不登大宝,勤王之师一日不离天京。”
“你以为谁都肯跟着你弑主造反?”四王眯起眼睛。
水面来风,小船陡然一荡。
风浪里,他依然坐得安定,不慌不忙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全天下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国泰民安——好不容易取得的胜果,没人愿意被白白抢夺。”
四王深吸了口气,以为他要发作,谁知竟突然沉默。
沐沧澜忽然听见突兀的水花声不合情理的响起在周遭——“不好!曦儿!”他忙掀帘出舱,只见身后不远处一条官船四周数道水花暴起,数条黑影大鱼般跃入那船中,船舱内外立时响起一片金石交击之声。
只听四王终于不再沉默,凉凉笑道:“沐太傅啊,你怎不好好保护你那‘胜果’呢?”
他的心已如被只铁钩挂起,无心作答。正在此时,忽听耳旁风声一紧,他下意识的侧首避过,见是那摇橹的船家以船桨扫来。此人显是四王手下,一味缠斗上来,不让他过去救援。
四王便在一旁边看热闹边乐:“沧澜啊,你没发现吗?我那皇侄儿也不愧是我们凤家的种呢——真真是把你当个宝贝。我知道,你一定瞒着他来这儿,不过,作主子的会有什么不知道的?看得这么紧,是太关心,还是不放心啊……”
沐沧澜因伤不能施展全力,不知不觉中,已然汗透青衫。
船舱内,四王幽幽看来,幽幽吟道:“梨花一枝春带雨……”
沐沧澜身形微微一滞,但就是这样电光火石般闪逝的一个空档也足以然让对手有机可趁,那船夫猛地就是一桨扫来,直扑他不能使力的右臂。
四王在旁“哎哟”一声,道:“当心别真砸坏了,本王可要心疼!”
却没听到预料中的击打之声,反是那船夫一声惊斥——竟是沐沧澜硬是绷开了绷带,用右手生生抵住了他的船桨,后退了一步。
四王也不由跟着啧啧了一声,那船夫便望他,询问是否还要再攻,只因沐沧澜已是强弩之末,冷汗涔涔的他已然被逼到了船头,再退数寸就要跌落湖内。
四王残酷的低笑:“沧澜啊,本王可不记得你识水性……”
沐沧澜不答,肩上剧痛已让他说不出话来,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了一排血印。
四王施施然掀开门帘,向船头走来。
沐沧澜身体向后倾仰——
正在这时,忽觉腰上被什么一碰,低头看是一把船桨递了过来,沐沧澜也不及思索,左手抓住,那头一个使力,便顺势跳落到那头的一叶小舟上。一双手立刻扶住了他,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老师!”
“曦儿?!”
来的正是怀曦,向他露出一笑。船头上船夫长蒿一拨,叶片一般的轻舟便划开了水波,飞箭一般荡入了湖心。
“小哥儿放心吧,他们赶不上咱们的。”船夫对怀曦道,“我在这鉴湖上划了二十年的船了,湖上波浪几个圈儿几个纹儿我都清楚呢!”
“好……”怀曦还未及答话,便听沐沧澜道:“你怎么来了?还一个人?”眼中满是责备。
怀曦低头,顾左右而言他:“老师,你右手怎么了?肩膀很痛吗?”
“曦儿!”他忍着钻心的剧痛,仍是直直看他。
怀曦看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急得自己也汗湿了一襟,急忙附耳道:“老师你放心吧,我故意叫个内侍扮成我的样子,让侍卫们跟着他上了官船,跟着你们的画舫,我自己就找了这么艘不起眼的小船,远远的跟着,还有,我还秘密通知了张克化,让他派兵过来,这会子该到了。”
这片湖面不像是已被官兵控制的样子,沐沧澜心道,大概是怀曦并没有告诉张克化他亲自前来,所以才会故意延误……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咬牙忍痛保持清醒,目光飞掠过水面,他对船夫道:“湖里的岛屿你熟悉吗?”
“熟,当然熟啦!这里头十八个岛,七拐八绕跟迷宫似的,可都在我脑子里装着呢!”
“好。”沐沧澜望向不远处烟水缭绕的岛屿,道,“那你就往那里头划吧。”
“可是老师,你的伤……?”
“不要紧,先划到安全地方再说。”
不是向岸边接近官兵更安全吗?怀曦这次没有再问,对面那沧海般的眸子里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不见底的幽深,他只能沉默的遥遥望着,咫尺相对,却不能相询,只能看着不断有汗珠滚落他越来越苍白的面庞,心急如焚,却不能触碰。
只有扁舟依旧,即使载了不知多少心事,也依旧能随波逐流,不多时,已荡入了群岛之间,面前水面时宽时窄,两岸层林朱砂间染,轻舟甫入,恍然忘尘。
二人却无心赏景,怀曦只顾盯着他的老师,见他虽必痛楚难当,却还竭力保持清醒,汗雨如浆竟洗得那如玉容颜越发光润莹亮,看得他胸中起落,一颗心早已不知荡在了何方。
正出神时,忽见沐沧澜瞳心一沉,左手一抬间,一排银芒骤然射出——这原本是留给四王的——此刻尽数含着钢劲没入水中,一滩血红随之从水底汩汩泛上。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咚”的一声,原是沐沧澜终于脱力而颓,已用尽了全力的左手再不能支持身体,倒在了船内。
“老师!”怀曦一个箭步就跳了过去。
急得那船夫直喊:“小哥儿慢点!”使出了看家本领才稳住了小船不被他带翻。
“老师!老师!”怀曦见他面白如纸,双眉紧蹙,顿时心痛如绞,六神无主下竟口不择言的骂起那船夫:“你不是说他们追不上来的吗!”
还未等那船夫解释,沐沧澜便摇首阻止道:“曦儿,你不要错怪船家,这个人是后来才跟上来的,武功不像是和先前那些人一路的,邪门得很。”
“老师,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也不说了!”怀曦见他一说话便又冒汗,慌得立刻抢上来,但又不敢碰到他痛处,还要顾着他的洁癖,百爪挠心的,两手只知在半空乱舞。
意识在痛楚的浪潮中载沉载浮,留在沐沧澜眼里的只是少年焦急的眉眼,不知是今日还有过往的重叠,从孩童到少年,从清澈到飞扬,只是这一点焦急却似永远不变,一切种种都仿佛能用这一线贯穿,嘴里涌上来不知是甜是苦,“曦……”勉力开口,刚要说话,却忽然眼前一暗,痛楚蓦然后退,却有遗憾和不安涌上最后的清明时分。
怀曦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只知在他出其不意点了他睡穴之后,那人终于昏昏睡去,紧蹙的眉头渐渐有所舒展。他终于放心了一些,吩咐那船夫靠上了一个小岛,自己抱着那人下了船,安置在草地上,然后给了船夫一张银票,上面盖了自己的贴身小印,让船夫拿去找官兵报信——这方小印是刚启用的,只有内阁几个亲信知道,因此也不担心旁人会寻来。
暮色渐露,天上的白云渐渐为霞光渲染,然后又再深、再暗,直到那头有明月纤纤隐现于天边。
他趴在地上,凝视那人容颜,由霞光淡染的绯,到月光映照的洁。
四野极静,偶有秋虫低吟,如翩跹的心曲荡漾缠绵。
他伸出手指,自那轮廓缓缓流连勾勒,最后归于他胸口,掌下是隆隆的心跳,恍惚已分不出是谁的节奏。
叠叠涛声里,竟就这样随着他沉然睡去,梦中飘摇荡漾,仿佛同乘一条小舟……
醒来时,已然风平浪静,丝缕月光透过树木洒落,水面上一层银波粼粼。
沐沧澜睁眼就看见环拥着自己的少年,大约是畏寒的缘故,孩子手脚都攀上了他身,像只蜷缩的大虾,鼻息就拂在人耳旁,均匀绵长。四周木叶在水汽里酵出一股潮湿的清香,让人不由想到以前那些相依为命的草原上的岁月,星霜寒微草,春风吹又生。下意识里虽洁癖作祟,想拿开他手,却又隐隐心疼——谁能想到身为储君的人居然就能这样席地睡着?多少磨难艰辛,唯冷暖自知而已,更还有将来无尽的漫漫长路。
朦胧水雾里思绪似也被濡染,竟生出刹那的期望:时光停滞,身边的少年永远都没有长大的时候……
却听见远远的有无数人高喊:“殿下——太傅——”
身边的人猛然睁开了眼睛,惊跳起来,只见几艘大船破开水雾,船上的灯笼映照出上面的人脸——正是张克化等。
“在这里——”
沐沧澜勉力起身,看见少年边叫边摇手,又跳又蹦——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孩子气的面貌了,教人见了心下却又是一沉。当时也没多说什么,直到等回了宫后,怀曦忽然问道:“老师,张克化怎会来得那么晚?我明明老早就嘱咐过他要封锁水面了,怎还会教我们遇上那么危险的刺客?”说话间,少年的眼已又一次乌金透亮,换回龙袍,面前坐着的已然又是那柄国的太子。
他只是不想救我而已。沐沧澜心中透亮,却不说破,自己把持朝纲、功高盖主怎能不招来嫉恨?但现下国家用人之际,好不容易挑出来几个堪用将才不能因此便被罢黜,反正自己此去约见四王本就是抱了诱蛇出洞、同归于尽之心,生死之事本也早已置之度外,如今又何必与人计较?思量停当,这才笑了笑:“鉴湖那么大,十来个岛屿,张克化他们又不是水师,找船也还得找半天呢,封锁水面谈何容易?”说着说着,便敛了容:“曦儿,你这次也忒冒险了。”
“老师才是!”
他淡然一笑,避开对面关切的目光:“非常之时自然只能用非常之法。臣本在蛮营里就该为国捐躯了,这一次若能用在此处也不算亏本。”
少年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刀光剑影,心头像层层严霜堆结,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我就不当这个皇帝好了!但更知道若是说了出来,那人只怕会扭头就走,再无回转。身上一时寒凉浸透,一时又狂躁如火。
许久不见他答话,沐沧澜便转过了眸来,只见怀曦面上阴晴不定,只一双黑眸深沉如夜,在他自己还未察觉时已然蓄了雷电。
良久,终于听怀曦说道:“如果……如果四叔他还是一意孤行呢?”
沐沧澜修眉一扬:“那我们就只当没有那些人存在!”
怀曦一震,静下来时面上已再无风浪。停了一停,淡声道:“希望四叔收到老师的信后会有所收敛。”
方才,沐沧澜将四王送来的那张素笺拓了一份送还本尊。如今太子与太傅鉴湖遇刺的事情也已传得沸沸扬扬。京城内外勤王的军队上下愤慨,谁都猜得到是何人所为,只不过苦于没有实据而已。所以,如果四王仍不肯作罢,便只能将夺位之争摆到明面。而现在,除了太后的支持,军心、民心哪一个都不在他身上。一张素笺便是提醒他自己好好掂量。
想不到此时此刻,夺嫡欲望中竟还能生有菩萨心肠,这就是所谓赤子衷肠吧?放在这九重宫阙之内,也不知是让人该高兴还是感慨,听到怀曦话语,沐沧澜心中不由百转千回,终还是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再后面的话并没说出来:若不然,则一切都由微臣去挡。
上天兴许是当真看到了少年的赤子之心,又或许大战过后,真有了好生之德,南北京双方僵持了半月之后,终于从金陵传来了皇太后的懿旨:皇太子凤怀曦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可即皇帝位。但念其年幼,尚乏专断,故暂缓亲政,由四王等股肱老臣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旨到当日,太子领旨,随即谕令:加封四王辅政亲王、六王佐政亲王,其余逃至金陵的诸王亦各有加封。同时,太子太傅沐沧澜进太傅,授中书令职,禀首辅权;张克化为次辅,郑风如、陈桥、韩世荣等各领其职入阁参赞。登基大典定于太后回京之后举行。
各人加官晋爵之后,太后等终于起驾回京。
匆匆数日之后,已达京郊,这日,銮驾歇于璐河行宫,准备次日一早进京。
沐沧澜正为迎接之事忙碌,突然有人求见,递上白笺一张,其上并无一字,只烙了一枚血红的印章。然纵是最从容不迫的人见了也是一惊,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中事务,随来人到了璐河行宫。
到时已是傍晚时分,暮色四合,秋风中已满含萧瑟之意,穿堂入室拂动琉璃珠帘,珠帘之后传来阵阵木鱼敲击之声。引路的人为他掀开珠帘,佛堂内青灯昏黄,莲座上宝相庄严,正在诵经的人转过身来,重锦罗裙,衣袂轻举,正是那印玺的主人——
沐沧澜跪倒:“皇后娘娘。”
皇后马氏乃是燮阳帝原配,自太子妃进位到一国之母,与沐沧澜在东宫时也有数面之缘,只见数年过去,光阴也妒红颜,曾经明艳无匹的面上此刻也烙下了斑斑痕迹,两颊更是奇异的苍白,施的两朵胭脂便如流水浮灯一般。但她仪态依然高贵娴雅,略一点头受礼,道:“太傅请起,请坐。”
引路的想必是她贴身侍女,不知从哪里奉上一杯茶来,放在桌上,又轻轻退下。
马皇后自己却不落座,站在佛前,捻动着手里念珠,道:“太傅可知本宫为何相请?”
他略一欠身:“不知。”
马后双手握住了念珠,吸了口气,方道:“本宫乃是有求于太傅。”
“不敢。”他预料到了什么,仍是淡淡的,起身道,“皇后乃一国之母,这样说是折杀微臣。”
马后笑容一僵,暗中咬了咬银牙,回答:“太傅不必过谦,如今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宫这点忙只有你能有能力帮。”
沐沧澜垂睫,还未及答话,便见马后上前一步,竟是要欠身行礼,他急忙拦住:“娘娘?!”
马后声音微颤,气息急促,苍白的面颊浮上不自然的窘迫红潮,道:“既然太傅还当我是一国之母,还对我有一丝尊重,那便请太傅帮帮我这有名无实的女人,还回我的夫君!”
沐沧澜退后一步,一揖到地:“臣不敢当。”
皇后直起了身体,咬牙道:“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沐沧澜没有回答。
马后手里念珠骤然一停,嗓门也高了起来:“既然太傅这么不给面子,那本宫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低声下气了,本宫只想请问太傅一句:准备何时迎回皇上?”
“皇后是指……”
马后冷笑:“在你心目中还有多少个皇上?别忘了,怀曦他现在还未登基,你的主子只有一个——皇上他还远在蛮夷之地受苦!”
沐沧澜直起身来,仪态恭谨,神色却淡定,回答:“娘娘,太上皇的事一时还急不来,待朝廷这头稳定了,自然会与蛮族交涉,迎回太上。”
“太上?!你居然——”马后尖叫了一声,“沐太傅,你倒真是一心一意要扶那小东西登基,把皇上丢在外头了?你好狠的心肠!”
“娘娘请自重。”他抬睫相视,坦坦荡荡,并无局促,“太子登基是太后懿旨,民心所向,并非微臣区区之力。”
马后为他目光一刺,冷哼一声,切齿道:“太傅又在谦虚了。现今你乾纲独断,大权在握,自然是可以一报当年的仇了,是不是?!”
沐沧澜长捷一颤,终有所动:“娘娘……?”
马后眼角眉梢透出鄙夷之色,一字字道:“七年前,四月十七,东宫,崇德殿。”
沐沧澜面上冰雪凝固。
马后眼中闪过丝快意,语气愈加咄咄逼人:“就因为这个,你恨皇上,对吗?你处心积虑扶植幼儿,就是为了要来雪这个耻,报这个仇,对吗?如今,你终于满意了?——皇上自己成了阶下囚,比你当年的处境还惨十倍百倍!”
他转过了眸去,高台上,青烟缭绕中,铜塑的古佛光泽沉厚,笑容穿越流光直到时间尽头——天尽头是否就真无嗔无喜,无尘无垢?是不是因为人心太小太重,所以超脱不到那情那境,所以即使历经多少年时光荏苒,回首时仍会有无边隐痛?在那么久那么久以后,那晚的情形竟还历历在目,血,似乎又在人不能见的地方肆意横流。
手指在袖里掐进了掌心,他听见自己静静的说:“微臣没有。”
“你没有?!你在北蛮就不肯救他回来,还教火炮轰他住所,现在,你又扶持个孩子登基,这一条条的事实摆在眼前,你哪一点敢说你没有私心?”
沐沧澜转过脸来,海雨天风化于拈花一笑,只得二字:“没有。”
马后不觉一颤,手中念珠掉落在地。难道连佛光也不肯再拂照?她颤着手拾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直起腰杆,凝聚起最后一点希望,言道:“好,你道你都是为了天朝社稷,那你可知你现在正在做一件天诛地灭的事情:你一意扶植的那孩子,他,根本就不是天家血脉!”
“什么?!”饶是最镇定从容的人也顷刻变色。
马后却笑了起来,仿佛享受着什么似的缓缓道来:“怀曦根本就不是皇上的骨血,他是皇上还是太子时我们从宫外买来的婴儿,才二两银子……呵,你不会不记得吧:那时候,皇上身为东宫,却一直未有所出。而一旁四王虎视眈眈,先帝又对他十分宠爱,曾几次有过废储之心。后来幸好有皇长孙凤怀曦的出生,才令他老人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在说着,沐沧澜却已无心再听,此事真伪并不需要去考证,因为只要哪怕一星半点流言自这宫掖最深处散播开去,就足以毁掉那少年的一生,以及天下这刚刚得来的清宁。
惊天动地的秘密,乍听见,脑海里却未如预料的掀滔天巨浪,没有朝局跌宕,只有一幅幅流水图画有如过眼烟云:
梨花纷坠,落入少时梦中,燮阳初年,新帝即位,朝中分着两派,一为皇帝嫡系,一是四王党羽,两派争斗无止无休。原以为新帝登基能开创崭新气象,谁知不过是将江山辟为了党争的辽阔战场。朋党之争老了风发义气,数载庙堂生涯未给人留下片刻回忆,只教当初梦想层层蒙尘。
内政混乱,外防自然积弱,两派相互攻击的结果是北蛮铁骑屡次扣响紫金关门。
谁也没想到给这国家带来片刻安宁的会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皇帝竟答应了敌人的城下之盟,将一国储君送与蛮帮为质。天下都不禁在为这娇生惯养的孩子叹息,没料到却看到了这样的平静——
暮霭沉沉里,那小小的身影身着纯黑的全套礼服,以一种完全符合太子尊贵的姿态端坐在白马背之上,娇嫩的小脸上并无一丝泪痕,安静的从金壁辉煌的天朝仪仗中策马而出,走向甲胄如云的蛮族大军。
那一日,楚天寥廓,视线追随那白马黑影很久很久,一直到他们融进天边的山色,也未见那孩子有一次回顾。
那一日,城头长风凛冽,夜凉如水,沾满露水的梨花宛如云霓,融入天边第一缕破云而出的曙光——
那一日,没有去上早朝,而是留下封丁忧的折子,走出了北门。
在北蛮条件最恶劣的铁刺部里,看见了——
远远的,晒黑了的孩子正与牧民一样赤着膊练习射箭,数百次数千次后,那道流星终于稳稳钉在了靶心。阳光里,孩子纤瘦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淡金,亦带来了几年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
装作遭遇强盗的商旅故意“晕倒”在大雁湖畔,睁眼时,天上的星辰洒满湖面,闪耀像孩子曜石般的眼睛;
翻飞的书页卷起百年兴衰千年纵横,漫漫讲来,草原上亮起一星一点的篝火,燎原如孩子眼底的点点火星;
疯长的蔓草是没有孩子身高的抽长快的;
燃烧的火堆是没有孩子依赖的双手热的;
辽阔的草原是没有那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帝王心胸宽的……
飞掠过眼前的一幕一幕,无比的清晰。
那过往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究竟是什么教它们如此难忘、如此深刻、如此……难以割舍?!
是因为这些日子来的风雨同舟?
还是这一起背负的沉沉家国……
沐沧澜不由闭上了眼睛,眼睑下一阵涌动的酸热。
“沐沧澜!”激动的皇后已再不能维持她的端庄雅静,一步踏到他身前,直呼其名,“你若还要固执下去,那就莫怪我与你们拼个同归于尽!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死!”
“娘娘。”他睁开了眼睛,眸中晶莹如佛前悲悯哀伤的莲灯,“您可知您若真这么做了,死的会是多少人?”
“我管不了,管不了!我只要我的丈夫!你让他回来……”一国之母再忍不住夺眶的泪水,哭泣如无助的孩童,佛珠从她指尖滑落在地,跌在青砖上极清脆的一声。
沐沧澜心中隐隐恻然,弯下腰去,想替她拣起,忽然眉棱一跳,身体急速侧闪间,随手就将手珠掷了出去。窗外树影摇动,听见珠子散落在地的几声轻响。随即归于平静。
他直起了神来,淡淡问道:“鉴湖那天也是你?”
“不,不是我,是东瀛的……”皇后煞白了脸,等出了口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索性一梗脖子,高声道,“这有什么?!我堂堂一国皇后,要处置个贱种,难道还错了?”
心中已有什么尘埃落定,此时,他反轻轻的笑了:“娘娘,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评断?臣劝你还是安分守己,这于自己、于国家都好。”
“证据?你跟我要证据?”绝望的女人疯狂的大笑起来,“证据就是你自己啊,沐太傅,你知道吗,皇上他这十年来唯一‘宠幸’过的人——”尖锐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哈哈哈,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沐沧澜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马后则笑出了更多的眼泪,那声音渐渐嘶哑,仿佛困兽的哀鸣:“呵呵,好好好,那就大家一起去死吧!什么君臣,什什么家国,都是一场笑话,都是脏的!什么皇后,什么三宫六院,哈哈哈哈,还不如一壶春日——啊……”她低下头,不敢相信的看见没入前胸的匕首,刀柄上熟悉的鸡血红宝石流光耀眼,宛如转瞬即逝的曾经欢情。
她咳嗽起来,血珠从唇角溢出,断续如她最后的声音:“他……竟然……连这个……都给了你……”
沐沧澜的眼里一片浓黑。
女人的身影滑落在佛前,像一片轻羽,佛祖眉眼不动,不忿怒、不嗔怪、不唏嘘。
沐沧澜转过了身去,门外,血色黄昏里,倦鸟归巢,逝水东去。
“太傅。”一直守在窗下的引路侍女仍立在原处,分毫未动。
他不禁动容:“你不逃?”
侍女抿唇一笑,疏疏寥寥:“宫门之内有何处可逃?”说着,她转身缓缓走向院中,石栏绕古井,井水寒凉深不见底,残阳照花影,风来时搅动一地红浪。她低下头,看见那红浪无声的拍上自己的裙裾,染红了那粗陋的服色,像是那件一直未有机会穿着的嫁衣。
“你……可有什么要求?”他发现自己声音在颤,因此压得格外低。
她也发现了,只又是一笑:“烦劳太傅去趟城南普济寺,替小女子许个愿:来世不为皇家奴。”
他点了点头,用力,听见一声水花,扑簌如同自己眼中掉落在地的泪滴。
然而,终究没有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