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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6-30 ...

  •   二十六
      这种非战斗目的的长途飞行总是让人感到疲倦。王上尉打了个小呵欠,向一处位于德国洛姆斯坦因基地的地面雷达站发了一个含义友好的外交电报,迅速得到了内容相同的回答。他即将飞抵在地中海东部的空中加油点,从意大利基地起飞的巨型空中加油机将喂饱他的幽灵姑娘。在那里他将再一次修正航线,绕开黎巴嫩禁飞区,从古代腓尼基人驾驶者长条形雪松船出海贸易的港口附近飞向戈兰高地。那里准许美国飞机通行。
      他推动控制杆,战斗机从平流层缓缓下滑。他喜欢这架大机器平滑的操作手感,飞行员精湛的技艺可以减缓战斗机引擎的磨损和喷油口的老化。这种精细的飞行技巧在越南上空无数次救了他和同机火控员任勇洙的命。他对待他的福特车也是如此。每当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直接踩刹车,总是算准了距离缓缓滑行,直到停下来为止。
      意大利阿维亚诺空军基地升空的空中加油机已经逐渐接近,这大家伙的体积比同温层堡垒B-52更为庞大。贺瑞斯•王控制他的鬼怪式翼展后掠,好像猎隼接近天鹅一样缩到加油机的机翼下方,准确地用副油箱卡扣接住了上方弹出来的空中输油管。
      五分钟之后他的飞机已经加满了燃料,加油机飞行员得到了一个表示感谢的电码之后高兴地离开了。很少有本土基地来的战斗机飞行员如此彬彬有礼。王上尉咽了口唾沫,咒骂了一句没有他喜欢的草莓味口香糖之后修正航线,向罗盘方向106度飞去。
      在飞过戈兰高地附近的河谷时他看到了下面有一片占地不算大的厂房,附近是利用滴灌技术培植的果园和农场。想起基地里冰镇后玻璃杯上挂着水珠的橙子汁,王上尉决定落地之后向见到的第一个地勤要一杯一模一样的果汁。如果没有,柠檬水或者可口可乐也行。荒漠中的绿色让这位在越南的深山密林中飞行了太久的空军上尉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
      如果他知道在那些伪装成滴灌用水处理厂的平板房里,来自西德和美国的工程师正在和以色列受过高等教育的工人正在用氧炔焊切割金属板。并研究如何用燃油喷气引擎让它们在被焊接钉装成战斗机之后飞上天空之后,他恐怕会想很多别的事情。
      这些想法大多数不那么和平。

      我的房间足足有五年没有进来过客人,偶尔出现的蟑螂耗子和收电费的丹麦佬除外。因为我和马修从来都没做接待所谓“外来人员”的准备,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打算来这里落脚。所以我只得在那个耗子经常光临的旧衣橱里翻箱倒柜刨了半天,才找出一件充满樟脑球味的旧褐色毛巾布睡衣来给我今晚的房客。
      罗德里赫皱着眉头审视那件纺织品,终于决定大着胆子去接受。我听经常送饭到他和茨温利卧室门口的爱德华说,这家伙有钱而且蛮会花,他平时只穿紫色或者浅灰的里昂丝绸睡衣。半透明,摸上去凉嗖嗖地像冰块,柔软得像女人的皮肤。在巴黎的拉法叶百货商店里能卖出将近一百美元的天价,只有财大气粗的日本观光客才会掏腰包。
      “……算了,这个我来。”我还是决定将我自己平时穿的法兰绒睡衣换给这位娇生惯养的少爷。虽然破了点吧,但毕竟还干净。这老抹布上还沾着耗子屎呢。
      马修前几天来打了个包把他所有的个人物品从牙刷到被卧全卷走了,唯独留下了那个毛绒绒的大白熊。也有道理,他现在晚上整宿都不闲着,根本没时间去搂一个毛绒玩具。罗德里赫显然困倦得不行,在灯光下看他的眼圈下方有一抹清晰的蓝影。他抱着玩具熊坐在我的床边上,打着呵欠一个劲儿地点头。“喂,少爷。”我不算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坚持五分钟,浴室在那边。冲个凉,然后就睡啦。没有牛奶和饼干,您凑合着先过过劳动人民的生活吧。”
      门上突然传来通通通的砸门声——在图书馆公寓里,一旦出现这种声音如果不是大火烧到了门口,那准是爱德华•冯•波克有事找你。
      罗德里赫好像被猎枪惊着了的狐狸,扔下玩具熊嗖一下蹿进了我的浴室。房间一共也就巴掌这么大,没有玄关,任何访客一开门就能看到墙角正在搬家的耗子。我拉开门,小眼镜将一个披萨盒子塞了进来。“,亚瑟,给你的。”
      “嚯,热带水果。”我搓了搓手,虽然不饿,但是距离晚饭也有五个多小时了。“波诺佛瓦果然醉死了,半夜叫你来给我送饭?”
      “这是我送给你的。”爱德华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我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维也纳刚来了消息,是我们的一个线人透过来的。她是洛蒂塞利•西尔克餐馆的咖啡师。(注,维也纳一家高级餐厅)她看到了目标——据她描述,是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黑头发。带着方形半框眼镜,眼珠颜色没看清楚,但额上有一丝翘起头发的年轻人——经照片辨别和埃德尔斯坦完全相符。他在那里和一个白金色头发,很漂亮的东欧女人吃了一次饭。她是挽着他的手臂进来的,两人用德语谈话,但具体内容不清楚。最后是男人付账。”
      这个内容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事件的当事人还在我的浴室里哪。那是一间只有两个平方米的小火柴盒,一扇大半是通风口的三合板木门连淋浴时溅出来的水滴都挡不住。“这个情报为什么晚了这么多?”我只能挑刺儿,同时在脑内迅速反思对策。真见鬼,这一下我居然站在了敌人的这一边。
      “早就到了,首先由六处的维也纳分处传到了和平大厦。(注,英国秘密情报局所在地)那些技术官僚在经过声纹分析之后确定她说的是真话,然后才传达给我们。并且。”爱德华推了推眼镜,在那把摇摇欲坠的破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头儿,我觉得似乎除了咱们四个没人把这个案子当会儿事。”
      “胡扯。”我真想揍这个不长眼神的东欧小混蛋一顿。他进门的时候太过于兴奋,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鞋柜。那里放着一双39码的意大利卡帕帝皮鞋,而他知道我的鞋号是欧洲码42号。“他们是官僚,只关注下一次选举。咱们是技术人员,得用劳动来换面包。这就是不一样,你明白?”
      “我当然明白。”爱德华掀开比萨饼盒子,撕下很大一块塞进嘴里。他吃相不太雅观,总喜欢像一只松鼠那样将两腮塞得满满当当。“我们是不是该行动?”
      浴室里突然传出来水声,有开香波瓶子的声音。我故意站起来双手抱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爱德华的嘴因为惊讶张成了O型,门牙上还挂着香菜。
      “没事,一个乌克兰小妹子。”我悄悄凑到他耳边,装出一个下流笑容。爱德华作恍然大悟状,像佛教徒那样双手合十举到下巴前,转身轻盈地从门跳了出去。
      我一把拉开浴室门,罗德里赫正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我实在困得受不了了,要是等着他走,我恐怕坐在水里就睡着了。”他平静地解释。
      “你都听见了?”我转过身去,顺手给他带上了门。这个该死的奥地利人,明明□□还一本正经。这个时候手中的毛巾难道不是应该用来挡住身体某些部位的么?头发上的水根本没那么重要。
      “所以啦,所以我就被那个醋坛子给踢了出去。”他哼了一声。“……嗯,肥皂……好啦,肥皂在这里。那是个小剧团的芭蕾舞演员,跳过黑天鹅……我们在一起讨论莫扎特,哼,莫扎特也有错吗?”
      “你快点!”我忍不住踹了那扇常年潮湿的破木门一脚。这种破烂三合板因为潮湿而长满了霉斑,我曾经试图用脚气药水来擦掉它们,遭到了彻底的失败。“我真怕你在洗脸盆里淹死——我还得拆了马桶呢,你快给我去睡觉,我这就去把那个瑞士佬塞进马桶里去!”

      二十七
      这简直是我三十年人生中最为奇妙的一晚。罗德里赫的困倦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竟然对我端过去的热牛奶和两块快要发霉的司康饼连看都不看一眼,倒在床上三秒钟不到就沉入了梦乡。我对判断人是否真正睡着有一套方法,而不至于把他们惊醒。
      他是真睡着了,呼吸匀停,眼珠没有转动。……看上去是不会打鼾。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将牛奶塞进冰箱里打算过几天送给对门的瑞典人。他有个太太,可以将不新鲜的牛奶做成美味的乳酪。至于饼干,我干脆将它们扔进了垃圾箱。
      接下来……我将自己唯一一件能穿的睡衣借给了罗德里赫。现在他正裹着那件快要变成抹布的老法兰绒抱着马修的玩具熊睡得昏天黑地,把他抬出去扔沟里都醒不过来。所以我只好光着膀子披着我的冬季制服夹克,在内裤外面套了条不合身的运动裤衩。据说现在天体运动搞的如火如荼,我这好歹也算赶了回时髦吧。
      我睡不着……他就躺在我身边,头发还有点返潮湿。身体温暖而柔软,带着香波和肥皂的香气。好像一块刚出烤炉的蛋糕,让人觉得不咬一口来尝尝都对不起造物主。我大着胆子推了推他的肩膀。“罗德里赫,罗德?”
      他没反应,连嗯一声略醒过来一点都没有,这让我感觉他已经至少有四十八小时没有闭眼了。不管受过怎样的训练,困倦是所有人生来的本能。在找到他之前他坐在阅览室里,那里并不冷,也黑着灯。但他竟然没有趴在桌子上眯一觉,就说明他在那里搞什么勾当。
      比如,将一张软盘用胶带贴在桌子上。
      我大着胆子,用一根手指将他的睡衣领子稍稍拉下来一点。他肩头的肌肤洁白得好像是用奶油刮成的,比我的第一个女朋友还细嫩。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计,我赶快缩回来,给他蒙上毯子,自己抓起一本剑桥浪漫主义文学选。
      这个世界上总有足够多的雪莱,足够多的拜伦来在诗中赞美古希腊的女神雕像,而在生活中真正让我们感到美的却大多是咖啡馆里血色充盈身材丰满健美的女招待。身边就该死地躺着一个秀色可餐的对象,我却在机械地一页页翻过书本。
      一本书翻得很快,已经过了午夜。罗德里赫渐渐进入了深睡眠期和浅睡眠期的交替时刻,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腰躬得更弯了。他在做梦。马修很少做梦,金发小天使一样的男孩,总是一觉到天亮。
      我伸手捋开他散落在额前的黑发,他的脸苍白。他梦见了什么?罗德里赫,你在想什么?
      可恨的是我的那位伙计仍然像果冻那么软……我干脆大着胆子凑过去贴在他的后背上,一手搭在他的腰上将他松松地环在怀里。
      这可真可笑。我就像那个愚蠢的农夫,怀里抱着那条冻僵了的蛇。其实我最应该在这个时候割开他的喉咙,尸体很容易处理。我从来没有让我的海军刀离我太远。
      “喂喂喂喂喂喂你醒醒!醒醒!”我粗暴地揪着他睡衣的后襟将他整个翻过来——这个动作因玩具熊的体积过大而显得很困难。“刚才耗子搬家整个从你脸上趟过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刚才他的眼珠子明明在眼皮下面翻,应该是正在做梦。被我这么一揪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我是真不习惯他没戴眼镜的样子,显得年纪更小了。干干净净的,好像玩具娃娃。“怎,怎么了。亚瑟?”
      我伸手把他揽了过来,这家伙仍然死死抱着那只大白熊,我们俩就算再怎么贴中间总隔着十英寸的距离。过了足足五分钟他才算是回过神儿来,伸手搭在熊脑袋上。“怎么了?”
      “别睡了,问你个事儿。”我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丝呆毛仍然高高翘着。“你和茨温利吵起来了?”
      他又把眼闭上了,抿了抿嘴似乎还没睡醒。我忙用力摇晃他的肩,“……喂喂,说说,究竟怎么了?你们动手了?”
      “反正我没让他占到便宜。”罗德里赫习惯性地伸手到枕头下去摸眼镜,我赶快从床边桌子上给他拿过来戴上。“要我说,你们掰了得了!”
      “这怎么行?”他睁大了眼睛,深紫色虹膜在黯淡的灯光下逐渐有了宝石一样的光泽。这才让我觉得他已经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了,真正孩子的眼睛是没有光泽的,幽深而透明。“这怎么行……我们性生活太和谐了!”

      二十八
      “马修,其实我没醉,至少还没全醉。”弗朗西斯•波诺佛瓦用手背用力搓着自己的额头,视线仍旧模糊。发了霉的天花板好像晴朗时候的天空,霉斑流云一样变换着形状。“不,我不会再喝酒了,你不用安慰我。”他接过马修递给他的热毛巾,试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按在脸上。
      “那个该死的瑞士佬。”他口齿不清地嘟哝。“糟蹋了我的好酒……”
      “我注意到了。”马修在他的床边坐下,下巴搁在枕头上。“你从来不喝威士忌,但柜台下面存着很多——我想这些是不能用来卖的,你们没挂上酒牌。”
      波诺佛瓦将已经凉了的毛巾伸手放在床边,它掉到了地上,但没有人去管。“噢。”他又揉了揉额头。“存货,很多年前的存货——那时候让娜还没有死,我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宪兵少校,等着明年退役回到斯特拉斯堡老家去给我们的小姑娘找一所稳定的学校,我可以在镇子上开个小饭馆……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个厨子。”
      “天底下最美妙也最不幸的事儿就是娶了个在英国秘密情报行当工作的老婆。”金发男人挣扎着坐了起来,拍拍趴在他床边的年轻人的脑袋,摇晃着去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一口喝干了。“有一天晚上让娜抱着我们的小姑娘——打扮成一个小男孩——说我们得赶快走,立刻,连身份证件都没有带,我们俩立刻将所有的现金和她的几件首饰塞进内衣里连夜开车逃往中立国瑞士。”
      马修的嘴唇动了动,强忍住下面的问题。
      “哦啦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波诺佛瓦叹了口气。“她死了,我们的小女儿也死了。那群混账对着我们的汽车开了枪。我也挨了一下,还能坚持着爬到附近的一个加油站。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成了个还有着一口气的死人……”
      “八个月之后我从戒酒治疗中心出来,签署了继续服役志愿合同,在世纪大厦混了半年之后就到了这里,带你们这一帮小玩闹。”他躺下,手指插进马修柔软的头发间。“也过去七年了……”
      他睡着了,偶尔发出一两声鼾声。

      “你。”我恶狠狠将叉子戳进三明治里。这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的第一个睁眼早饭就摆上床头的早晨。有香气四溢的伯爵红茶,因地适宜做好的熏肉煎蛋三明治和麦片粥。如果不算砸了两个碗之外一切完美。“你,今天找地方给我搬出去。”
      他似乎是吃了一惊,慢慢地扶了扶眼镜。“……那我住哪儿去?”
      “回你家呀!”我一口咬掉了一半三明治,熏肉煎得很脆。“你平时都住哪?该哪儿去回哪儿去。我得清屋,马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搬回来。”
      罗德里赫在我对面的椅子里坐下,嘴角轻轻地撇了起来。我知道他正儿八经地微笑绝对不是这个德行,嘴角那颗美人痣让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显得分外刻薄。“我付房钱。”
      “这个屋本来就是学校免费提供给职工的,我本来也没打算用它赚钱。”我伸手抓起麦片碗来直接往嘴里倒,嘴唇四周沾了一圈白胡子。“住在我这里你是舒服了,万一哪天茨温利抄着椅子腿来把我敲死了呢?家走,马修这几天就搬回来。”
      “……那是谁?”
      “校——警。”我都快被这个不长眼神的家伙急死了。按理说他也不是这种没有眼神高低不看四六的人……“你昨天睡的那张床就是他的,他搬出去度几天假,这几天就回来。”
      我真讨厌看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早晨明亮的阳光从半扇窗户里透下来,在他的黑头发上打下一圈金晕。那双紫眼睛反而显得更幽暗,好像吸走了所有的光,让你看不到底。
      他又笑了,直接拉开破柜子找了件我的外套穿上开门就走。

      二十九
      在我小时候住过的镇子上有一个真正的老处女姑婆,她七十多年人生的唯一爱好就是向我们这些孩子宣讲不虔诚的信仰会对灵魂造成毁灭。我们对这种早在维多利亚大帝时期就已经过时的宣传舆论腻烦透顶。不知道是谁先组织起来,全镇的男孩——也有几个特别淘气的姑娘都组织起来,在书包里揣满了石子。每天学校放学之后就在老太太家门口遛哒,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找根皮筋做个弹弓崩你家玻璃”状。
      这当然把老太太吓得够呛,但并没有一个孩子真正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顽童在大街上转悠总不会触犯大英帝国的任意一条法律,每当家里的大人经过街口的时候我们就一哄而散,顺着小胡同就跑掉了。没人能抓住我们的把柄,所以鸡毛掸子和大巴掌永远也落不到屁股上。
      而现在这个现象可悲地倒了过来,我们和那个间谍心知肚明地保持距离,但都没法抓到对方的把柄来互相对付。他在暗处,没有宰了我们谁已经是手下留情。
      幸而茨温利或许知道什么,但在我们面前什么都藏不住。这种24K大傻瓜在间谍活动中太过可贵,以至于我们都不敢去惊动他。他有个在美国念书的妹妹,和我们这里有八个小时的时差。这位模范哥哥每天都给妹妹打越洋电话,他只在汽车和妹妹上舍得花钱。
      “哥,你要倾听你的心。”多线程远程插驳交换机让大西洋对岸传来的女孩声音很清晰。
      “怎么听?我只觉得它只会发出‘噗’和‘嗵’两个声儿。”
      “只会噗嗵怎么啦?你搞的电子计算机不也只认识0和1两个字儿么,照样有文化。”
      波诺佛瓦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傻了。没想到这个瑞士佬在法国住了这么多年,仍然保留着日耳曼人喜欢把笑话放在冰箱里的良好习惯。
      “哥。”电话那边的女孩子在循循善诱。“不就是那么点小事儿么,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你和罗德里赫萌透了……我的意思是你们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
      “先不说我,你今年暑假回来么?”
      我一手捂住了耳机,调节旋钮将声音调小。“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茨温利吞吞吐吐好久了,但总没有一个主题。他肯定是在想什么,但不想对任何人说起。”
      波诺佛瓦掐灭了烟,一手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马修顺着那条破梯子爬下来。“佛朗西斯,我看见安全局那个霍兰德探长又过来了,警车停在门口。”
      “肯定和我们没关系。”处于做贼心虚的心理我首先否定了他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什么马脚都没露。”
      “他带来的那个越南小女警在搞调查,我觉得有试探的意思。”马修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他们说今天镇上唯一一家有自动提取现金系统的银行遭了贼,损失了一万多法郎。至今没有找出来遭窃的手法,只能确定是在自动提款机上搞了鬼。另外,维也纳的分局提供来一个消息,5月16日下午有一班奥地利航空公司的707客机整个头等舱被包了下来。地勤走了非外交程序订票。他们正在与那个票务地勤接触。”
      “他要跑。”我用铅笔在拍纸簿上重重划了两道杠子。“所以他需要不连号的法郎或者美元现金,以及中立国航空公司的机票。马修,一万法郎不是个小数目,他不应该全部戴在身上,那样很容易被发现。把他藏钱的地方找出来。另外爱德华,让爱德华找到他藏好的那些图纸文件。应该是以计算机软盘的形式藏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爱德华?”我站了起来。“爱德华哪儿去了?!”

      对于法兰西安全总局贝桑松分局的霍兰德侦探长来说这又是一个无头案。犯罪嫌疑人的手法极端高超老练,算得上天衣无缝。失窃总数达到了一万零二百法郎,银行直到两天后才发现。而在这个时候自动交易机上的单机芯片已经将客户数据清空,银行只能挨个向发放了磁卡的客户打电话确定,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账户上的钱失窃。
      无奈之下侦探长只好把目光投向这些大学里的所谓“高科技犯罪嫌疑人”,在将平时最为经常接触计算机的几十个人通通过了一遍筛子之后笔记本上只留下了三个名字。但这三个人全都是有头有脸的研究员或者教授,没人会因为这区区一万法郎冒个要蹲大狱的危险。
      他是个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的高个子,在近距离面对面地与这些所谓的嫌疑人谈了一番之后只发现那个姓茨温利的小个子瑞士人结巴了几句,其他的全都是真材实料的老实人。
      十几年的职业本能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瓦修•茨温利负责着一个敏感的军工项目,自从1965年以色列人在马赛和土伦闹了一通之后他再也不敢信任这些看似一问三不知,鼻梁上架着比酒瓶底还要厚的眼镜的知识分子了。或许这个事件背后也藏着一个间谍?或许不是以色列人,是苏联人,或者英国人。或许不是一个人,海峡对面的约翰牛喜欢团体作案。
      “老板,我倒是找出了作案手法。”来自突尼斯的小女警向他挥了挥文件夹,深色皮肤衬得她的牙齿雪白。侦探长打个呵欠点了根香烟,跟着刚到他肩膀高的小姑娘向银行门口的提款机走去。
      那里早就围了一圈人,银行行长是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诚惶诚恐地抄着手站在门口。秃脑袋在灯泡下泛着油光,下巴底下结结实实打着一个钞票那么宽的花领结。
      小女警将一张示范用磁卡插进了提款机,取一千二百法郎。在机器将一沓钞票吐出来之后她迅速将中间的十张抽出来,只留下两张在里面继续撑着弱电流感应的金属纸钞夹。十几秒之后小屏幕上显示“交易失败”,剩下的两百元抽了进去,账面上仍然一分钱都没有少。
      众人哗哗地鼓起掌来,几个妇女开始交头接耳。侦探长皱着眉头扔下了烟蒂,一手握住了小女警的手腕。“玛尔塔,我有种感觉,这个事情不简单。”

      三十
      老话说,做贼心虚。法兰西安全局的警车停在门口,侦探长带着几个肤色黑白黄各种各样都挺漂亮的小女警四处乱窜,我不得不和波诺佛瓦暂时关闭了所有的监听频道,将所有可能遭人怀疑的家伙全都搬上他那辆厢式货车的后舱,随时准备糊弄那个看上去就不好搞的大块头。
      最让我不放心的是爱德华这个混蛋,他居然打着送货上门的旗号一直没回来……跑哪儿去了?
      就在昨天他还在店堂里连扭带跳地学瓦修•茨温利的模样,这个可怜的老光棍在罗德里赫离家出走的一个礼拜里彻彻底底由实验室里像模似样的绅士变成了睡桥洞子的流浪汉。据说他自己在家里住,连客厅里的电灯开关都找不到在哪里。幸而这个吝啬鬼在把家中冰箱里连史前时代的存货都吃光之后没有对猫下手(或许是没找到菜刀)。只得找了个漏了底的双肩书包把阿喀琉斯先生背上,流窜在各个小饭馆子里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
      爷俩的日子过得很是揪心,连猫都瘦了。明显能看到肚皮上一轮一轮的肥肉逐渐薄了下去,眼神于是益发忧郁,更有哲学家的风度了。
      我跟着波诺佛瓦身后大模大样穿过店堂,爱德华没回来,按常理他也就离不开。我一手扯住守在门口伸头伸脑张望的马修,他在下班之后还穿着制服,看样子晚上还要去巡逻。“走,去找找那个混蛋。我觉得他肯定在找什么东西。”
      “我今天下午还看见过他一次,捧着两个比萨盒子往图书馆那边去了。”马修的肩膀缩起来。侧着身和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个小女生打了个招呼。“那是下午四点,或许还要再早一点。”
      “三点五十分。”我向后面的车库看了一眼。“图书馆的钟比准点早十分,我们按照那个点钟从阅览室赶人。送货的车还在,他是自己跑出去的。”
      我们对视了一眼。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脚后跟沿着小腿向上缠绕着爬。
      从生活区出去,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天早已经黑了下来,走在空旷的校园里仿佛呼吸的都已经不再是空气,而是深厚浓重的黑暗。我一手扯住马修的胳膊,他的呼吸粗重,我怕黑怕得要死。
      有种感觉,我知道他要找的东西放在哪里。图书馆已经全部关闭了,只留下两条供校警和临时火警时消防员进出的安全通道。马修从腰带上解下散光电筒四处照了一圈,我从他手中接过电筒,带头冲上了狭窄的安全通道。墙角荧光路牌鬼火一样亮着。
      书籍流通部门有防盗门和门锁,有火警装置。而只有桌子板凳的阅览室显然没有这种待遇。落地窗窗帘在管理员下班之前全都用绳子系好卷起来,窗户要全部锁好以防被夜风吹开撞破。今晚已经接近满月,此时浓云已经散去,月光好像熔融的钢水浇灌在这个足有二百平方米的大房间里。整整齐齐摆了五张足可以召开整个下议院会议的长条桌和两边密密麻麻的三脚圆凳。
      长桌尽头坐着一个人,在明亮的月光下被浇铸成一片剪影。我举起手电照过去,这种巡逻用散光电筒的光斑散射距离只有五六米,只能看清桌子中间放着的几个盒子。很熟悉的红白蓝三色,印着粉红色字样:“让娜与甜甜圈”。
      我和马修同时从桌子两侧包抄冲过去,他的步子比我大一点,于是爱德华•冯•波克的尸体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我伸手翻开死者的眼皮,蓝色虹膜已经变成了灰色。瞳孔散开并且翻上去,眼白上全是血丝。
      “是被人扼住喉咙然后用纺织品勒死的。”马修从我手中夺过电筒查看着尸体。脖颈上有明显的两侧指痕,左边的要重一些。手指看上去纤细,但有着卡丝钳一样的力度。
      一双钢琴家的手。
      “是绞死。”我小心翼翼地将波克的脸拨过去,他的喉骨碎了,颈椎拽脱了节。不止一块碎骨插进了气管。后颈上有两条并行成一点四十分型的绞痕,用的力气很巧,绞痕光滑。一定是他跪在地上找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于是傻小子抬起头来打算看看那是谁,结果看到的只是一条晨领巾……
      里昂的丝绸,他最喜欢的是紫蓝色,和他的眼睛很相称。
      我跪下来,打着手电看桌子下面。那里明显有用胶带贴过东西的痕迹,我用手比量了一下,大约是一个边长为二十英寸多一点的正方形。“马修。”我用力舔了舔嘴唇,它现在干得像砂纸。“你回去,给波诺佛瓦打电话。让他把车子开到后门,我们先把尸体带走。”
      马修粗重地喘着气,应了一声。我将电筒塞给他,他也没有拒绝。我听到走廊里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从阅览室到楼梯要走十一步,跑起来则要九步半。
      我盘膝坐在地上,让爱德华枕在我的膝盖上。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镜摆在桌面上,一片镜片已经摔碎了。迎着白花花的月光,细碎的玻璃渣子好像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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