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尘世（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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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十一）
小菊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便抱着几套皱巴巴的衣物返了回来。
大多是些粗使丫头或是姑娘们平日里穿旧了的衣裳，看着粗糙，洗得发白，尺寸也都偏小。
宋停拎起一条水红色的旧裙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长度仅及小腿，肩宽更是差了一大截，真要穿上，怕是连胳膊都难以伸展。
好不容易挑了件稍微宽大点的，换上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衣裳前面开口开得极低，胸口布料少得可怜，露出一大片胸膛，下摆更是短得发凉，肚脐明目张胆地露在外面。
他何曾穿过这等衣物？
他手忙脚乱地想拢紧前襟，奈何布料实在有限。
这边遮住了胸口，那边肩头又滑落下来，刚把下摆往下拉了几寸，后背又凉飕飕地漏了风。
偏偏这料子轻飘薄透，他稍一动弹，衣摆便随之晃荡，整个人像朵垂死挣扎的枯花。
宋停面如死灰，刚抬起胳膊想脱下来，就听见“刺啦”一声响，也不知道哪里撕开了。
他顿时僵在原地，一张脸似是烧了起来，再也没了之前失血过多的苍白之态。
不伦不类，着实令人不忍卒睹。
苏却看得眉梢直跳。
小菊躲在床帐边，偷偷捂着嘴笑。
又看到苏却拿着这些衣服往自己身上比试，摇了摇头。
苏却的个子不及宋停那般突出，但也算是高挑的，若硬要穿上这些衣裳，恐怕亦是束手束脚，行动不便，更容易引人注目。
小菊见状，连忙低声道：“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我会些简单的缝补改衣。”
她说着，便动手扯下床上的床单、床边的帐幔、桌案的铺布，乃至椅凳上的垫布。
“这些都很干净，前几日我刚洗过换上。或许……可以用这些临时改一下，遮住原本的衣衫，只要看着像那么回事，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事急从权，也顾不上许多了。
苏却点了点头。
小菊立刻动手。
她将撕下的布条从宋停肩头绕过，在腰间系紧，又和大布块搭配罩在外面，系带束腰。
留意到宋停脖颈处包扎伤口的白色布条太过显眼，她想了想，又扯下一条稍宽的粉布条，小心翼翼地缠在宋停的脖子上，恰好盖住了下面的白布，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随后还给宋停整理了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期间，苏却已经换好了粗布衣裳，小菊改动了几个较紧的地方，也已经合适了不少，让她看起来像个干练的打手。
苏却看看镜中的自己，差强人意。
打量打量宋停，走几步，转个身……
嗯，看起来也比刚才正常多了。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个子很高，行动粗笨的人。
宋停自己也相对满意，至少比方才那套水红裙子强出数倍。
小菊压低声音道：“外面现在人正多，客人姑娘们往来穿梭，最是混乱。我可以试着带二位从后院的小门出去，那里靠近堆放杂物和倒泔水的地方，平日少有人走，看守也松。”
然而苏却的目光，落在了这一室狼藉之上。
帐幔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残破的布条扔在角落，旧衣服皱成一团，面前的姑娘直到现在眼角都还湿润着……
“小菊。”
苏却开口。
“现在，你眼前有两条路。留下，你继续做你的粗使丫头，维持你的现状。今晚你是因为遇到了我们，之后未必日日如此幸运，或早或晚而已……”
“苏却，你这是……”宋停连忙出声阻拦。
苏却一只手挡住宋停，继续道：“离开，你的前面生死未卜，或许是风餐露宿或许是刀山火海，但是如果你想离开……”
她顿了顿，坚定道：“……选吧。”
小菊浑身一震，瘦弱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但她望向苏却，眸中此刻光彩熠熠，翻涌着对未来的渴望。
“我是被爹娘用两袋黍米卖进来的。在这里，我不是人，是玩意儿，是牲口……可我……我不想烂在这里，不想哪天像前院的姐姐们一样，死了就被草席一卷扔去乱葬岗，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小菊泣不成声，扑到苏却脚下，“走，我要走，求求公子你带走我，不管前路是什么，是刀山我爬，是火海我跳，只要……只要能让我离开……”
“好。”
她既然说出了口，便是要让这女孩的命运从淤泥里连根拔起。
“但不是我带你走。”苏却蹲下身扶起小菊，又拿了一块更大的银子，放在桌上，道，“是你自己，走出去。”
宋停满面惊愕，对苏却此举心下理解，却实难赞同。
毕竟之前答应收留袁慈邈同行，苏却虽答应得快，但他能感觉到她心中是经过权衡利弊的。
可眼前这个小菊，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身无长技，带着她无异于带了个累赘。
当然，宋停相信，以苏却的能力，保护一个小丫头，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他甚至觉得，若有危险，苏却亦能同时扛起他与小菊两人逃命。
但……
小菊连忙拿出之前苏却给自己的银子，也放在桌子上，然后也赶紧开始换衣服。
苏却拉着宋停避开视线，背着身吩咐道：“小菊，你熟悉路径，避着人，带他从后门走。我会从窗口翻出来，在窗下汇合。若遇险情别硬闯，你们俩就退回房间，以窗口掷物为号。”
待他们离开后，苏却将房间内的圆桌抵在门后，开窗一跃，翻了下去。
所幸，过程比预想得更为顺利。
三人成功汇合后，都暗自松了口气。
“听着，”苏却快速说道，“宋停，你和小菊立刻去码头，寻找最快能出发的船，不管去哪里，越快离开河阳府越好。我回客栈找袁慈邈。我们在之前下船的那个码头汇合。”
宋停点了点头，拉了一把还有些懵懂的小菊，两人低着头，沿着墙快步向码头方向小跑而去。
苏却则是转身向着客栈的方向回去。
一路上，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再三确认了自己周围再无人跟着。
她心下稍安，想来经过烟柳阁一番周旋，跟踪者的视线已被扰乱，宋停那边应该也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然而，她刚拐进客栈所在的街巷，那种如猎物被盯紧的感觉，就又慢慢攀上心头。
苏却心下冷笑。
她此刻已换了装束，便模仿着寻常赶路女子的模样，低着头走到客栈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已经关闭的大门。
“谁呀？”里面传来伙计睡眼惺忪的声音。
“投宿的。”苏却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伙计探出头，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深夜独自来投宿的姑娘。
苏却不等他多问，塞了碎银子，侧身挤了进去。
她快步上楼，提起拳头从第一间开始捶门，一路捶到袁慈邈房门外。
伙计睡意全无，满脸惊恐地飞奔上楼欲拦住苏却。
“你这臭丫头好粗鲁，大晚上的这是干甚？让不让人睡觉，让不让我们做生意了？”
房门陆续打开，里面的人大多满脸烦躁，骂骂咧咧，伙计点头哈腰一路道歉。
而袁慈邈很快就开了门，脸上带着警惕，显然也没入睡。
见到门外苏却的打扮，先是一愣，随即明了。
他脸色一变，但并未多问，立刻返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顺便带上苏却宋停的，急匆匆地跟了出来。
两人迅速下楼。
踏出客栈大门的刹那，苏却清晰地感到，暗处有多道目光已牢牢锁定了他们。
她对袁慈邈低语：“分开走。你往左，穿过前面那条街直接去下船的那个码头，找宋停他们会合，我去引开他们。”
“好，当心。”袁慈邈咬了咬牙，立刻转身离开。
苏却故意显露行迹，脚步时疾时徐，有意将追踪者引往他处。
不出所料，这些人的目标，正是她。
在穿过一条窄巷后，苏却拐入一个角落。
脚步声迅速逼近，即将掠过巷口的刹那，苏却从死角中扑出，胳膊紧紧钳住来人的脖子，要将他拖进黑暗之中。
那人显然没料到苏却竟敢反身偷袭，慌忙挣扎抵抗。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道劲风自身侧袭来。
苏却侧身避过，随手抽出腰间利刃顺势划向第一个人的肋下，迫使其踉跄后退。
后来者身手不弱，招式狠辣，一接触就知道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好手。但他目的明确，只为了掩护第一人，撤退离开。
黑暗中，拳脚相交之声不断。
苏却虽是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
然那二人无心恋战，苏却偏又缠斗极紧，不留神间身上已添多处伤口，打起来手感黏腻，却依然无法脱身。
巷口有打更的叫喊声传来。
苏却一分神，二人瞅准时机虚晃一招，转身便遁入黑暗。
她亦不再追，转身便向码头飞奔而去。
当她赶到码头时，远远便看到宋停、小菊和袁慈邈三人已成功汇合，正焦急地等在约定地点张望。
宋停眼尖，立刻看到了她。
四人迅速登船。
小菊一上船，便在前头带路，低声道：“跟我来！”
她带着三人，一个劲儿地往拥挤的船舱里钻，穿过堆满行李和货物的底舱，又经过一片恶臭扑鼻的休息区域，最后在一个堆放杂货的角落里蹲了下来。
“先别动，等等。”
等船身开始传来晃动，缆绳被解开，即将起航的前一刻，小菊才站起身对他们道：“快！下船！”
四人又迅速从另一侧离开了这艘即将离港的船。
小菊立刻带着他们穿过码头，径直登上了旁边另一艘看起来更旧更小的船。
直到这艘船也解缆启航，缓缓驶离河岸后，小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角的汗，解释道：“我也不是河阳府人，爹娘都是船上的船工，养不起弟弟，才把我卖了。你们看，这样做，甩开的差距就很大了，就算他们发现我们上了第一艘船，等他们反应过来，船已经开出去一段了，再想找我们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苏却站在船边，只见他们最初登上的那艘船船尾，正站着几个身着暗色劲装四处张望的汉子。
而在渐渐远去的码头上，也有一伙人正在焦急地四处张望。
为首的那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
正是客栈门口的那个老乞丐。
此刻，他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肮脏不堪的行头，但再无半分醉意。
苏却心中一阵后怕。
这老乞丐是故意的。
他看似不经意，实则极为刻意地出现在她面前，用疯言疯语为饵，引她上钩前去打听。
而她，竟真的踏入了陷阱，中计了。
看来自己的推测没有错。这些人的确是从文城就开始盯上自己了，一路尾随至此，布下了这个局。
突然，她感觉到有布料擦过自己的耳边。
侧头一看，是宋停脖子上那个粉色蝴蝶结。
不知何时，他已站到了她的身边，望着沿岸缓缓退去的夜色，问道：“在想什么？”
苏却望着两岸的灯火和漆黑的江面，叹了口气：“我在可惜，刚到河阳府，就要连夜匆匆离开。”
宋停闻言，轻轻笑了一声，道：“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以为，在他们的地盘上，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你真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吗？只怕是寸步难行。”
苏却默然片刻，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
她目光转向一脸兴奋地和袁慈邈说话的小菊，夸道：“这次多亏了小菊机灵。”
江风渐疾，吹得宋停发髻松散。他乱糟糟地抓了几下头发，那身左缠右绑的衣物也已七零八落。
小菊连忙上前帮他整理头发。
袁慈邈笑着，帮他去问船上的人是否可以借一套或买一件应急。
苏却听着水波声，望着茫茫前路，忽然问道：“那艘船，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宋停答道：“往东，顺着文江主干直下，最终是要入海的。据说要离开国境，下一次靠岸补给，恐怕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旁边的小菊听了，高兴地道：“那就好，那坏人就再也追不到我们了。”
苏却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我们这艘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宋停看着她被江风吹拂的侧脸，缓缓道：“往西北逆流而上。船家说，如果顺利，下一次靠岸大约是一个月后，玉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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