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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2章 ...

  •   义冢多少有些荒败之感,但柳存义的坟茔却很醒目。
      周遭碎石被拾掇干净,三尺黄土拢得齐整,连边缘的土缝都被细土填实。
      坟脚处,几星新绿正挣着破土,嫩草芽顶着细碎的泥屑,怯生生地探着尖儿,像是怕扰了这方清净,又忍不住要给素净的坟头添点活气。

      周砚在炭盆里烧着纸钱,一边又絮絮叨叨:“柳公,我和赵兄又过来看你了。这次,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你旧友的信。赵兄念给你听啊——”
      赵憬打开了那个信匣,将信取了出来:“柳公,我读了。”
      他展开来看,突然顿住,错愕地看向墓碑。

      周砚有些慌,凑过来:“怎么了赵兄,怎么不读?”
      赵憬将信移到他面前:“我感觉……这字迹……”
      周砚突然就哭了。

      读书人都有看字识人的本事,尽管有时会模仿他人字迹,可不会如此相像。
      赵憬读不出来,周砚也读不出来。
      风吹着信纸,“嘎嘎嘎嘎”直响。

      存义兄:
      不知近来安好?夜寐可曾饥馁?展卷时目力尚清否?书中要义已熟稔于心乎?
      若问愚弟近况,倒也顺遂。犬子稚女日夕缠于膝下,要我授其吟咏之法;家中餐食亦无忧,日有四碟之丰,米缸常满,堆如小丘。
      对了,前日尝得一串糖葫芦,甜甚!险些把我这口老牙都给“甜酥”了,兄闻之,岂不可笑?
      昨夜竟得一梦,见兄身着状元红袍,意气风发。依我看,兄必能得此殊荣,只管再坚持些许时日便是!
      柳某敬上

      两人失魂落魄回去,各怀心事。

      赵憬彻底未眠,待周砚鼾声起,他抱着给自己的信匣,悄悄走了出去。
      借着月光,他将信拿了出来。里面只有一封,是秦裳写的。
      爹娘怕误了他的备考,便不怎么给他来信了。倒是秦裳,不懂这些,经常给他讲一些书院里发生的趣事。

      赵憬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迫不及待打开了那封信。
      裳裳的字写得越来越清晰了,赵憬细细看完,终于微微舒出一口气。
      鬼使神差的,他想给她写一封回信。有一个艰难的诀择,他想听听小青梅的意思。

      *

      秦裳近日心情大好,听课听得也格外认真,只因老夫子在讲授《山海经》,她非常感兴趣。
      老夫子枯瘦的手指点着《山海经》扉页上两个虬劲大字,沙哑嗓音在学堂里打转:“此乃‘饕餮’,上古凶兽,贪食无度,以至吞尽自身……”
      “唔——”同窗们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神交汇,还没说出什么,末排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秦裳撑着案几直起身,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先生,先生,这‘号虎’配‘食今’,听着就威风!前儿我去后山,见山神庙石台上那镇山兽,青石雕的,龇着牙跟这俩字一个模样!”
      满室寂静不过一瞬,随即爆发出哄堂笑。
      老夫子扶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眉头拧成个“川”字。

      秦裳一懵,赶紧行礼:“对不住夫子,我不是要……”
      老夫子被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没法真生气,只能叹着气上前,用戒尺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本:“是‘饕(tāo)餮(tiè)’,不是什么‘号虎食今’。记牢了,下次再错,罚抄百遍。”
      秦裳赶紧点头,指尖在字上反复描摹,倒真把这两个复杂的字刻进了心里。

      可有人却议论起她来:“这秦裳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这么呆呆愣愣的,是怎么进的南山书院啊?”
      “嘘,小声一点。我听说啊,她家就是开米店的,不过与入选的赵憬关系不一般,被一齐送进来的呢。”
      “啊?还能这样啊?”那人立刻就不服气了,“南山书院是什么地方,没有真才实学,她也待得下去?!”

      他们特意压低了声音,还偷偷朝秦裳的方向看了好几眼。秦裳抿抿嘴唇,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午膳上,因为她已经闻到了肉香了。
      秦裳溜到灶房外,见婆子正往大砂锅里添葱段,咕嘟冒泡的肉汤里浮着大块带骨的肉,油花亮晶晶的。
      她凑过去,盯着锅子看了半晌,忽然摸着下巴喃喃:“这么大一锅,该够‘饕餮’吃一顿了吧?”

      这话恰好被来寻茶水的老夫子听见。
      他站在廊下,看着那姑娘踮着脚、眼神直勾勾黏在肉锅上的模样,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捋着胡须笑了。
      先前只当她是孩童心性,如今倒觉得这丫头的联想力,比学堂里那些死记硬背的小子们鲜活多了。

      灶房的婆子听不懂什么饕餮,只笑道:“你们有口福啦,要不是为庆春耕,哪里能吃到这么大块的肉啊。”
      秦裳咂了咂嘴,想的却是:要是阿爹阿娘能吃到就好了……要是阿憬能吃到就好了……要是芃茵和霜霜……
      风卷着肉香漫过庭院,秦裳嘴边挂着笑容。

      *

      秦裳一向大大咧咧,看不见同窗们暗中对她的指指点点。
      这日,老夫子让他们学着给古籍做批注,还特意去借了一些孤本,十分难得。
      以秦裳的水平,做批注是一件极难的事,但她没有放弃,支着脑袋,先看着临案的同窗写。

      那人叫孔虹茗,这几日没少说秦裳的坏话。
      见她看过来,她极不友好地瞪她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宣纸上的批注才落了笔锋,案几忽然被撞得一震。

      秦裳眼角余光瞥见那方端砚朝桌沿滑去,墨汁晃得满溢,竟直冲着孔虹茗一旁摊开的《论语集注》孤本而去。
      “啊——!!!”孔虹茗顿时慌得手忙脚乱,那是老夫子今日才借来的善本,纸页薄如蝉翼,沾了墨便再也救不回!

      秦裳自然也知道这孤本的重要,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探手,指尖刚触到案角堆着的生宣,手腕已旋出个利落的弧度。
      半张宣纸被带得翻飞,边角恰好兜住倾泻而下的墨汁,黑稠的汁液顺着纸纹晕开,却半滴没沾到孤本。
      秦裳不敢怠慢,攥着浸了墨的宣纸顺势一叠,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帕子,三两下擦净了桌上的墨渍。

      待她松了手,才发觉满手都是墨黑,指缝里渗着的墨汁蹭得指腹发黏。
      她想去合那本孤本,手指悬在纸页上方又缩了回来,生怕蹭脏了洁白的页边,只能举着两只“墨爪子”僵在原地,耳尖微微发烫。
      “擦一下吧。”孔虹茗垂着头,将帕子递过来,“多……多谢……”

      秦裳爽朗一笑,没接那帕子:“满手黑乎乎,我先去洗一洗。”
      众人目送着秦裳出去,脸上都露出了惭愧的表情。
      他们亲眼见了秦裳的功夫,是有真本事的!

      *

      赵憬的信直接寄到了南山书院,秦裳拿到信后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一时间有些不敢打开。
      因为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赵憬坐在大花轿上,身边坐着许多漂亮姑娘,自己无论怎么追怎么喊,他都没有看过来一眼。
      秦裳吓坏了,大半夜取了赵憬送她的那支黄色旧毛笔,偷偷摸摸到后山的沙地上,写了几十遍“阿憬”,这才心烦意乱地回来继续躺着。

      结果天亮,老夫子就把她给叫了过去,说有赵憬给她写的一封信。
      秦裳抱着信匣,不敢打开看。
      她倒是把他留在那本书里的那首诗,重新读了一遍。

      秦家小女笑盈盈,
      曾伴溪头采绿萍。
      裳角轻沾堤畔露,
      风牵衣袖过前庭。
      赵郎总角同嬉戏,
      折得青梅递与卿。
      憬忆当年檐下事,
      雨听滴答话零星。
      纸上难书心底意,
      墨痕淡处隐深情。
      短笺写就又揉却,
      怕被旁人窥此诚。
      情似垂丝千万缕,
      暗中缠绕到天明。
      长愿年年花下见,
      莫教岁月隔归程。

      现在秦裳认识不少字了,她甚至可以把这首诗完整地读下来。
      可藏在这首诗中的秘密,她还没有窥之一二。
      秦裳小心将它折好,放在袖中,忽又觉得不妥,重新放回到信匣中。

      可那封新寄来的信,就不得不要打开了。
      秦裳其实没想明白的是,阿憬为什么会把信寄到书院里来,为什么呢……哦,她眼睛一亮。
      会不会是,阿憬想让自己早一点看到这封信,才特意寄到书院里来的?!

      想到这里,秦裳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果断地打开信看,然后愣住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
      裳裳,如果一件事让我很犹豫,它很累很苦,我越来越不喜欢,但又迫于现实,那我还要不要坚持下去呢?

      秦裳眨眨眼,想到了自己练功夫。那也是又累又苦的,但自己坚持下来了。
      可很快,她又看到了“不喜欢”三个字,抿了抿唇。
      她练功夫,再苦再累,也是因为真的喜欢。可若是阿憬根本就不喜欢这件事,而且越来越痛苦,那还有必要坚持吗?

      秦裳想不明白,也不敢轻易下笔,脚不自觉地往地上画着圈圈。
      阿憬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如此深奥的问题,她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最后,秦裳落笔,也只写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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