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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万人坑,圣母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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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在颠簸的村道上碾出深痕,钟玄怀中的空空隐约有些焦躁不安,小爪子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发出吱吱叫唤。
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诡异,道路左侧是一片枯死的槐树林,光秃的枝桠在阴沉天色中扭曲如白骨,前方新铺的柏油路面竟泛着暗红色,仿佛地底渗出了未干的血迹。
前来迎接的村支书是这次的委托人,他指向远处陡峭的黄土断崖,声音低沉:“就在那儿,施工队加固边坡的时候,一铲子下去就挖出了那个洞,还带出来不少人骨……”他叹了口气,“当晚守夜的老李就疯了,整天念叨看见了穿铁甲的鬼影。”
“自从修这条路,村里就没太平过。”村支书给二人递烟被婉拒,顺手把烟别在耳后,“先是牲口发狂,后来夜夜听见地底传来兵器碰撞声。老人们都说这儿以前是个万人坑,底下埋着会哭的兵......”
暮色渐浓,施工地被警戒线层层围住。断崖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新张的防护网勉强遮住裸露的黄土,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从崖顶直贯而下,宛如大地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围挡内,挖掘机静立在断崖旁,旁边是一个新鲜的洞口,约两米宽,探照灯将洞口照得通明,却照不透洞内的深邃。
“原本是要修护坡。”工头指着崖底解释,“挖掘机作业时突然撞上硬物,就露出了这个洞。”他压低嗓音,“当时就一股寒气冲了出来,带着铁锈和腐土的腥味。我们没敢深究,只隐约看见底下好像立着什么。”
罗澈明蹲在坑边,指尖捻起一撮红土:“这是血壤,古战场特有的土质。”空空跳下他肩头,小爪子刨了刨土,突然龇牙低吼。
“能下去看看吗?”
“现在缺安全索,要下到底得等明天。”
“那就等明日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罗澈明同工头约好。
回到村里安排的临时住处,钟玄打开iPad查阅资料,屏幕蓝光映亮他专注的侧脸。
“找到了。”他放大页面,“武定四年,东西魏鏖战于此,伏尸数万,血浸黄土三月不干……”
罗澈明凑近过来,发梢轻轻擦过钟玄的耳边,指向屏幕上的拓片:“这可能是关键。”
那是一尊九天玄女圣母像的碑文拓片,虽然年代久远,但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大齐天统三年,立玄女像镇此血土,愿十万英魂早登极乐。”
空空跳上桌子,小爪子好奇地碰了碰拓片上的玄女图案,吱吱叫了几声。
钟玄继续翻阅资料:“县志上记载,每逢阴雨夜,当地常闻地底传来金戈铁马声。官府曾请道士立碑镇魂,碑文刻着‘千载干戈,终化玉帛’。”
他轻叹一声:“一千四百年过去了,这些亡魂还困在当年的战场上。”
罗澈明凝视着玄女拓片:“明天我们务必小心,数万将士的千年怨气,如果封印彻底被破,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一弯残月悬于枯槐枝头,静静诉说着这片土地持续千年的哀戚。
第二天正午,烈日当空。
两人换上登山装备整装待发,罗澈明身后多了一柄长剑,这是钟玄第一次见他携带兵器。剑长二尺四寸,似金似木的剑身上雷纹隐现,北斗七星周围有龙虎盘绕。这是用百年雷击枣木制成的天师龙虎七星剑,对阴邪之物有着先天克制之威。
连号称“松弛感的神”都这么郑重地佩剑出行,今天的凶险可想而知,钟玄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施工队早已备好工具,趁着日头最盛的时候,两人一猴顺着安全索缓缓降入地穴。绳索不知放了多久,双脚终于踩到实地。地底一片漆黑,却隐约传来诡异声响。乍听像是风声,再一分辨,竟像是千军万马血染黄沙后的沉重喘息。
强光手电划破黑暗,等视野清晰时,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地底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加恢弘,穹顶高悬如倒扣的巨碗,森森白骨堆积成山,一眼望不到尽头。锈蚀的兵刃散落其间,残破的旌旗依然倔强地插在尸骨最高处,旗面上模糊的图腾历经千年仍透着肃杀之气。
他们小心地穿行其间,尽量避开满地的白骨。空气中弥漫着千年尘土与铁锈混合的腥涩气味,在这片死寂中,唯有手电光柱无声地扫过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坟场。
“慰灵柱。”在地坑中央,一根汉白玉柱高耸而立,罗澈明用手电照亮柱身上的符文,“这里曾设下过封印大阵,施工震动导致山体移位,破坏了阵法结构。”
在慰灵柱旁,是一尊已经歪斜的九天玄女圣母像,钟玄俯身端详,石像面容虽已模糊,但衣袂飘举的仙姿犹存。
“你哭了吗?”他轻声道,不自觉地抚向石像眼下的裂痕,承载千年风霜的石像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慈眉善目间藏着亘古的悲悯与苍凉。
指尖触到裂痕的刹那,心头莫名一颤,一幅幅被尘封的画面涌入脑海,浴血奋战的将士、哀鸿遍野的战场、痛失亲人的百姓……
战后这片土地怨气冲天,草木枯死,生灵难存。一位途经此地的女天师耗尽修为超度亡魂,却发现怨气太深,非寻常法事可解。
“谨以身命,镇秽辟邪。安镇四方,永固法界。”
她最终兵解自身,将魂魄化作阵眼,与这片大地化为一体。感念其恩德的村民依照她的模样,雕刻了这尊九天玄女圣母像,请入其神魂,让她永世守护这片土地。
“原来你并非生而为神……”钟玄轻抚石像裂痕,心神震荡,“而是个心怀大爱的人。”
剧烈的刺痛从指尖传来,不小心被划破的血珠渗入石像裂痕,玄女像突然泛起温润光华,仿佛在回应这跨越千年的理解。
地底传来隆隆震动,慰灵柱裂痕中渗出黑气,空空尖叫着炸毛,跃上钟玄肩头戒备。
钟玄的血液中蕴含的特殊命格气息,在密闭空间中弥漫开来,似乎与这地底的无数亡灵产生了感应。
黑气席卷过累累白骨,万千怨灵骤然苏醒。磷火凝聚成列阵的士兵,它们身披残破铁甲,手持锈蚀兵刃,眼眶中燃烧着千年恨火,为首的将军举起长刀,地底回荡起千军万马的战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脸色骤变。
“快退!”罗澈明扬手甩出二十四道黄符,金光乍现,将最先扑来的怨灵击散。可更多的怨灵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一把揽住钟玄疾退,七星剑铿然出鞘,剑身雷纹在黑暗中泛起凛冽金光,龙吟虎啸之声响彻地穴。
剑光如电,瞬息间斩灭十余怨灵,可它们前仆后继,怎么也杀不尽。罗澈明护着钟玄退至玄女像后,正要喘口气,钟玄却猛地被拽倒,无数鬼手破土而出,死死缠住他的脚踝。
七星剑斩落,鬼手应声而断。可就在这一瞬,将军怨灵的长刀已破空而至,直砍罗澈明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玄女像骤然泛起温润光华,一道柔和光障将二人笼罩,堪堪挡住这致命一击。
“看来是你的血,唤醒了石像中那位前辈残存的意志。”罗澈明凝视着逐渐黯淡的光障,“可惜,撑不了多久。”光障果然迅速稀薄,怨灵的嘶吼愈发狂躁,如龙卷风般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屏障。
“情况不妙。”罗澈明呼吸微乱,“怨灵太多,凭我一人之力难以超度。此地怨气重,你凡人之躯也不能久留。得先出去,我再联系师门派人来处理。”
“可我们怎么出去?”钟玄望着密密麻麻的怨灵大军,声音发颤,“你带着我这个累赘,根本杀不出去!不如你……”
“别说傻话!”罗澈明厉声打断,目光扫过玄女像手中的宝剑,他对着石像郑重一揖:“前辈,冒犯了。”说罢竟徒手掰下玄女剑,咬破指尖在剑身画下血符:“玄女慈悲,借法诛邪!”
玄女剑应声泛起清辉,与七星剑的金光交相辉映。
“或者我先躲一躲……”钟玄还在劝说,却被罗澈明一把拉入怀中,不知何时取出的登山绳在他手中飞快缠绕,将二人紧紧捆在一起。
“这是做什么?”钟玄疑惑。
罗澈明手持双剑,从容不迫地挽了个剑花试手,唇角微扬:“抱紧我,我带你杀出去!”他眼中锐光乍现:“空空!”
白猴听令一声怒吼,瞬间腾空跃起,身形暴涨,化身为三米高的山魈,獠牙毕露,率先撕裂怨灵包围圈。钟玄还来不及从空空的变身中回神,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冲入怨灵大军。他本能地收紧环在罗澈明腰间的手臂,在刀光剑影中感受到这个少年为他开辟生路的决绝。
双剑在罗澈明手中化作金银两道蛟龙,剑势凌厉无比,即便怀中护着一人,身法依旧行云流水。
“抱紧,别松手。”罗澈明的声音在钟玄耳畔响起,稳如泰山。
钟玄的脸颊紧贴着他温凉的胸膛,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两颗心跳渐渐重合。七星剑化作金色惊雷,每一剑都挟天地之威,雷光过处怨灵必散;玄女剑如月华倾泻,清辉所至怨灵尽退。他在万千怨灵中身若游龙,剑锋过处青烟四起。化为山魈的空空在前方撕开裂口,利爪挥出便是一片飞沙走石。
就在这时,将军怨灵策铁马踏碎白骨而来,罗澈明非但不避,反而纵身相迎,双剑交错间迸发出刺目光华,一剑破甲贯胸,一剑斩其首级,将军怨灵在雷光中轰然溃散。
钟玄在他怀中抬头,咫尺间,能清晰看见罗澈明眼中的专注,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的节奏。当怨灵涌来,玄女剑总能及时回防,七星剑则精准斩灭每一个逼近的敌人。双剑合璧,天衣无缝,在万千怨灵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怕吗?”罗澈明忽然发问,声音带笑。
钟玄望着他染血的下颌,将这个为他浴血奋战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的不再是那个青涩少年,而是所向披靡,万夫莫敌的西楚霸王。回到千年前那片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愿为他劈开千军万马,与他生死相依。
剑势愈发凌厉,雷光与清辉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光幕,所过之处怨灵尽散,竟无一卒能近他们三尺之内!
空空猛地发出震天怒吼,双爪插入地面,掀起巨石砸向怨灵最密处。罗澈明趁机双剑交击,雷光与清辉轰然炸开前方通路。一番苦战后,终于抵达洞口下方。罗澈明带着钟玄敏捷攀上安全索,朝外面发出信号。空空守在底下,庞大身躯挡住追兵。
安全索缓缓上升,眼看离出口越来越近,一道凝聚了千年怨气的黑色箭矢,如毒蛇般从怨灵深处射来,精准射断了二人腰间的登山绳!
“嘣——”绳索应声而断,失重感瞬间吞没了钟玄。
“小玄!”罗澈明瞳孔骤缩,毫不犹豫地松开安全索,身形倒转如离弦之箭,朝着下坠的钟玄急追而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拼命伸长手臂,却只能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正在血战的白猴见状,立即从怨灵堆中跃起,试图接住下坠的钟玄,可惜距离却相隔太远。
就在钟玄即将砸向地面的白骨堆之际,那尊静默的九天玄女圣母石像,竟在最后一刻绽放出残存的温润光华。光芒如晨曦般柔和,像母亲坚韧的手臂,轻轻托住他下坠的身躯,化作光茧将他包裹。
光茧中,钟玄的意识与一段跨越千年的悲悯与守护融合。他仿佛听见战场嘶吼,看见百姓祈愿,更感受到玄女“愿众生离苦”的宏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声道:“归来兮。”
地面上,罗澈明踉跄落地,手中的玄女剑忽然发出清越嗡鸣,仿佛受到召唤,挣脱他的掌控,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光茧。
光茧破碎,钟玄翩然落地,双眸中流转着历经千年的沧桑与慈悲。他手握玄女剑,剑身清光大盛,与地脉共鸣。
他没有对怨灵挥剑相向,而是高举剑锋重重插入大地!
“安息吧……”声音在洞窟中回荡。
净化波纹自剑身荡漾开来,所过之处,怨灵停止嘶吼,黑气消散。他们眼中的血色褪去,纷纷放下兵刃,身影在波纹中化作点点流光,如倦鸟归林,重新沉入大地安眠。
地底重归寂静。
罗澈明站在不远处,看着手持玄女剑,周身沐浴在圣光中的钟玄,一时间竟有些怔忡。此时的钟玄,既熟悉又陌生。
待最后一点灵光散尽,玄女剑发出一声轻吟,寸寸碎裂,化作莹白粉尘飘散。钟玄身子一晃,眼中的神光消退,向后倒去,罗澈明疾步上前,将他稳稳接入怀中。
“我刚才……?”钟玄声音虚弱。
“是你镇压了它们。”罗澈明收紧了手臂,声音哽咽沙哑,“还好你没事。”
钟玄抬眼望去,仿佛看见玄女像在月光中露出释然的微笑,一场跨越千年的守护,终于得以圆满。空空恢复小猴模样,疲惫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发出细微呜咽。
夜色渐深,两人回到村里的住处。
灯下,钟玄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给罗澈明处理手臂上被怨灵划出的伤口。棉签擦过破皮渗血的地方,感觉到手下肌肉瞬间的绷紧,他不禁把动作放得更轻。
“疼的话就说。”他低着头,声音有点发紧。
“没事。”罗澈明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颤的睫毛,声音比平日更软几分,“比这重的伤我也挨过。”
这话让钟玄心头一涩,他想起白天那柄初次见到的七星剑,想起罗澈明在万军丛中挥剑的身姿,那样的身手,绝不是一年半载练成的。这人在他面前总带着点依赖和软态,让他差点忘了,对方经历过的,也许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知道你厉害,”钟玄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但也别总硬扛着。”
药膏的清凉驱散了火辣辣的疼意,罗澈明低头,看着钟玄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胳膊上轻柔动作,一种陌生的被珍惜的暖意,顺着伤口悄悄蔓延至心口。
他忽然低声开口:“小时候在观里受伤,都是自己处理。”
钟玄动作一顿。
“师父粗心,师兄们也不太亲近。”罗澈明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都习惯了。”
寥寥数语,却勾画出一段孤寂的岁月。钟玄仿佛看见年幼的罗澈明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心脏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他沉默着,把防水贴仔细贴好,动作轻而稳。
“以后……”他抬起头,目光澄澈地望进罗澈明眼中,“有我在。”
屋内一时寂静,只听见窗外隐约的虫鸣。罗澈明看着眼前人,看着他眼中的疼惜与认真,那片自幼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火石,涟漪层层荡开。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喑哑。
灯光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上,比刚才靠得更近了些。有些不曾说破的情愫,在这个平凡的夜晚,于无声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