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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再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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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的客机舱内,有人惊出一身冷汗,久久无法回神。
大家在过道排队下机,队伍在闻约身旁蔓延。他缩开左手,上面卧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石,准确地讲是仅露出上下尖端的东西,上头捆束的一条密密匝匝的黑绳勾勒出水滴的外形,虽然骤然拉低了层次,看着像儿戏的五元店商品、电影里被封印的至尊宝物,但还是难以掩饰夺目澄透的薄荷绿色。
雨丝在机舱玻璃上滑下,远远几个大字映着红光。
燕安机场。
闻约轻轻松了口气,有些怅然,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是左手的触感那么清晰,仿佛梦中真的有人与他相握一般。
“这是真的吗?”一个脑袋凑到闻约面前,不依不饶地指着那枚东西,“叔叔,这是真宝石?”
是临座的“无陪伴”儿童,前半段机程一直苦苦哀求自己把这东西送给他。
“假的”,他淡淡道,“听过磷灰石吗?一克拉一百,你可以让家里人给你买一个小的。”
“噢……叔叔你是不是也看过《宝石之国》?”小孩眯起眼睛,判断叔叔并非麻瓜,大有共谈的空间。
两人排在过道最后,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前面传来“欢迎您下次乘坐”的悠扬告别。
”嗯。”
“诶叔叔,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刚刚那个姐姐?”
闻约一惊,“……?”
小男孩有些嫌弃地戳戳他,“你失忆了吗?”
他默了会儿,“没有,我还记得。”
真是魔力闪闪的旅程。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了?”
“……找不到,你可以?”
小孩儿瞪大双眼,“叔叔开什么玩笑,那个姐姐刚刚不就在你后座?你刚刚不是睡觉是晕倒了吧?!”
闻约脑袋嗡了一下,声线拉紧,“你说什么?她在这儿?”
不是做梦?
她真的跟自己坐了同一趟飞机?
小孩儿白了他一眼,突然在过道里大喊,“借过!借过!叔叔阿姨们让一让啊!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作业还没写完,爷爷奶奶在外面等我,他们没带伞,大家行行好让我过去吧!”
众人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还想顺带瞅一眼这可怜倒霉蛋孩子,可最先跑过的却是个帅哥,此人跑得极快,几乎在登机梯上没刹住脚一溜滑下去,小孩儿在后面追得呼哧带喘,直到黑黢黢的空地上,“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闻约回头看了小孩儿一眼,脑子这才被吹得有点清醒了,失落之后是熟悉的心悸,他喃喃,“不知道。”
小孩暗骂了一句,拉住闻约叫他不要乱跑,抄起手上的电话手表开始呼叫。
“喂,天哥,你在哪儿呢?
你身边那个姐姐呢?
你拉住那个姐姐,我们马上过来!
……唉呀你就说有人找她,你拖延一下时间,就装得乖一点!”
闻约跟着小孩哥在偌大的机场飞奔时,有置身梦中的怔忪,毕竟——
他跟乔郁舒已经四年没见了。
在这之前,闻约从来不知道或者说在意,与一个人见面,就要做好此后就都是别离的准备。
他只是在排队,乔郁舒只是出去接一个电话,但一切都没有然后了。
天就像此刻一样下着小雨,连绵到令人心烦,他也如现在一般在疾奔,在电话这头几乎恳求对面的陌生人,“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手机,说一下你的位置好吗?我马上赶过来。”
他刚开始由衷希望是自己吓到了她,仅仅是被单方面断交,可寒假结束后她没来上学,辅导员也不知道情况,等他反应过来想抓住最后一条线索,连她的外婆也无影无踪了。
护士站竟然知道他,在手册上边登记边道,“那个阿婆年前就去世了,你找她外孙女吧?她没来过。”
闻约想,没有人劝一劝怎么行,或许,再过段时间她也就回来了。
可是没有。
再没有谁的脚步在冷寂的500室前停留,然后推门而入,关上,反锁,说,“怎么来这么早。”
他在学校里继续待了两年半。
后来闻约又想,乔郁舒还活着吗?
他竟然无法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毕竟执拗如乔郁舒,真有什么决定,是一定要完成的。她其实比自己更危险,分辨不清楚,容易被骗,就算是台风来,大概也可能在原地被冷静地吹走。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闻约拼凑那短短五个月的碎片时,突然发现乔郁舒是个茫然的人。
“嘿!”
远处挂着相同的“无陪伴儿童”牌子的小孩猛力朝二人挥手,接着猛指远处的接机口,有人正平平淡淡地朝外走,就好像并非这事件的主人公,一眼都懒看得,掸了灰那样轻巧。
两个小孩两手放在嘴边,“快追!”
闻约眼眶发热,他鲜少让外界听到他的声音,“乔郁舒!”
这一声几乎抽干他的所有力气。
那人没有回头,掀开隔温帘,步速一分不减,一分不增地向外走。
小孩哥抱胸,戳戳旁边忙着嚼薯条的同伴,“喂,你当错红娘没啊?那个大叔跟阿姨好像只是单方面熟诶,这不会是他俩第一面,他是去搭讪的吧?”
闻约挥开隔温帘,撞进她的屏障,强行把行李箱摁在原地,连同对方的手一起。
对方因此止步,回了头。
原来是在打电话,他心一松,接着一颤。
塑了冰的脸,直直的目光,长短不一的长发,漠然的神情。
乔郁舒更白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白。
闻约颤抖着把另一只手也盖在她的手背上。
“你……”
“喂?”她对另一头应道,“不是,不知道什么情况,有个人拦住我好像想说点什么……不是,没关系,是个帅哥。”
闻约:……
乔郁舒的手机竟然与时俱退,变成了按键的。
她周身的气息混杂,陌生又熟悉,闻约靠近,再靠近,不知道对方在跟她说什么,只听出是个男的,即便乔郁舒的语气冷漠,也能听出乔郁舒跟对方更熟。
与他相比。
她们什么关系?她又为何为他停留,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表?乔郁舒不认识他了吗?
她挂了电话,看向覆在她手背的手,又望向他,那眼神实在令人无法不承认——乔郁舒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了。
“……我叫闻约。”他不由自主地这样说,然后屏息,希望乔郁舒能够突然笑出来吓他一跳,就好像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恶作剧,她在逗他玩。
“噢……”她在自己面前点头,真的好像跟刚认识一样,机械而礼貌,“你好。”
闻约移开自己的手,无声地吸气,“你去哪里?”
“我要回家。”她把老年手机连同手揣进大衣,行李箱由此失主,横亘在两人之间。
静默。
路墩外车风呼啸,她一时没有离开,就好像期待眼前这个刚认识不到五分钟的陌生人说点什么,并且她会为此留下。
他无声无息地抿唇,拿出车钥匙,“我送你,你家住哪里?”
她一时没有回答,而是打量,带有目的的、入侵性地看他。她本来不会这样,闻约也讨厌被这样,但如今的她确确实实如此,目光如斩刀,又好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黑框眼镜,往下,鼻梁、唇、喉结,藏青昵大衣,羊毛西裤,几乎每一寸。
她问,“你叫什么?”
他把自己的名字再次重复了一遍,并道,“听闻的闻,约定的约。”又问,“……你叫什么?”
她竟然一笑,“不告诉你。”
几乎贴在玻璃上的小孩儿嘟囔道,“天哥,你判断也有问题,两人这不一起走了吗?”
对方抱胸叹气,“这你就不懂了吧?”他边努嘴边摇摇小小的手指,“很多大人不谈恋爱还能在一起呢!”
*
闻约站在车尾,后备箱张着,里面放着乔郁舒的行李。
直到副驾的人伸出根手指弹了下后视镜,他才完全醒了。
乔郁舒就像荒凉校园里生长的猫猫,令人难以相信是这个世界会存在的东西,她就像是造物主的无心之失,却意外得到了某个人类的喜爱。
此刻猫猫似乎对人类产生了兴趣,扬着尾巴象征性地一蹭,人类的手便闪电般冲了上去,落在猫猫的脑袋和其他任何地方。
车里的味道宜人却陌生,郁舒调后座椅,凑到中央后视镜前,“你在干什么?”
常年在路上跑的人大都会在镜子下面挂个平安符之类的饰物,男子正在往上面吊一个薄荷绿的棱柱,上面绑着细细的黑绳,乔郁舒用力地点了它一下,石头剧烈摇摆,击中了男子的眼镜,很清脆的一声,车内耀目的晶光乱逃。
她道歉,“对不起。”
身旁的人一时没抬头理她,他忙着系安全带,卡扣总放不进槽里,最后他放弃了,问她,“你家在哪里?”
她一下夺过带子把他锁死在原地,突然烦躁起来,“我怎么知道?”
闻约定在原地,许久,轻轻地道,“要不要兜风?”
半夜的燕安人声可闻,闻约手侧的玻璃在狂风的冲撞下哀鸣,副驾上的人将座椅放平,任自己的头发被吹得像垃圾堆,整个人陷进去,像一个坟墓。
闻约驶过燕安大学、医院、机场,一轮一轮,突然,他身边的人将车窗升起,座椅调直,整个人像醒了一样,像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车上,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掏出了老年机。
对面想来睡了,电话一时没有打通。
然后他听见郁舒说她要下车。
可她这一次又要跑去哪里呢?闻约把车停在路边,没有解开中控,全车上下四扇门都好好地锁着,他倾身,卡扣轻声弹出,安全带缓缓回收,消失在阴影之中。
路灯远远照着,暗室昏味。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落在郁舒耳中只一点轻响。
眼前人本望着玻璃,沉着眉目,锁着一点心事,突然间像是想通了,手指自方向盘上滑落,幽幽落在她手背,按住,将热意灌进她体内,“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