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残垣（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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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自衡？”
李焉隅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侧首看向站在另一边的容斟和。
容斟和半垂着眸，整个人清落落的，连唇畔那点惯常的笑意都未曾动摇分毫。并不因为这句话流露出甚么诧异的情绪，仿佛早已有所预料。
他已盯着关家许久了。正是因为查到了九娘是关自秋化名买下的，才顺藤摸瓜扯出枕鸳馆这条线，交予李焉隅手中。
容斟和原还在疑心，关自秋为何忽然平白无故地买下一个瘦马。他起先以为，是这瘦马有甚么过人之处，可细细查过，却并未看出不同。
却是没想到，缘由竟落在关自衡身上。
李焉隅也回过味来。他看向九娘，眉间微微蹙起：“你救了关自衡，关自秋将你安置在此处么？”
九娘点点头，声如蚊蚋：“是。”
顿了顿，她道：
“我当然记得他。当初还在韫州，小妹染了风寒，总不见好，我带她去瞧郎中。可是药钱不够，只能往回走。在路上遇见了他。那阵韫州正闹大盗，他遭了劫。”
她浸在回忆里，像是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忘记了自己在枕鸳馆的身份，也忘记了眼下的处境。
或许因为，那人当真是个顶顶好看的少年。虽然一身锦衣沾了尘污，整个人看起来也十分狼狈。可他抬眼望来时，眉锋如刃，眸中一点狡黠的笑意，像星子坠落人间，亮得灼眼。
鬼使神差的，她将手中小块的糖饼递了过去。
那是她一天的口粮。寻常时候也不舍得买糖饼。
年岁尚小的的九娘有些局促：“我只有这一块……大的，要留给妹妹的。”
后来她总是想，这种事，原该视而不见的。
偏她多看了一眼。
“我说要报官，他却不肯，说自己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若闹到官府那里，就要被捉回去了。他说他科场失意，屡试不第，已经受够，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那时便说，既不报官，你就自己寻出路去，不要留在这里，我供不起多一人的口粮。他又给了我一件金贵东西，是个玉佩，镶金的，要我拿去当了。”
容斟和在一旁听着，眉梢微微一挑。
他知道那玉佩。是关家子弟特有的腰牌。羊脂玉雕的，价值何止连城。
九娘垂眸一笑。
“我是年岁小，却并不糊涂。这样的东西若是拿去当铺，怕是我前脚刚迈进去，后脚就要被当成贼人扭送官府。所以我拒绝了。原以为他会继续纠缠，没想到他真就走了。约莫五六日，他又回来，带了一袋子糖饼，说要谢我。
“他知道我满脑子记挂着妹妹的病，又不知从哪里找了药来，真将她治好了。那之后，他便常常来寻我，有时带些稀奇的玩意儿，有时偷偷带我翻墙出去，看看水榭，看看长街，再悄无声息地回去。”
九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整日被困在一方巴掌大的阁楼里，出门一趟难如登天，哪里见过这样的天地。
可她心里明白。那位公子身上的衣料是顶好的，出手是极为阔绰的，就连衣服上坠着的那些挂饰，随便几样，都可要了她的一生。
她不去妄想。
可公子先许下了承诺。
他说：“我想明白了，不准备再回去了。那个玉佩如果当掉，我家里人一定会寻来。你且再等等我，等我给你赎身，带你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走到谁也寻不着的地方。”
九娘听罢笑了一下，没有放在心上。
那之后，公子日日都来寻她，日日同她说这些话。
他待她一如往昔，偶尔会带她出门，去看阁楼外的另一重天地。
唯一不同的是，他总是会告诉她，自己又攒下了多少银钱。
她终日无事，唯有抱着琵琶消磨光阴。如此几番，竟也期盼他来。
两月倏忽而逝。
那晚，他们并肩坐在高高的屋顶。正是夏夜，凉风习玉宇，瓦片是凉的。而他与她依偎在一处，眺望天边那弯清瘦的月，仿佛看尽了人间。
他说：“银钱我已攒够了。明日便接你离开。”
九娘抬眸看他。皎洁的月色下，心上的少年郎眉目灼灼，眼中的光亮似是要将万千星火都囊括。望向她的神色却比月光更要柔和，像春水脉脉，落在她心间。
若此生只争一刹，她想，她愿意要眼前的这一刹那。
“好，我等你。”九娘轻轻道。
翌日，她起得很早。或者说，她本就一夜未眠，独坐窗前，望尽了清晨。
她对镜梳妆。用了他赠的胭脂，一点一点，细细描摹。女为悦己者容，原也是这样郑重而又欢喜的事。
她比着镜子换了三件衣服。第一件是绛紫色的，有些轻佻；第二件是墨绿色的，又有些深沉。
第三件，是他送给她的，一件明黄衣。衬得她肤白如雪。在一方昏暗的楼阁里，明媚得仿佛要将这世间都倾倒。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坐在小小的隔间，等着他来。
等到晨光熹微，等到正午艳阳，等到暮云四合。
等到皓月再一次挂上夜空，期间繁星点点得缀着。像他们昨夜一同看过的天幕。
他失约了。
九娘望着窗外的月色，神情异常平静。她不声不响地将收拾好的行囊一样一样取出，物归原处。拿起那盒胭脂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在手背上。
她怔了怔，低头看去。水痕在冷白的月下泛着清凌凌的光。
九娘有些茫然地盯着那水痕，看了半晌。
我为什么难过呢？
一开始的时候，我不也没有将他的话当作真的么？
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呢。
她枯坐了一夜，直至天明。翌日，依旧抱起琵琶，叮叮咚咚的弦音复又响起。
她不再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的人，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弹。
等待有朝一日，被人挑选，去往命定的结局。
一方斗室内四下寂寂。戚戚然的诉声回荡期间，经久不散。
九娘安静道：“后来在柳承府，我又见到他。他说，当年失约，是因为家里人找来了，将他带回京中。他来不及告别。关自秋买下了我，让我幸免于风尘。两个妹妹在关府做了婢女，他也善待了她们。我觉得很好。”
言及此，她想，其实当天，她远没有那么平静。
可她所有的不甘都会成为不堪。她还要为妹妹讨个好前程。她如今已经身在枕鸳馆，深陷泥沼，两个妹妹是她全部的希望。她不能太过不堪。
所以千言万语随之灰飞烟灭。她什么都没有说。
李焉隅静静地听着。怀中人的呼吸声已趋于平稳，额间溢出的汗珠却愈发密了。窗外雪意正浓，但是谢攸已经将蚀骨的疼痛一寸寸碾碎，吐纳进呼吸。
他知道，谢攸总是这样的，习惯将苦痛囫囵吞下。
心下生出几分烦躁。有几个瞬间，李焉隅是真的想就此撂开手，现在就带着人转身而去，回到那间温暖的官廨里，而不是留在这间阴潮窒闷的方寸之地。
可他不能。他知道，谢攸也不会同意他这样行事。
所以他只是上下捋了捋谢攸的脊背，安抚意味十足的，像是在安慰一只不慎受惊的猫。
谢攸的身子倏然一僵。
“后来呢？”李焉隅恍若未觉，继续问道。他知道，话至此处，折转和关窍便要到了。
“后来……”九娘沉默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我妹妹被下了毒。是阴阳盅。”
谢攸骤然抬眼，也顾不得周身浸髓之痛。他惨白着一张脸，抬眼看她，哑着声音问：“阴阳盅？”
所谓阴阳盅，即毒发需要两味药引相激方成的毒。若只服下其一，并不会产生毒性，对身体亦是无碍的，却会悄然潜伏于五脏六腑之中，此为阴。待另一味药引入体，为阳。阴阳两相碰撞，便是阎罗索命之时，神仙也回天乏术。
这般阴诡的毒物，曾多用于大族的死士之间。如今已经湮没在旧纸中，是很少见了。
九娘轻轻颔首，眸光摇曳不定：“他……以此相胁我。要我为他所用。倘若我有不从，我妹妹在他府上，就会被灌下阳盅。”
静默片刻，几人眉目都有几分萧索。不多时，容斟和冷声问：“他都要你做过些什么事？”
“没有什么要紧事。”九娘道，“他不相信我，只叫我好好待在枕鸳馆，偶尔来暗室见他、见关自衡。大多时候见关自衡。也不叫我做什么，有时话都不必说，就在一旁坐着便是了。还有的时候，他们试新的毒物，会叫我去看。”
“他们？”李焉隅捕捉到了一个疑点，“他们都有谁？谁在试药？”
九娘沉默了一下。
“主要是关自衡。”她道，“关自秋不会亲自上手。他……”
“九娘。”谢攸的声音忽然切进来。他苍白着一张脸，如纸般的身形被冷汗浸透。嗓音低低哑哑的，抬眼望过来时，银白色的面具在他的脸上，竟恍若融为一体，好像修罗一般，“你……今晚说这些。
“是因为锦云和锦月，都已不在了么？”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残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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