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慎]人非草木》水煮红虾

1、第 1 章

　　聂慎儿与杜云汐的重逢，其实并算不得如何体面。

　　事发当日，她作为被吕禄丢在荒郊野外诱杜云汐上钩的“人质”，眼睁睁看着彼时已是大汉皇后的杜云汐抛弃了身为一国之母的体面，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这方奔来。

　　明明两人的人生已经相隔了那么多年，明晃晃地割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可杜云汐待她却仿佛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哪怕闭着眼睛，聂慎儿都能感受到杜云汐面对自己时毫不掩饰的担忧之意，那样浓烈，那样灼人，几乎要化作实质喷薄而出，令她一瞬间心头滚烫。

　　“慎儿，我的慎儿……姐姐来了，姐姐来救你了，慎儿……”

　　感受到杜云汐声音中的微微颤抖，聂慎儿心知好戏已经开唱，便适时睁开了眼，与之对视的那一眼，先是茫然，再慢慢浮现出一抹震惊，最后更是化作了浓烈的酸楚与微不可察的欣喜。顶着杜云汐心疼的眼神，她佯作震惊道：“云汐姐，是你……你来救我了？”

　　那句原以为很难毫无隔阂地唤出声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不只是她，就连杜云汐闻声也是一怔，随即手下解开绳子的动作愈发加快。很快，聂慎儿便感觉到身上束缚全无，而与此同时，杜云汐的手也已经心疼万分地抚上了她的脸颊，动作之温柔亲近，令她不由回想起了昔年在汉宫时二人相互扶持的一幕幕，更让她潜意识回想起长大成人后二人初次重逢时，杜云汐的那句带着无尽怜惜的“别担心，有我在”。

　　于是，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不禁想道：云汐姐，杜云汐，原来哪怕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在你心里我也依然像从前那样重要吗？

　　感受到指尖的一阵潮湿热意，杜云汐心头怜惜更甚，正想将一别经年的妹妹抱在怀中好生安慰一番，没想到下一瞬，斜刺里便猛地出现一把长刀，险之又险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杜云汐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此刻持刀恐吓她的人，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个曾在吕后当政时风光无限的吕家子侄，亦是如今受尽刘氏一族迫害的丧家之犬——吕禄。

　　“想救她，就拿银子出来！”

　　抵在颈间的刀锋太过寒凉，杜云汐一惊，下意识看向一旁同样受到惊吓的聂慎儿，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地说道：“我没有带银子……”

　　“那就交出你身上的所有首饰，快点！否则——”吕禄手中的大刀猝不及防地转移到了聂慎儿颈边，恶声道，“我就杀了她！”

　　“别伤害她！”说来也当真是关心则乱，若说一开始杜云汐还没觉得如何害怕，可一旦事情涉及到聂慎儿，原本的沉稳冷静便尽皆灰飞烟灭了。

　　看着聂慎儿眼眶含泪的可怜模样，她忙不迭对吕禄道：“不要伤到她！我找，我现在就找！”

　　如此狼狈的杜云汐，除了多年前死别的那一次，聂慎儿再没见到过。如今旧事重演，同样是为了她，促使杜云汐心甘情愿地受人威胁，这陌生又熟悉的一幕渐渐与过往重叠，聂慎儿不由眨了眨眼，才勉强压住眼中即将涌出的湿意。

　　云汐姐，就当是我最后利用你一次，等此事一了，你我便再无瓜葛。

　　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很快被蓦然出现不远处的守卫们打断。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带着满满心焦的呼唤，惊动了在场的三人。他们几乎是同时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正有一大批穿着铠甲的侍卫向他们这边奔来，而为首者，则是一名身着浅橘色宫装的女子。

　　“雪鸢！”

　　看得出来，杜云汐很信任那名女子，不仅很快回应了对方的呼唤，还因为对方的到来而肉眼可见地安心了不少。

　　这样神奇的转变，聂慎儿看得分明，是以当下她的情绪也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般急转直下——她早该知道的，杜云汐是惦念她，却仿佛永远更在意别的东西。一切，分明都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她不再顾念往日情谊，直接用眼神示意吕禄加快动作。原因无他，无非是她实在不愿继续呆在这里，直面杜云汐对她的又一次抛弃。

　　吕禄会意，很快便趁着杜云汐分神的间隙，挟持着她向后退去，边走边恶狠狠地威胁道：“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慎儿！”

　　让聂慎儿感到意外的是，眼见她被大刀抵着，杜云汐仿佛在一瞬间忘却了所有的考量，轻易便听信了吕禄的威胁，不仅依他所言喝退了身边的重重守卫，甚至还极其配合地让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听着她卑微地恳求吕禄不要伤害到自己的声音，聂慎儿有些恍惚，一时竟不知心中究竟是痛恨多一些，还是复杂多一些。

　　数年过去，她的云汐姐，依然是记忆中那副光风霁月、温柔高雅的模样，可被迫直面对方今日风光的自己，却成了戴罪在身的吕家人中的一员，不光要终日跟着不成器的丈夫吕禄躲躲藏藏，还要为了填饱肚子这样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殚精竭虑。

　　这样巨大又分明的落差，叫聂慎儿怎能不心生怨恨？明明从一开始，她们都是处在同一位置的家人子，可为什么时过境迁，杜云汐却总是过得比她好太多？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些嫉妒的情绪，转瞬又化作即将拥有家财万贯的踏实感。是的，今日之事不过是她与丈夫设下的一个局，待到钱财到手，夫妻俩自然可以远离一切尘嚣，去过理想中自在又富贵的生活，还不用像在汉宫时那样时刻提心吊胆，多么美满的结局。

　　这无疑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暗示，聂慎儿很快平复下来，看着杜云汐身边那个叫作“雪鸢”的宫人依言向吕禄抛来一个装满银两的钱袋。吕禄眼神一喜，伸手接住，顺势将其塞进衣襟里，夫妻俩趁此机会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激动的情绪在流淌。

　　太好了，有了银子，他们再也不用发愁生计问题了。

　　吕禄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些傻气的满足笑意，率先上了马，朝着仍站在地上的聂慎儿伸出一只手，希望妻子能赶紧上马来，那样即便身后的杜云汐等人反应过来，隔着那么长的距离，那些人一时半刻也追不上他们。

　　看着丈夫的那只手，聂慎儿不知为何竟有些犹豫，她内心深处似乎有些想回头看一看杜云汐此刻的表情，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看出自己在骗她，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又或者一怒之下杀了她与吕禄这对诡计多端的夫妻。

　　但为数不多的理智告诫她，不要回头，也不该回头。就这样，跟着自己的丈夫一同离去，远离皇室的纷纷扰扰，过着神仙般潇洒自在的日子，这才是她聂慎儿应有的生活。

　　所以，她咬咬唇，强迫自己不再去探究杜云汐的心情。正要将自己的手搭在丈夫手上，借力上马，未曾想，下一瞬，一阵破空之声骤然回响在二人耳边，聂慎儿一怔，眼神缓缓下移，在触及到吕禄胸口的时候，呼吸猛地一滞。

　　——就在刚刚，一把小巧的短刀猛地插到了吕禄的心口处。

　　聂慎儿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她动作缓慢而僵硬地回头望去，看见她的好姐姐身边的那个雪鸢仍维持着方才抛出飞刀的姿势，见她脱离危险，方才收回了那只杀人不见血的手。

　　聂慎儿下意识略过了她面对自己目光时的那抹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意，只有些茫然地重新转回了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即使大限将至，吕禄仍然像从前那样，温柔而包容地看着她。这个男人，曾在她此生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如同一个英雄般救下了她。也正是因此，才让她以身相许，与他结为夫妻，时时为他所向往的步步高升出谋划策，最后更是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一个女儿。

　　后来，即便一朝落魄，吕禄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她，哪怕她曾狠心想过要毒死他，来换取投奔杜云汐的投名状，他也从未责怪过她，甚至明知她的用意，也愿意乖乖去吃那些下了毒的饭菜，去成全她想要的自由与荣华富贵。

　　当时看着这样的他，聂慎儿心中天人交战了片刻，终是在那些有毒的饭菜即将入了吕禄的口时咬牙挥去了他手中的碗筷，并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傻。吕禄那时候只是笑了笑，说，因为他爱她，所以对于她的一切决定，都甘之如饴。

　　而后，聂慎儿心下大为感动，哭着与他相拥。那时她就在想，“爱”？这样好的一个男人，终究是让她遇上了。所以，那一夜，她终是决定在杜云汐这里赌一把，要富贵，他们夫妻俩一起富贵，要贫贱，便一起贫贱。只要最后，他们还能相守就好。

　　可现在，吕禄却已奄奄一息。

　　不知为何，聂慎儿心中一痛，嘴唇翕张着想要唤他一声，叫他不要死，不要再像当年的爹娘一样，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可这次，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吕禄却没有再听她的话。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冲她笑了笑，而后，便脱力般从马匹上倒了下去。

　　聂慎儿下意识想要接住他，可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随后赶来的杜云汐。被对方拥在怀中时，她清晰地听见杜云汐在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更能明显感受到，那人声音中饱含着的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深切到叫人一听便要潸然泪下。

　　巨大的悲伤顿时席卷了她全身。聂慎儿突然觉得窒息，有些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杜云汐怎么轻轻摇晃她的身体，也走不出那股痛苦的情绪。

　　那厢杜云汐还在唤着她“慎儿”，期盼着自己能给她一丝回应。而按照聂慎儿往日的作风，此时也早该装作一副终于得救了的模样又惊又喜地回应她。

　　可不知怎的，在这一刻，她的心头，却只有空洞与茫然。

　　吕禄死了，这个愿意付出生命去爱她的男人，居然……死了？

　　那她该怎么办？从今往后，她又是一个人了，该怎么办？

　　这个凄冷的念头，如附骨之疽般渐渐缠上了聂慎儿的心头，令她一瞬间身体发冷。而后，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顷刻间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之际，看着杜云汐那张满含心疼的脸，她忍不住哀怨地想道：为什么，为什么？杜云汐，为什么每一次与你相见，我都会经历更深一层的痛苦？

　　先是我的父母，再是刘少康与吕禄……我上辈子究竟是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会在此生遇见你？

　　我恨你，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