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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寺前惊遇,公主惨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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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于梦中被歌声吵醒,睁开眼只看见主子呆立于琴边,脸上泪痕将脂粉冲得残退,身上真魂早飞到九天云外,状若失神。琳琅心中大骇,急忙冲到东珠身边,却没料到还没等走至东珠身前,主子拔腿就跑,奔入茫茫夜色中。
琳琅连衣服也顾不得穿急急追出去,只见东珠如着魔般寻着那歌声飞奔而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跌在地上复又爬起,山石棱角将鞋绊住也无所谓,树枝刮破裙角也无所谓。主仆二人跑到一间草屋前停住了脚,那吟唱的男声就是从这件茅屋中传来。
东珠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头上发髻松散钗环早丢了无数,花盆鞋早因为碍事而被甩在路上,一双脚满是泥土,甚至被石子割破也全然不顾。琳琅只见过东珠精心梳妆,爱美成痴,却不知东珠竟为一首歌不顾仪表这样狂奔,正欲上前去问,却被东珠死死拽住。
“好琳琅,去……去叫门……让里面的人出来见我。”
琳琅惊吓之余走至茅屋的木门前,似乎是察觉了门外的响动,屋内的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一声一声地逼近木门,东珠觉得那每一步脚步声都踏在自己心上,待到木门应声而开,东珠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灵魂似乎都要被震出躯体,眼泪瞬间涌出,随即全身麻木,宛如濒死般紧张,呼吸间,是锥心的紧迫。
当她听到那熟悉的声线之时就有无数莫名的念头自心下涌出,她以为是他终于想通来接他回宫,她以为是谋害小阿哥的凶手终于落网还她清白,却永远也不敢相信,那个宫中的男人,可能不是她的他。那长达数年的迷恋,那沾染鲜血的双手,那汹涌莫测的宫斗,竟然可能不是为了他。
“请问两位小姐,有事要找在下吗?”
一身玄色细绢布长袍,足下一双灰白色粗布家常鞋,清秀眉眼,颀长身形,长眉斜插入鬓,浩然双眸宛如天际月光般冷峻,纵然一身布衣仍旧如峰顶银杏般高贵。这张脸,东珠再熟悉不过。
琳琅也是一惊,回头看自家主子,只见东珠缓步上前,不顾狼狈外表,注视着眼前俊朗男子含泪道:“你是谁?”
布衣男子被问住了,怔怔地许久才答话:“姑娘问住在下了,数年前在下身受重伤,被竹林寺的玉林大师救下,随后便安置在这寺中,每日抄经读书,只是前尘尽忘。大师说时机一到一定会有人来接我,我就在这等了好多年……”布衣男子如常答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所打断,东珠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男子的怀抱,泪如泉涌。
“不管你是谁,抱我一下,一下就好。”
布衣男子也愣住了,眼前这个陌生女子的大胆行为让他身体瞬间僵硬,双手悬空地立在东珠身侧,背脊木然。仿佛抱了一世那么长久。东珠自男子胸怀中渐渐撤出,依依不舍地仰望他容颜,布衣男子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随即问:
“莫非,姑娘认识我?莫非姑娘是我家人,知我名姓?”
东珠和男子近距离对视,他一身逼人贵气让东珠怦然心动,多年爱慕瞬间涌上心头。可纵使东珠心中怀疑这是玄烨,也在心中不停追问如果他是玄烨那么宫中的那个人又是谁?如果眼前人是桀年,为什么和他对视时她的心会如此狂跳而从前对桀年完全无视。可惜他从来没有抱过她,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两人深情相拥的场景,距离近到足以分享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如斯亲密,如今这亲密比当日皇上每日降临承乾宫都让她心生慰藉。
见东珠不说话,布衣男子也有些楞住了,才定住心神仔细端详面前这个女子。一身淡绿色荷叶白莲花旗袍,外罩水墨色写意莲花丝缎斗篷,头上半点钗环都无,一双腿上满是泥水,跑得两颊绯红。女子眼角红肿,仍旧挡不住那绝色倾城的容貌,眉目如画的冶艳。一时间布衣男子竟然看呆了,更重要的是,他记得,他仿佛,见过她。
两个人都在愣神之际,琳琅却醒过神来,拽过东珠低声道:“主子,他是人是鬼?如果是人,难不成有两个皇上?若是鬼,咱们还是快点跑吧。要不,奴婢进宫去找皇后。”琳琅迈步想走,东珠却一把拽住了她,道:“不必找了,也许皇后早就知晓了。”
因为知道皇帝是桀年,所以心甘情愿迈进大清国门,所以明明不爱玄烨却仍甘心执掌凤印,所以那日她说分给她一半宠爱时表情如此痛苦,所以她曾千钧一发之际坦言康熙不是玄烨。只是这些细节东珠全没有注意到,东珠在心中暗道:斯年啊斯年,你真傻,默默扮成坚果为我抵挡一切侵害,却从来不让我知晓个中缘由。难道是怕我得知这一切会颠覆大清政权吗?我只是爱昏了头才想要对付你,从来没有想要去抢你的丈夫,幸而康熙不曾宠幸我,否则不是铸成大错了吗?亏你还在小阿哥被害后以皇后名位救我……
小阿哥……
“琳琅,我们走。”东珠忽然想起小阿哥之死,没错,宫中既然有连小阿哥都敢毒害的恶人,必定是冲着皇后去的,那么如果被这人得知竹林寺这布衣公子的存在,不管他是玄烨还是桀年,想必都有一场恶斗。
“姑娘,敢问姑娘姓甚名谁,是否得知在下身份,姑娘留步啊。”布衣男子情急之下拽住了东珠的手,东珠只觉两颊发热,回首道:“公子,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只是公子既然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为何会唱那首歌?”
布衣男子又被问住了,沉思许久,才羞涩道:“本是不记得的,但那日忽闻远处飘渺琴声传来,隐约就想起了歌词。仿佛,仿佛……是一首情歌,又仿佛,曾有人唱过。”
东珠抑制住心中隐隐心酸,回首道:“公子也动过情吗?”
布衣男子被这大胆发问怔住了,许久才道:“姑娘,在下真的不记得了。”
一行清泪自东珠眼角滚落,愤懑,哀怨,委屈一时间涌上心头。东珠随即将胸前一串价值连城的东珠串扯断,取下一颗最大最亮的浑圆金色东珠递给布衣男子,道:“这颗珠子叫做东珠,是珍珠中最金贵的一种,也和我的闺名是同一个词,你记住,我叫钮钴禄东珠。而你不可再称呼自己为在下,或者你自一出生便注定要高高在上。”
布衣男子接过东珠,还欲再问,却见东珠急促而去。布衣男子呆呆地望向东珠背影,再看手中灿然夺目的珠子,只觉那光彩为何如此摄人心魄,如此印象深刻。他和她,终于倒转了位置,而今绝尘而去是东珠,默然伫立的,是真正的千古一帝——玄烨。
四九城的黄昏,车马毫不因为日光的暗淡而停止奔忙。暮影沉沉里耿氏额驸府的下人正为府中摆晚饭而忙碌,内厅中,玲珑端着玉色小瓶的手微微颤动,表情难看地注视着身前的一碗杏仁茶,许久无法动手。直到她身后的主子耿聚忠冲上前来,怒道:“没用的东西,我自己来。”说罢耿聚忠抢过那小瓶拔开塞子就要往茶里倒,却被已然哭了的玲珑抢走了药瓶拦住了。
“主子,您想明白啊,公主与您这般恩爱,难道真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耿聚忠一把拽住了玲珑,欲抢她手中瓶子,道:“我和公主情深意重,你以为我下得了这个手吗?而今皇上铁了心要撤藩,以我兄长精明为人,若他也有心争取主动还等皇上下诏?我看他分明是起了反心,你若是为你公主好,就把这药落进这茶里。假死药虽说对身体有所损害,但毕竟能保公主一时周全。万一我哥哥真起了大逆不道的念头,我就携一家老少在家等死,我死后你再将公主接回来……”
“耿聚忠,你是想送我去哪儿啊?”
耿聚忠只顾和玲珑争夺,丝毫没有注意到景寞早已在内厅外注视自己,待景寞冷冷的声音于背后响起,耿聚忠刚抢来那假死药的手不禁一抖,瓶子落地应声而碎。
“公主,我……”
景寞摆了摆手,玲珑识趣地出了内厅。景寞缓缓走向耿聚忠,鬓间一支翡翠春燕因盛怒而微微颤动。
“额驸,你我自幼定亲,景寞也一直将自己视作耿家的儿媳,虽然人都说抱养的公主不过是皇上拉拢藩王的工具,但你我自成婚以后恩爱至今,京城人无不艳羡。你我相识这么许多年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吗?”景寞字字凄凉,宛如杜鹃啼血,逼得耿聚忠一脸苦涩。
“公主,聚忠只是不想连累公主。这假死药的确能令人如同仙去一般,但过不了三日就能起死回生。公主,你相信聚忠并没有加害之意啊。”耿聚忠不去看景寞的眼,旁顾左右,眼中却微微泛红。
景寞冷冷看向地上一滩碎片,药物的甘苦之味已然充斥整个房间,令她喉咙如堵塞般难受。
“额驸,我相信你对我是一片真心,可鉴日月。但是你对皇上呢?你如此周全地替我安排,可见是心虚了。”
耿聚忠一脸惊骇,面前的妻子从来都是不问政事只一味为他协理府中事务,此刻竟然洞察惊人俨然陌生。耿聚忠竭力抑制住面上讶异神色,银灰色缎子压纹长袍却将脸色映得更加苍白。
“公主,你多想了。”耿聚忠不宜多言,转身欲往内堂去,却被景寞一把拉住。
“我多想了吗?如果你一心为清廷,怎么会在乎一纸撤藩令。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他谋反你断可以请命讨伐。你若一心为康熙,以你们兄弟之间情谊他怎么会想处置你甚至连累到我?”
“他有拿我当过兄弟吗?”耿聚忠回视景寞,愤然怒吼,生生将景寞的话粗暴打断。“我怎么配是他的兄弟,他是皇上,我是什么?一个跟班而已,和小六子一样,甚至不如小六子自由。连小六子一个太监尚且有胆量喜欢琉璃,我呢?我自幼便离乡背井同哥哥住在京城,远离福建何止千里?顺治为什么要我和哥哥留在京城?为什么将咱们两个赐婚?因为我和我哥哥是质子,就是人质。顺治用我们兄弟两个来保我父王不反,若福建胆敢有反意,他定然会手起刀落杀了我们。我和玄烨交好,因为紫禁城里谁不知道佟妃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而三阿哥是太后最喜欢的孙儿。我满心希望他当上皇帝能放我回到我父王身边,可是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他当上皇帝了,亲了政了,除了鳌拜了,他想没想到过和他一起长大的耿聚忠呢?他没有,举国称赞他是一个好皇帝。为什么?因为他的心太冷,他明明独宠斯年,可是他还是可以做到雨露均沾。他明明忌讳吴三桂,可是还能做到对云贵厚待高看。而我,永远都是那个御花园里随便被他用弹弓子打帽子的耿家世子。既然哥哥已经送来书信决议对峙,我为何要在此等死?”
耿聚忠越说越激愤,五官甚至都扭曲起来。景寞虽然早就意识到他的不妥,却不知道两人成婚多年原来一直同床异梦,她以为他是赤胆忠心的臣子,她以为历史上那个甘于背弃兄长率子求死的耿聚忠是心甘情愿的,原来历史是会骗人的,那被千年风尘淹没的细节一旦因时光流转而被忽略,剩下的,只是后人肆意的猜测和戏说。
“聚忠,他是君,你是臣,这是亘古不变的。你斗不过他的。”景寞心疼地去抚摸丈夫因盛怒和委屈而赤红的脸,耿聚忠却将头一扭错开她的手。一脸不屑。
“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不过是成王败寇,我和哥哥没有别的心愿,不过就是想守住世袭的王位,令耿家世代袭爵。我们耿家时代为清朝卖命,这守住藩王的名位难道是奢望吗?若康熙真不答应,三藩联手未必斗不过他……”
“我告诉你,很坚决很认真,你斗不过他。斗不过的,不是他的心智和胸襟,斗不过的不是他的皇位和兵戎。斗不过他,因为这是注定,历史注定会有一个千古一帝在此时此刻崛起,就像历史注定我将于康熙十二年离你而去一样。耿氏和吴三桂徒劳无关的反抗,不过是给他的辉煌政绩添一抹光彩,吴三桂是什么人?难道你愿意后世千秋在所有小说话本以及各种编纂戏说中将你描绘成可笑的反贼?”
从耿聚忠认识景寞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公主的种种奇怪之处,然而他从来没有去深究反而觉得可爱,此刻景寞如预言家一般言之凿凿,耿聚忠不由得想知道:“为何你对未来总是很笃定,宛如先知?为何你知道我们斗不过玄烨?莫非你会巫术?”
景寞怔怔的,被问住了,许多次自己的真实身世都要脱口而出却都忍住了。她眼望耿聚忠,仍旧记得当年顺治赐婚时年幼的他脸上稚嫩的微笑,记得她每一次玩笑般的观赏美男他一脸委屈的郁闷,记得他将润面脂奉若珍宝捧给他用时的小心翼翼……
“聚忠,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让你改变心迹。但我希望你能相信,玄烨身为皇帝,的确有很多的苦衷和悲哀。也许君臣之说并不能打动你,但我想让你知道,所谓大势所趋,绝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扭转的。就仿佛我和你的相遇,历史注定此时此地会有一个你出现,将我娶进王府,那么即便我远在几百年后也能够出现在你生命中。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一个减肥成性唯恐自己嫁不出去的剩女,幸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奇迹的东西,令我没有被剩下。”
景寞惨然微笑,语气悲凉,随即一头冲向血一般红的立柱之上,当即瘫倒于地。耿聚忠大喊“不要”,及至去拽爱妻的手,那双手于他手中滑过指甲于他掌心刮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和她额头上的一抹猩红同样触目惊心。
却没抓住,她的手。
景寞触柱求死,耿聚忠只觉肝肠寸断,跪地将景寞拥入怀里,嚎啕大哭。
“景寞,我不会谋反,我绝不谋反,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相信你,我真的信……”
“聚忠,在我那个年代,北京有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叫公主坟。你知道吗……在那里……我和你的坟……是立在一起的……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永不分离。”
康熙十二年,和硕柔嘉公主薨,年仅二十二岁,葬于今门头沟区龙泉镇,前立和硕柔嘉公主谕祭碑。埋葬地被当地人俗称为“公主坟”或“耿王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