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斯年（清穿）》杨斯年

58、姐妹决裂，斯年自尽

　　秋园景致如画，深红蔷薇如浸了毒药般怒放，残阳晚照，紫禁城的风愈加狂妄，横冲直撞地吹乱了我额前的细碎头发。站立于晚风中，似乎每一丝秋风都会吹痛我竭力去掩饰的伤痕。有些在身上，有些在心上。

　　我面前的马佳氏挺着沉重却代表着宫里女人一生荣耀的肚子，在白缨怒色满目后竟然还一脸不屑，而当我下令掌嘴四十后她脸色骤然惊变。清宫中掌嘴不是用手，而是一种竹片戒尺，长一尺半，一落在脸上便是一条血印子，通常宫里主子罚奴才也不过掌嘴二十就可以要奴才半条命。掌嘴四十，不仅会令她毁容，甚至腹内胎儿都难保。马佳氏进宫前虽然只是一个员外郎的女儿，料想也是掌上明珠般养育，从未尝过挨打的滋味。闻听我下此重罚，不顾身孕马上要跪下求饶，我却上前一步将她扶住：

　　“马佳氏，你有孕在身，不须跪拜本宫。”我面无表情，声音更是冷如冰霜，却蕴含着冠冕堂皇的皇后之庄重。

　　马佳氏被我扶住，抬头望我，面带恨意：“皇后娘娘既知臣妾怀有身孕，即将临产，为何如此罚我？”

　　我松开扶住她的手，恢复皇后本来的端庄神态：“为我大清孕育皇子，是你的本分。冒犯凤威，妄想腹内胎儿入主东宫，是你的罪过。本宫掌凤印，统后宫，罚你是本宫的权力，你有何不服？有何想问？”

　　马佳氏明媚面容上闪过一丝嘲讽：“什么冒犯凤威？什么妄想腹内胎儿入主东宫？不过皇后娘娘看不得臣妾得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如此对臣妾，皇上定会为我讨回公道，为我一个庶妃得罪万岁，值不值得？臣妾劝娘娘三思。”

　　马佳氏虽然得宠，但年纪却比我还小，我不知她入宫前是何际遇却暗暗感叹她年少早熟，懂得用皇上来压我，奈何我此刻已经抛开一切毫无畏惧。马佳氏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有所忌讳，得意的神情瞬间爬上眉梢。我微微笑笑，年轻就是年轻，心计都写在脸上。随后又莞尔一笑，只是笑得可怖：“白缨姑姑，再加二十。”

　　未等白缨答言，只听见我身后有人接话：“娘娘何苦劳烦别人，臣妾替娘娘教训她。”我回头，是脸色凌厉的东珠。东珠缓缓走至我身边，脸上是堆积已久的怨恨。我心知她对康熙是真心，而马佳氏的盛宠定然让她嫉恨许久，以东珠的心机和胆魄能让马佳氏存活到现在已经让我很意外了。眼看东珠愤愤而来，我却不愿她趟这摊浑水。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是临死前拉一个垫背的，争一时意气，但我知道皇帝一定会追究。我不能让东珠陷入后宫争斗这阴暗漩涡中。

　　“钮钴禄氏，本宫统领六宫，惩治妃嫔定然是本宫的奴才来办。你是主子，怎可亲自动手？”

　　我本是为将她撇清以免马佳氏记恨东珠而展开报复，毕竟我有皇后的名位她无可奈何，而东珠却也和马佳氏一样只是庶妃，何况马佳氏正在盛宠之下而康熙本就因鳌拜忌讳东珠。马佳氏此刻瞪着东珠，不知死活地挑衅：“钮钴禄东珠，你我一样名位品级，你有什么资格……”马佳氏话未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下手的，就是早抡圆了胳膊憋着劲动手的东珠。
　　“你冒犯皇后，恃宠而骄，打你还需要什么资格？”东珠傲然望她，似偿了夙愿般惬意。马佳氏哪能善罢甘休，正要发作时，我注意到她身后自得知我身份后一直瑟瑟发抖的名唤薄冰的宫女。我缓缓步向她，每多走一步她就战栗不已，待我到她身前，她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娘娘……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我眼见她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苦苦哀求。被康熙侮辱的惊心恐怖记忆便滚滚而来。深吸一口气后将那个名唤薄冰的宫女拽起，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冰冷如秋水的话：“你知道得罪皇后是什么下场吗？”那宫女吓得魂魄掉落了一半，连声喊着：“奴婢不敢了，娘娘恕罪啊。”和之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全然不同。我拽着薄冰的头发亲自将她拉到太液池边，白缨上前低声劝阻我：“娘娘不必自己动手。”我不想牵连别人，嘱咐白缨不要管，任那名宫女嘶叫挣扎，仍是被我抛至太液池中。

　　马佳氏此刻真地怕了：“皇后娘娘，臣妾知错了，那薄冰是我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娘娘饶她一命吧。”她虽涕泪交错，伏在我膝下认罪。但在我看来并不是真心，就算是贴身侍婢也不见会让她如此心痛，不过是若这个宫女死在我手上她将沦为全后宫的笑柄。薄冰在太液池中翻腾呼救，马佳氏在我脚边苦苦哀求，我发现，我的心没有一丝动容。自那日起，我告诉自己不会放过任何欺负过我的人，更不会救任何人，当我在康熙身下承受屈辱，成为发泄欲望的玩物时，有谁管过我？或许是康熙给我的屈辱太深刻，所以我脱胎换骨般冷漠狠毒。又或许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远离宫廷，远离这根本和我全无关系却深陷其中的，三百年前的纠葛。

　　残阳被黑夜吞没，在最后一抹日光消逝在紫禁城时，那个被我亲手推落池水中的宫女呼救声渐渐微弱，随即沉没于池底。惊魂未定的马佳氏在我脚边开始痛苦地呻吟，一滩鲜血自她裙下缓缓流出。东珠冷漠地经过她，在我耳边诉了句：“杨斯年，别以为我在帮你，我和你，自你们同床的那一夜，已经势不两立了。”我没有惊讶，或者说从我答应孝庄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做好了不被东珠理解的准备了。尽管我从来没有想过势不两立这个锋利的词会用来形容我和东珠。不过我相信，待我亲手结束这一切后，她会原谅我，相信我。

　　康熙六年的九月二十傍晚，庶妃马佳氏提前胎动，举宫上下皆知她是被我惊吓而提前生产。御医产婆满宫地跑，此刻她才是叫得撕心裂肺。就在整个后宫猜测纷纷，忙乱异常时，我冷静地在坤宁宫中和小真子讨论辣椒的种类。

　　“娘娘，这个是朝天椒，这个是红椒，这是麻椒。不知娘娘您要哪种风味的？”小真子将御膳房能找到的辣椒种类全呈了上来，我有些倦了。便将那辛辣刺鼻的辣椒盘子一推，嘱咐一句：“挑七八种最辣的，磨成粉末，一半辣椒一半水，滚水煮开，放凉后再加入芥末。待辣椒的辣味全都溶进水里时滤掉辣椒沫子。盛在装马奶的皮袋子里，将满未满才好，在皮袋子的上端用针刺几个孔。然后在皇上下晚课前送来给本宫。”

　　白缨在一旁看得奇怪，小真子也一头雾水：“娘娘，您想吃什么跟奴才说就行，前几日那气死比仨饼奴才都能研究出来，川菜就更好办了。”

　　连日来的阴霾后，小真子的逗趣让我才有些笑意：“是起司披萨。本宫不想吃什么，你就照本宫的吩咐去做就得了。”

　　康熙下晚课前，小真子果然将装满辣椒水的皮袋子送了过来，我从针孔里闻了一下，辛辣味道刺得直流眼泪。小真子走后，皇上便到了。

　　再见康熙，一身青色硬缎上金丝线细密绣成鲜活龙纹，映衬着他俊朗面容夺目异常。他背手进屋，一举一动潇洒倜傥，和那日在这间屋子里施虐的狰狞男子判若两人。我歪在龙凤床上并未起身行礼，康熙也不介意。我眼见他微笑着走近我，右手微微向枕下探探。

　　“你好些了？”他伸出手微微拂过我的脸，仿佛是我抱恙在床而他是个温柔的丈夫来守护我。见我不说话，康熙的手尴尬地停在我脸上，我厌恶地别过了头。康熙有些微怒，却没有发作。

　　“你在恨朕？”见我还是不言语，康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情绪，然后回顾我说：“听闻你在御花园惩治了马佳氏？”我心里暗哼了一声，果然心中还在惦念别的女人，恨意更浓。于是微微冷笑：“皇上不去陪她，人家可是在给大清朝生龙子呢。”

　　康熙以为我在吃醋，脸上竟有些神采飞扬。“你嫉妒了？”他又坐回床上，拥住我：“那你也给朕生一个。朕不要别的女人生皇子，朕要你的。”说罢他吻住我，手攀上我的发将我固定发髻的簪子拽下，一头长发如水般泻下。他愈吻愈深，一只手拂过我胸前激起我一身冷战。康熙整个身心全沉迷在我身上，竟不觉我手中握着的装满辣椒水的皮袋子。我眼中腾起凝重的恨意，假意在他耳边唤一声：“皇上，你看。”待康熙睁大眼睛时我迅速闪开身子，双手挤压皮袋将辣椒水自针孔喷出，直直射入康熙的眼睛中。康熙顿时大叫一声，痛得滚落在地。暖阁外有侍卫和太监欲冲进来，我声音冷峻高喊一声：“谁敢进来，杀无赦。不要命的就试试。”

　　门外匆忙的脚步声瞬间停下，康熙死命地揉眼睛，却越揉越痛，直到眼睛难以睁开，整张脸红肿异常，难以碰触。我自枕头下取出匕首，冰冷刀刃横在康熙颈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在已经爱上你的时候强jian我。我明明知道你是顾忌索尼还是将心给了你，我明明毫无心机却愿意为保护你而设计老奸巨猾的鳌拜，明明你已经移情他人时还以身犯险保你周全。我以为顺应历史，陪你迎来盛世后就可以回到我应该回去的地方，可现在我根本回不去了我没脸见任何人。你毁了我，所以我要毁了整个历史。”

　　康熙躺在地上挣扎着试图睁开眼睛：“皇后，你说什么？你要回去哪？你要见谁？朕喜欢你，朕不是因为索尼而喜欢你。朕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是我应该爱的人，每一次朕望着你都会心动的感觉，朕怕你被鳌拜所害才会去找马佳氏。可是每一次朕和她同房都幻想着那是你。朕知道不该强迫你，可是朕真的受不了你的心里有别人。”

　　我泪如雨下，将刀刃又逼近他喉咙一分，眼见他皮肤沁出血丝，说：“我的心里是有别人。那个人却为你而死。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替你挡箭吗？因为他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舍弃了我舍弃了自己替你去死，而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强jian了他的爱人，而这个女子，舍弃和他亿万斯年的誓言接受了你，你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我吗？”

　　康熙摸索着握住我的手，然后言辞恳切：“我知道，纳兰告诉了我。他叫桀年，是我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可我真的忘记了。斯年，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忘记他忘记你。可是我问过你，你却没有告诉我你爱我。你和他竟然还有誓言。我才会被嫉妒冲昏了头。”他将朕换成了我来陈述他对我的感情，可我不会放过他。

　　“皇上，现在一切都晚了。今天之后，再不会有康熙也不会有赫舍里。而今天之前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我怕鳌拜篡权，怕你做不成皇帝，怕应该发生的没有发生，怕不应该发生的却发生了。但是我没有选择，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应该付出代价。”我闭上双眼，用尽力气将手中利刃朝他心脏刺去。只听康熙说：“就算你想杀我，我也没有怨言。但我要告诉你，亿万斯年的誓言，只有我有资格说，只有天子，才能承诺永远，在亿万斯年的国运中，爱你到亿万斯年。”

　　康熙说完这番话，闭着眼等死。然而冰冷锋利的匕首没有插入他的胸前，而是我的。我没有这个勇气杀死他，就算他曾经在这坤宁宫寒凉的地砖上夺走了我的清白，就算我回到前世的计划因为他一时嫉妒而全盘皆输，就算他忘记了我忘记了桀年忘记了所有，就算他此刻毫无招架之力而我手执利刃，我仍然宁愿自尽也不愿他死。我败在了这句亿万斯年的誓言中，我败在他和桀年毫无差别的容颜上，我败在了……我已经为他……动了心。

　　当太皇太后带着众多侍卫赶到坤宁宫时，他们没有看到试图弑君的皇后，也没有看到被辣椒喷雾伤到的皇帝，他们看到的是一对相爱的疯子。一个在爱人怀中奄奄一息，一个怀抱着将死的爱人横冲直撞。

　　“来人，御医，侍卫，给朕滚出来！皇后要死了，救她……”

　　皇后的血洒了一整个殿前的院子，脸上毫无血色。皇上的脸上又红又肿，睁不开眼，龙袍处处沾染着血迹，明殿里到处是腥甜的血气。那个夜，没有人去关注马佳氏生了一个龙子，也没有人去关注御花园已经燃点的后宫妒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坤宁宫，因为皇上已经下旨，如果皇后因伤而崩，举宫陪葬。他说的不是坤宁宫，而是整个后宫。也就是说，陪葬的，是所有妃嫔和宫女太监。

　　空旷的慈宁宫中，孝庄手握佛珠潜心跪地祈祷。苏麻喇姑轻缓步入殿内，面上笼着难以驱散的哀愁。

　　“坤宁宫怎么样了。”

　　“回太皇太后的话，皇上的眼睛和脸是被辣椒水灼伤的，已经上了药了。可是皇后……”

　　“说吧，到了今天，哀家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孙太医竭尽全力才止住了血，可是……可是已经失血过多，孙太医的意思是，恐怕没有指望了。”

　　“哎，都是冤孽……”孝庄长叹一声，又感叹“若是乌雅在就好了。”

　　苏麻喇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却又忽然沉默了。一切自然没有逃过心细如丝的孝庄：“想起了什么就说吧。若能救皇后一命，也就是增了哀家的寿啊。她若走了，哀家此生还有什么指望？愧对祖宗啊。”

　　苏麻定了定神，说道：“乌雅在宫中时，曾与奴婢交好。因此也教给奴婢一个保命的办法，只是这办法……”苏麻顿了顿，见孝庄确是一副心急如焚的表情。于是继续说：“若是失血过多，施展这个巫术的确能活命。但是必须是夫妻这样有过肌肤之亲的关系才可施展，说白了就是一个人的血气传到另一个人身子里。在一个大缸中泡上特定的草药兽骨，然后伤者与其配偶共同泡在缸中。这对皇上的龙体……”

　　孝庄晃了晃头，只觉头颅中阵痛。然后拽住苏麻的手，说：“去将这个法子告诉给皇上吧。斯年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不是没了半条命那么简单。”

　　苏麻愣了愣，退了出去。孝庄转回身又跪拜在佛像之前。

　　“佛祖，佑我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