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亿万斯年的真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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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塔腊斯年，这个曾备受瞩目的女子丧母之后再一次受到全京城的关注。在生辰报往户部之后，立刻有官员上奏给太皇太后，称喜塔腊斯年的疯病人尽皆知，又逢母丧，参加本届选秀恐有不妥。太皇太后随即遣苏麻喇姑送了一些衣饰钗环过去，第二日便驳了户部的奏，称喜塔腊斯年毫无病相，家丧不与选秀冲突，并特许斯年戴孝前来。苏麻的亲探，足见太皇太后对这个女子的偏爱，特批戴孝一举更让紫禁城内外震惊，原本就是热锅的选秀话题又被浇了一勺热油，康熙四年的舆论界迎来了一次彻底的狂欢。
康熙朝的第一次选秀开始了。由于有太皇太后明显的属意，没有人敢再在喜塔腊斯年身上做文章。经过户部的初选和复选，斯年顺利的通过两次选拔进入最后一轮——皇上亲自阅选。选秀进行了四天，经过初次引阅，屡次复看，被选中留牌子的大多是选秀前的热门。如索尼的孙女赫舍里芳仪，遏必隆的女儿钮钴禄东珠等京中大员的掌上明珠。最后一日，正轮到了正白旗和镶白旗。
被秀女们认定为战场的长春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和景仁宫一样的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次、梢间均为槛窗，步步锦支窗。此番是新皇大婚，户部和内务府皆小心谨慎，选出的秀女人数庞大，整个选秀持续了四天。孝庄倒是饶有乐趣，直看到选秀的最后一天仍兴致勃勃。可是康熙却累了。
自那次中箭之后，康熙常常觉得心慌。虽然外人来看，他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少年君主的稳健和灵活，然而只有他自己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也曾传来太医看过，那些什么国事烦忧，体热多思之词他都会念了。既然看不出来什么异状，他也就干脆忽略了这些并无大碍的症状，只是头脑里常常出现幻觉。仿佛曾有一个人，周身是牛奶般香甜的气息，在他的人生中语笑嫣然，却让他怅然若失。
那个人的容颜，语气和举止，在他头脑里只是一片空白。可他深信曾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曾在蜜客思里与他泼酒游戏，曾在纳兰府中因为鬼故事为惊声尖叫，曾在他的面前吃光一碗又一碗的美食嚷嚷着没饱还能再来一碗不。可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谁曾经这样放肆，这样活泼，这样鲜活地出现过。他问过小六子，问过东珠，甚至问过景寞，也问过容若，然而每一个人的答案都异常地一致。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此刻的长春宫内，谁是新皇后，太皇太后心里已经有了谱。鳌拜之心如司马昭一样人尽皆知，权倾朝野。他的女儿只能指婚给贝勒们。遏必隆之女虽然国色天香，有国母之仪，但遏必隆难当大任，因此也是只可封妃。唯有这索尼的孙女，索尼因忌讳鳌拜，所以日日称病，如今已不上朝了。为了拉拢这个明哲保身的老叟以令鳌拜有所忌惮，恐怕大清国将有史以来第一次放弃了满蒙联姻，改立重臣之后，入主中宫。仁宪太后因连日来阅选秀女而疲累，今日并没到长春宫。皇上恹恹欲睡，只有太皇太后精精神神儿地端坐着，她在等一个人。
这个一直被孝庄等待的女子自跨入长春宫的一刹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万紫千红的春色里，只有她一人着白色。一身银月色品缎白鹭水仙旗袍，头上戴银双鹤垂细银丝串玉珠钿子，右鬓上插一朵白色山茶花，耳上垂一对银流苏缀小米珍珠。素白衣衫和冷银色首饰，正配着她寥落的神情和暗淡的脸色。她竟然瘦弱成这个样子，当年她在孝庄面前猛然一跪，唤出“老佛爷救救我玛法吧”时，是何等地珠圆玉润，伶俐可爱。而今却竟然像被抽走了魂似地憔悴。
与喜塔腊斯年一起进来的还有五个女子。和众多秀女一样，那一丝不乱的光滑发髻，那珠翠金彩的璀璨钗环，无一不昭示着她们对龙门一跃的信心和上苍垂怜的祈求。她们的面色各异，有的镇定自若，有的满心欢喜，有的踌躇满志，有的暗自担忧。但肯定没有一个人像喜塔腊斯年此刻一样，脸上冷如冰霜。如果不是珍宁自缢于失神亭上，如果不是珍宁以生命来求她的女儿为她完成她从来没有参与过的选秀，斯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一次站在了康熙的面前，这个和桀年一摸一样的男人，此刻垂着眼在龙椅上倚着，已然进入了梦境。斯年开始嘲笑自己，嘲笑珍宁穷尽一生的梦想，投射到她的身上，竟然是如此地低贱和龌龊。
“皇上，皇上。”小六子眼见斯年进了殿，忙轻唤他。康熙自中箭苏醒之后，小六子曾将桀年即将出殡一事承报给皇上，没想到康熙竟然反问：“桀年是谁？”孝庄恐康熙联想起遇刺事件而留下阴影，决定将错就错禁止宫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只说是玄烨围猎时受了伤。连带着东珠、景寞等人都不敢再玄烨面前提起旧事。久而久之，就真的无人再提了。
“皇上，您看完这一组秀女再睡吧。”小六子在康熙耳边轻语。
“看什么看啊，都一个样儿，木头人似地，笑也难看不笑更……”康熙被小六子推醒有些恼火，责备他时眼风扫了一眼殿下的女子，突然呆住了。
那个穿着白色素服的冷艳女子，无神的瞳仁和冷漠的神色竟让他的心忽然地撕裂般疼痛。她的脸像中了毒般清冷，眉目微蹙，仿佛有千般忧愁凝结于心，其余秀女皆朝向皇上的方向凝视浅笑，唯有她，目不斜视，傲然直立。她真瘦，骨瘦如柴，皮肉贴合在骨骼上瘦地触目惊心，让玄烨心中骤然一痛，顿觉周身冰冷。
“你如此瘦，不吃饭吗？”玄烨脱口而出的话不仅吓到了众秀女，连带着孝庄也微微惊了一下。选秀整四天，除了钮钴禄东珠进来时皇上与其叙了几句旧，让满朝文武皆以为遏必隆之女必定中选，至少位列贵妃。当日却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几句，从没有人得到他如此关切暧昧的问话，此语一出，其余五个秀女脸上神色大变，愤恨地望着喜塔腊斯年。
斯年心中暗恨，紧握双拳，指甲扎入肉里直至青紫。然后她仰起脸，直视皇上的眼，冷漠道：“回万岁爷的话，臣女兄长过世后，便对饭食没有了兴趣，所以每日仅是喝粥。”
玄烨听后，惊异于此女的情深意重，却又觉得心底某处腾起了庞大的嫉妒之情。再看座下女子，双目直视他毫无惧怕面圣之情，眼神坚毅，让玄烨心中一喜。连日来见得都是些木头美人，美则美矣，终觉无趣。这女子虽然只算是眉眼端正，但眼神中投射出的坚毅执着之光，让玄烨动心。
“可不许再瘦了，太瘦的女子，朕不喜欢。”
喜塔腊斯年如被迎头冷水泼下，她谈及为他而死的桀年，他竟仍能谈笑风生，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抬头看他，他脸上笑意盈盈。他对那触目惊心往事的连轻描淡写尚且不说，如今已是完全抛于脑后。
康熙见她在同列女子排位第三，便微笑着按照她站的位置去翻小六子呈上来的牌子，以表留下。皇上的手停在那牌子上方时，殿下的其余五个女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皇上的手却停下了。
“喜塔腊斯年。”
斯年……我有多爱你，才敢许你这样久远……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吧……我没想到，我争来了江山却输了你……每次我做这些事，都会想起我深爱过的斯年，此刻在别人怀中，而我身为天子竟然无能为力……朕要你进我的后宫，掌管凤印……你的心里，还是有玄烨的……不见，不闻，不知……我的人生只能和一个男人有关……让你永远住在我的后宫，心里没有任何别的男人出现……我不舍得你……我们是兄弟……让我拱手河山讨你环，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我也会选择陪你……到亿万斯年……那么远……
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如利剑般瞬间穿透了康熙的记忆，将他的心智搅乱。斯年……斯年……亿万斯年……这个名字在他已经将前情尽数遗忘的头脑中迅速膨胀、崩裂、又重组在一起，泛滥成出闸的江河，冲击着他的每一根血管，直至涌入心房，然后冻结于心，破碎成粉末，散为尘烟……
“皇上，您怎么了？”
“皇阿奶，我的心里绞着痛，仿佛……仿佛捅了一刀一样。”
孝庄大骇：“来人，传御医，将皇上扶进后殿。”
康熙被扶下了殿，临走前手落在写着喜塔腊斯年的牌子上试图翻起，终于因心上剧痛而作罢。喜塔腊斯年望着被强行扶走的康熙，始终记得他回望她时那真诚的眼神。尽管她曾在失神亭前揣测和诅咒他无数次，却差一点就被他当日虚弱而澄明的眼神所感动，尽管只是一瞬间，康熙竟让她想起了前世她于景陵山上定情时，夏远夜的眼神。
“山上有吃的吗？”
“没有。”
“那山上有什么。”
“山上有一个男人，一个爱你的男人。”
康熙朝的第一次选秀以皇帝龙体有恙而终结。当喜塔腊斯年走出长春宫时，天色已尽黑了。黄暖宫灯将紫禁城照射得如同琼楼玉宇一般金碧辉煌，星斗密布的夜空呈现出漩涡一般的迷幻星图。像是预测了，她和紫禁城这纠结如蛛网的关系。
我终于完成了珍宁的愿望，即使结果如我所愿却非她所想。选秀之后，我仍然回到竹林寺下隐居，每日赏云喝茶，怀念前世。七月初七，以太皇太后懿旨，聘辅臣索尼孙女、内大臣噶布喇之女赫舍里氏为皇后，行纳采礼。就在整个国家都在翘首以待，等待着他们的皇帝大婚普天同庆时，九月五日，距离大婚只有三日。失神亭前，我迎来了我从来没想到会在宫外见到的人——孝庄。
“你知道哀家为什么会来吗？”失神亭中，我和她对饮一杯英山云雾。茶香袅袅间，这个清史上最让人敬重的女人尽管保养有加，仍被我看到了眼角的细密皱纹。康熙登基不过四年，满汉不合，圈地泛滥，朝堂夺权，内忧外患让她已然无暇去顾及自己的美貌和容色。
“臣女愚钝，请太皇太后明示。”
“曾几何时，哀家以为，坤宁宫是为准备的。哀家以为，会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后宫大权交付在你手上。而你，真的让哀家失望了。”
“臣女只是一介草民，无德无貌，无才无能，难以担当此重任。”
“有一件事，整个大清朝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哀家想告诉你。”孝庄凝视我，面容严肃。
“赫舍里死了。”
我骤然一惊：“哪个赫舍里？”
“还有几个赫舍里，就是那个天下臣民都等着我和皇上迎她入主坤宁宫掌凤印的赫舍里。”孝庄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谈论一只虫子的死活。“昨日被发现死在索尼府上，是被生生扼死的，颈断气绝，无声无息,高手所为。”
我惊愕住，不可能的，赫舍里怎么会死？“您确定，是赫舍里死了不是别人。可皇后明明就是赫舍里啊，那皇上的婚事……”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抛出这样一个问句。
孝庄脸色稍明亮了一些，然后转头问我：“你关心？”
我黯然：“如此胆大妄为挑衅于皇家，实损我大清国威，太皇太后您必定会细察了？”心里却莫名慌乱
“你错了。”孝庄放下茶碗，语气坚决。“索尼自然是要求哀家严查凶手。可如果你是哀家，你会怎么办？难不成满世界贴皇榜捉拿在大婚前谋杀皇后的凶手？大清国丢不起这个人。”孝庄有些激动，然后缓缓平复心绪。“哀家来找你，其实目的很简单，索尼的亲孙女既然入不了宫，他还有一个干孙女。”
我愕然：“不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是我入宫？”
孝庄微微笑笑，事态的剧变曾让她差一点垮掉。她宁死也不敢相信这些与她作对的人竟真胆敢冒犯龙威。可是沉下心来一想，让赫舍里入宫的确只是权衡之计。“为什么不能是你，你尽可以说出你的理由。”
我慌乱跪于她身前：“启禀太皇太后，臣女对后位没有妄想，而且臣女对皇上完全没有……”
“没有感情？”孝庄又笑了，她笑眼前人的幼稚。“你随便去史书里拉出一个后妃来问问，有多少人是对皇上有感情的？哀家是让你去做康熙的皇后，不是玄烨的妻子。”
我抬起头：“不一样吗？”
她正色端坐：“当然不一样。一个妻子，要全心全意地爱他的丈夫，就是汉人说的夫为妻纲。一个皇后，不应该仅仅爱皇上，而是要爱天下臣民，爱整个国家。当皇帝昏聩，你是那个敢为天下人请命的国母。当皇帝荒淫，你是那个掌凤印治妖孽的后宫之主。”
“可我心有所属。”
孝庄又笑了：“你以为哀家没有吗？”
我骇然抬眼望她，她也在认真回望我，眼里泛出一丝少女般的甜蜜，随即很快黯然。那被后世纠缠了几百年的她和摄政王多尔衮之间的爱恨情仇，我得以窥视。
“你之所以拒绝哀家，恐怕这些都不是理由吧。那日选秀，你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深重的仇恨，让我心惊。可是也让哀家欣喜。哀家以为你和他之间只是孙儿的一厢情愿，直到你的冷言冷语激醒了我。喜塔腊斯年，你恨他忘了你是吗？”
“我恨他杀了我的兄长。”
孝庄猛地一回头，然后仰天长笑：“果然是个笨孩子啊。”她笑够了，然后狠狠地抬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以为那日的乱党真是明史案处死者的亲人？明史案处死的全是文人商贾，他们的亲人竟会有如此之好的武功连大内侍卫都应付不来？你如果去弑君作乱还会喊着为某人报仇？皇上如果恨你的兄长想杀他还需要自己也中箭陪你演这场戏？哀家以为你守着这堆枯柴两年你会想明白，没想到笨就是笨，怎么都点不醒。你这个样子，倒真是个做皇后的料。你若只是个妃子，早被斗死了。”
我跌坐于地上：“太皇太后，你没骗我。”
“哀家是大清国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要骗你？你问问你自己，玄烨顶多算一个有心机的男子，不管你和喜塔腊桀年是什么关系，只想想他会是一个舍得对自己朋友下手的男子吗？他若这般毒辣，哀家会比你晚发现？哀家会扶他登基？”
我来不及消化赫舍里遇袭而死，许久以来误认康熙为凶手等变故，孝庄又抛给我一个猛料：“他不记得你了。你和他的一切都因为他中箭后萨满招魂施法而被磨灭。你恨他，是因为不知不觉你爱过他，只有爱的反面才是恨，若不爱，只是漠不关心。他不记得你，所以你怨。他没找过你，所以你恨。他选了别人做皇后，所以你不甘于做那个女人的替身。”
“不。”我坚定拒绝，“我没爱过他，从来都没有。我的爱应该像亿万斯年一样那么长远，不会分给他。”我疯狂地摇头，孝庄扶住我，呵斥我：“你不爱他，为什么在选秀那日他被扶进后殿前深深凝望他的眼？你若恨他，我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早该说出玄烨不是佟妃亲子之事。你想置他于死地，有多容易？”
我呆住了，原来孝庄早知道他的身世。见我不动了，孝庄将我拥住，然后哽咽地说：“我的孙女，帮奶奶一次，不管你爱与不爱。那些人，他们为一己私利不顾百姓死活不停地圈地,他们为保自己的女儿入宫不惜杀害皇后，他们还心狠手辣谋害汉臣甚至谋害皇上，你的哥哥为皇上挡住了他们射出来的箭，让你如心死一般。哀家明白，哀家也失去过哥哥，哀家还失去了爱人，丈夫，儿子……哀家不能再失去你和皇上了。你所说的亿万斯年，不是写来歌颂人间小爱的，而是祝福一个国家的。你的哥哥，他以自己的性命去换皇帝的性命，难道只是出于兄弟之情吗？他是个聪明绝顶的男子，他是怕皇帝驾崩，天下大乱啊。他的爱，才真能称之为亿万斯年那么长远的爱。斯年，你要记得，我们是帝王家的人，我们的爱，不该仅仅放在一个人身上。历史要我们站在这里，就是要我们去完成大业，去给黎民赐福，拯救苍生。”
这句话，好熟悉啊。
“你身在此时空，命却不在轮回里。误入本朝虽属命中注定，你身系大清之福，老衲不得不为天下苍生着想，只得点醒你一句。”
“哀家要你代替赫舍里芳仪入宫，你从此就是索尼的二孙女，赫舍里芳仪的妹妹――赫舍里氏斯年．”
原来亿万斯年，不是形容我和夏远夜的爱。原来他甘愿以死交换的，不是我的自由，而是历史得以延续。原来七星连珠和九龙碑文让我们四人穿越至此，都只是为了让我成为那个历史上从未出现名字的，康熙第一个皇后——孝诚仁皇后。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亿万斯年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