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玉林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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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中，太医、太监和宫女因康熙的胸部中箭而乱成一团。内殿中，一向坚强的孝庄终于挺不住了。
“太皇太后，您放心，皇上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您可别愁坏了身子啊！”苏麻喇姑眼见孝庄的脸如死人般苍白，又见屏风后的康熙在垂死之间挣扎，深怕死亡再一次降临到皇室。
“苏麻，你说我是不是造了什么孽？现在遭了报应啊。”眼看着血水一盆盆地从屏风那边端了出来，那是属于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孙子，那是属于大清国前途的血水。她的心塌了，一向不相信命运，以铁腕治国的孝庄开始软弱了。她太害怕了，她怕大清国在短短三年间第三次次遭遇国丧，她怕紫禁城的白色灵幡要再挂三年，她怕她每一日醒来都要穿着着青色凤袍勾起她的锥心之痛来。
“太皇太后，您别多想了。皇上是九五之尊，他怎么会遭什么报应呢？”
“我说的不是皇上，是我。这是祖宗们在惩罚我啊，我没有立先皇的血脉为太子，所以祖宗们发怒了。”孝庄的身子由于悲伤过度而支撑不住，突然前倾，吓得苏麻忙跪下扶住孝庄的身子。孝庄借着苏麻的力稳住了身体，然后接着说：“我没有阻止永福宫去问景仁宫的罪，其实我错了，景仁宫的确罪犯欺君，可是我呢？”
“太皇太后，奴婢斗胆说一句，自古后妃争宠，常常蔓延至前朝。当年中宫空置，佟妃正蒙盛宠，她有心母凭子贵入主中宫，使出这偷龙转凤之计，是她机关算尽反害了自己姓名。先帝抛开江山一心向佛，太后您将错就错，让三阿哥登基为帝，这是看出三阿哥英明果断是为天下百姓和祖宗社稷着想。太后您要了佟妃的命，已经算是对祖宗有所交代。错与对，是与非并不是一朝一夕得见，而是要看千秋万世之后，要后人评说。如今皇上受伤，只是乱民犯上，根本和这一切毫无关系。太皇太后，奴婢替天下人求太皇太后放宽心。”苏麻喇姑一席话，涕泪交零，果然说得孝庄心宽了一些。此刻有奴才来报，萨满乌雅求见。
孝庄望了一眼内殿，只见几个太医虽奋力抢救皇帝，但皆是愁眉不展。一向圆滑的太医若诊断出玄烨有救，早来她面前邀功了。乌雅道行深厚，孝庄一直怕她发现玄烨不是皇家血脉，因此尽量不让其近距离接触到玄烨，可是此刻太医们只是一味地在内殿忙碌，恐怕玄烨已是凶多吉少，反复思虑过，孝庄摆了摆手，不一会儿，乌雅便进入了内殿。
乌雅简单请过安后便步入屏风后，太医此刻已经拔出了皇帝胸口的箭，只是血一直止不住，待乌雅查看伤情时，只见塌上着龙袍的少年早已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太医们惧怕太皇太后，因此无人敢前去禀报。乌雅身为宫中第一萨满，一直视太医为酒囊饭袋，大踏步走到太皇太后身前，跪地禀报：“回太皇太后，皇上真魂不在，已经危在旦夕了。”
孝庄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乌雅将真相和盘托出，仍觉心上一摧，此刻已顾不得许多了。“乌雅，你可有办法？”
“为今之计，只得施展最高等的追魂仪式，只希望苍天庇佑我大清。”
“好，你需要什么尽管准备。我只要我的孙子平安无事。传我的懿旨，皇上重伤之事不得向外张扬，待乌雅法师做法后再议。”孝庄略定了定神，由苏麻喇姑扶着起身，转身离开内殿。正逢心急如焚的索额图于门口焦急踱步，孝庄便将他招至身边耳语了几句，方才离开。
是夜子时，乌雅命人宰杀了九只黑色驯鹿，在慈宁宫殿前摆开祭桌，祭桌前生一堆篝火，不远处架上皇上受伤当日身着的龙袍。乌雅将一只粗大的羊脂烛燃于祭桌当中，并在蜡烛前放一盆只装有泥土的巨大的青瓷花盆。然后敲响她手中的牛皮鼓，口中念念有声，一会儿似祷告上天，又似在驱逐恶鬼。她身上的红色毛穗子和铜铃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令这个惊悚的夜更加诡异。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旋风，只见羊脂烛的火苗猛一下笔直地窜出了一尺多高。在内殿里伺候的奴才和太医们都看傻了眼，哪还有人去管皇上的死活。再看那羊脂烛旁的青瓷花盆里，瞬间长出一棵小苗来，小苗越窜越高，顷刻之间长出枝叶，开出两朵灿烂怒放的白色蔷薇。众人惊呼神奇时，乌雅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心中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那蔷薇花迅速开放，只见篝火前的龙袍迅速地鼓胀起来，乌雅管不了那么多，喊向四周的小太监：“快将龙袍裹紧，那里面是皇上的真魂。”四旁的太监于惊愕中清醒，七手八脚地裹住那鼓起的龙袍，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龙袍像是漏了气一样又恢复了原状，只听内殿里传来了玄烨的声音：“好疼。”太医们惊讶万分，纷纷奔至内室，没有人发现，乌雅将那两朵蔷薇花中稍大的那朵摘下，扔至篝火里烧了，火堆上腾一阵黑烟。
曦园里，为了阻止斯年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容若只得用力打到斯年的后颈上，将已晕厥的斯年托付给白缨后，容若又嘱咐耿聚忠留守曦园，如果斯年醒来再胡闹让他务必遣人到宫中报信。容若一方面正为好兄弟桀年的惨死而悲痛欲绝，另一方面又惦记着宫中生死未卜的皇上，因此随着小六子将桀年尸身运往宫中。夜幕下空荡的街道上只有运送桀年尸身的一辆马车行走，正走至西华门附近，只见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袭来，包括容若在内的所有人为都被这京城罕见的风沙停住了脚步，待旋风离去，容若整理好衣衫正要前行时，只听有个小太监磕磕巴巴地喊到：“诈……诈尸了”。
容若心中一惊，忙回头查看，只见桀年的尸身不知何时从马车里出来了，直挺挺地站在马车边，他身上的血液已经凝固，闭着眼一动不动。众人尖叫着正要四散逃窜，只听前方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贫僧来晚了。”
容若抬眼望去，正前方夜色中走出一位面容慈和的老僧，眼神明净。待容若定睛一看，方认出是昔日竹林寺中先帝甚为敬仰的玉林大师。
“大师有礼，您深夜至此，有什么事吗？”
众人见有高僧在此，方放下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只见玉林大师抬眼望一望桀年尸身。长叹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此番是贫僧痴妄了。纳兰公子，贫僧观天相知晓当今圣上有难，是预备进宫搭救的。”
容若听闻此言，忙嘱咐众人将桀年的尸身抬进马车中，亲自恭请大师入宫。怎料玉林却闪身推辞：“不用了，圣上已经醒过来了。贫僧此刻只有一事相求，马车里的这位公子，不知能否跟贫僧走一趟。”
容若心中纳闷，这玉林大师难道看不出桀年已经断气，还是高僧法力高超可救桀年性命。按照容若的性格以及同桀年的交情，他自然是抱着一线希望愿意将桀年交给玉林大师，可是圣旨在手，他又必须顾及。两难之际，玉林大师又说话了：“贫僧知道纳兰公子的顾忌，但你车上的公子命数在此，如若尸身进宫，唯恐冲犯了刚刚自鬼门关走一趟的万岁。您尽可放心，将他运送至竹林寺，老衲会为其超度，助其早日成佛。”
容若深知玉林大师德高望重，却不能违抗圣旨。此时护主心切的小六子听说桀年的尸身会冲撞皇上，忙向容若道：“纳兰公子，我看就听了这老和尚的话吧。宫里现在都闹翻天了，太皇太后顾不上这么许多了。日后问起来，就说是咱们到时喜塔腊大人的尸身已经运到竹林寺就得了。那时后事谁乐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万一皇上此刻醒了，喜塔腊大人这么一进宫倒冲坏了，那么对皇上和大人都不好，不说公子您了，奴才肯定是死罪啊。何况您看刚才斯年小姐那个闹法，醒过来找不见哥哥的尸体，说出什么犯上的话儿还不一定呢。喜塔腊大人如果去了竹林寺，斯年小姐日后想要拜祭还有个地方，您说呢？”
小六子的话虽然尽是维护主子，但最后两句却动了容若的心，眼见着斯年闹得天昏地暗，容若狠狠心，说：“那么就劳烦公公您回宫照顾皇上了，我随高僧走一趟，至于如何回话儿，您看着办吧。”
永福宫里。幽暗的宫殿中只点着两盏铜雀烛台，仁宪太后歪在塌上，连夜来的忧思让她难以入梦，青灰的肤色在黯淡宫殿中更显憔悴。
“皇上已经醒了？”仁宪太后有气无力地问。
“回太后的话，不仅醒了，血也止住了，眼下只需静养。”仁宪太后的塌前，赫然跪立着刚从慈宁宫赶来的乌雅。
“我嘱咐你办的事，你办好了吗？”
“奴婢谨遵太后懿旨，已经将皇上与喜塔腊家那女孩儿的记忆全部抹杀，皇上日后不会再心心念念地想着她了。”乌雅虽然这样回话，头脑里却不禁回想起做法时那朵胜放的两生蔷薇。如果是真龙天子，那么花盆里生长出来的该是象征着权力和富贵的红色牡丹，而且只会是代表唯一灵魂的一个花朵。乌雅自十二岁成为萨满巫女，从未见到过如此诡异的两生花。幸好她当机立断烧掉了一朵，只是……
“太医们可发现了那箭上的玄机没？”
“太后请放心，箭上的假死药无色无味，只要与血融合便会随血液流至人身体各处直达心脏，尽管皇上中箭不深，药力未能完全起效挣扎了一会儿，但奴婢做法前皇上确实如垂死边缘一般，倘若再晚一会儿，就和真死无异了。而且太医们对萨满教的巫药了解不多，绝不会起疑。”
“恩，听说喜塔腊斯年的亲哥哥，那个刚晋升的侍卫也中了箭？”太后歪了歪了身子，问向身旁的嬷嬷
“没错，不过据跟去的侍卫说是心口上中箭，血流不止，应该是真的气绝身亡了。”这个名唤秋蓉的嬷嬷答到。
“很好，只可惜没将那喜塔腊斯年射死。”仁宪太后眼神中现出一抹杀气。随即起身，“走吧，咱们也该去慈宁宫应个景儿了。”临出殿门前，回头问乌雅一句：
“乌雅，你们萨满可算准世间万事，哀家有些好奇，你们对于自己的命数也能算出来吗？”
乌雅心头一惊，哀叹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因此没有回应。仁宪太后冷笑了一声：“哀家想你道法如此高深，想来也该知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了。”话音未落，自殿门外奔进两个侍卫，叉住乌雅向外拖去。乌雅闭目等死，只是留下一句话：
“奴婢坏事做尽，早知道会死于非命。但奴婢有一句话想讲给太后听，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乌雅是这样，太后也不见得能逃开。”
一句话说得仁宪太后盛怒，上前给乌雅一个耳光：“你不过是个奴才，主子要你活，你便能活。如今主子用不到你了，让你死你就得死。”
乌雅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似看透生死般淡然：“你说的我明白，身为奴才的确是乌雅的命。但是太后，你如今说用不着我了，你便错了。你记住，有一天你遇到难缠的事儿时，便是想找我……”乌雅突然瞪圆了眼，恶狠狠地说：“就只能到十八层地狱去找奴婢了。”
“给我叉出去，打落她的牙齿，让她一颗颗咽下去，到时看她还说什么。”仁宪太后气得浑身颤抖，乌雅被侍卫带了下去，空荡荡的内殿里空留之前的瘆人狠话。仁宪太后扶着门框，恨恨地自语：“一个个的牙尖嘴利，只会撂下狠话，你们等着，哀家能收拾一个，便能收拾你们许多个。”
三天之后，玄烨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孝庄惊异地发现，玄烨对于当日被刺杀一事竟然毫无印象。遣人去召乌雅来时，竟被告知乌雅已留书归乡。孝庄心中暗暗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但几日来见玄烨除了忘记了刺杀一事其余行动举止和往常并无分别，暗自相信是乌雅消除了对玄烨并无益处的恐怖记忆，又惧怕皇室因其知晓太多而灭口。像乌雅这样的萨满既然想走定然是隐居于山野间难以寻访了，便没有追究。对外只宣称皇上因送母入陵而哀郁成疾，停朝数日。仁宪太后见醒来了的康熙果然对自己尊孝如常，索性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京城里因太后出殡时而遭遇乱党犯上已经流言四起，喜塔腊家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此刻京中已无人不知。光禄寺承远大人的儿子死了，剩下的一个女儿疯了。所有到竹林寺上香的人都能看见，自山下上竹林寺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石头砌成的石阶上，有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每走一步路便跪下磕一个头，念一声让我进去。再走一步路再磕一个头，念一声让我进去。奴才仆妇甚至女子的亲娘跪在一旁劝也劝不得，只得陪着她一步一步跪拜到竹林寺寺门，苦求不见后，再下山跪拜至上山，周而复始，竹林寺的玉林大师却始终闭门不见。有些上了年纪的世家老夫人，以及和喜塔腊家交好的官家女眷实在看不过去，也趁上香时劝玉林大师出门一见，时间长了，玉林便谁都不见了。
半月之后，终于有一个小沙弥将素服女子唤住：“女施主，玉林大师在禅房等您。”只见素服女子的膝盖和头早已经破皮结痂，双目无神。听到这番话后，原本如枯井般的眼仿佛点燃一般有了些光彩，磕磕绊绊地向寺门冲去。
“你来了。”
“我要见我哥哥。”
“这里没有你哥哥。”
“容若当日亲自护送他的尸身来这里的。”
“施主你也说是尸身，人已去，魂已散，又怎会和尘世中的你仍然有血缘之亲呢？”
“那让我见见他的尸身也好。”
“你看后院，几日前，就在那一堆烧过的高柴上，他的肉身已灭。老衲已超度过其亡魂，女施主不必再执着了。”
“你身为高僧，怎可不经其亲人同意，焚毁了他的尸体？”
“女施主，你慧根清净，当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世人愚钝，便执着于声色容貌。须知人死乃魂灭，与其纠缠于最后之别离，不如每日诵读经文，以期来世轮回，再有相见之缘。”
“来世轮回？再轮回又怎么样？你也知我真实身份，难道此生，不是来世轮回吗？”
“你身在此时空，命却不在轮回里。误入本朝虽属命中注定，但老衲当日曾赠你一句话，七星连，碑文残，刹那风雪掀，且看今夕何年？怎奈你竟毫无参透此语之意。本来红尘俗世中事老衲无心参与。但你身系大清之福，老衲不得不为天下苍生着想，只得点醒你一句。你来此地，恰逢七星连珠之夜，九孔龙碑重现天日之时。那么你若想再回到本生中，便也需重遇七星连珠，九孔龙碑。你可明白？”
“如果我能够回去，是不是还能见到他？”
“这就要看你此生修为了。”
“我可以皈依佛法，再不杀生。”
“你的修为不在于是否一心向佛，而在于你是否能完成需要你完成的任务。”
“我需要完成什么？谁需要我？”
“老衲也不知，不过时机一到，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大师，将后院那垛烧过的高柴给我吧，我就每日望着这柴，等人来找。”
那日后，喜塔腊家又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众人都说，喜塔腊家的女儿疯地更严重了。好好的园子不住，在竹林寺山下赁了一间房，每日对着一垛烧焦了的木柴，唱一首没人能听懂的歌。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玉林大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