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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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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如姬
在魏安嫠王二十年,我帮助公子无忌偷窃了大王的虎符,后来我亲眼看着无忌离开了我到遥远的赵国去,那时我便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无忌了。但是我真得很想再见他一面,真得很想。这个愿望是这样强烈,强烈到在我自杀时,我心里唯一想的事便是能再见无忌公子一面。就是带着这个愿望,我喝下了早已准备好的毒酒。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后,我便失去了知觉,一直不知昏迷了多久。
我想不到我竟然会没有死,我准备的毒酒是天下的致毒鹤顶红,我怕毒性不够,所以特地喝了很多,但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还是没有死。
我醒了以后,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她们都离开了我。我知道虽然我没有死,但是因为我背叛了安嫠王,所以我现在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从此以后没有人会再接近我,那些本来围在我周围,因为我的受宠而刻意讨好我、奉承我的人都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柔如宫中,从此以后我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但是我并不在意,无忌已离我而去,生与死对于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昔日的荣华也变成我生命中的轻烟,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再见无忌一面。
经过了一次死亡后,我便也不想再次寻死,其实只要安嫠王不杀我,我又何必去死呢,我何不留下生命等待无忌的出现呢?我觉得以前真得很傻,我竟然会认为我无法忍受没有无忌的寂寞日子,所以毅然决然地喝下了鹤顶红。其实这又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呢,过去的日子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无忌,不也是一样活到了现在吗?想通了这一点我便也不似当初的悲伤,只要我能够再见无忌一面,这些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
柔如宫中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活物,我并不在意;寒暑很快就变化了,我也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柔如宫越来越破败了,庭院也越来越荒芜了,原来魏国著名的花园只剩下残花败柳,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一个人静静地在柔如宫中等待,等待无忌回来的那一天。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年的冬天雪出奇得多,我记得我以前最怕冷,但现在却并不会再感到什么寒冷。一年四季我都穿着那件深紫色的衣服,我清楚得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无忌时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我记得无忌惊艳的眼神。虽然无忌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但我想他一定喜欢看见我穿这件衣服。
后来又过了几个冬天,我已记不清了,但是在我揽镜自照时,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衰老,我看来还是像个二八丽人,但我自己却知道,我已是很老了。
有的时候我也会离开柔如宫,到外面去走一走,我发现大王的宫中已换了许多宫人,那些年青的少女天真烂漫,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她们都对我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话,也没有一个人问我从哪里来,我想掌宫监一定警告过她们不要理我这个已失宠的废妃。我并不在意,我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便会想起我刚刚进宫的时候,如果那时我没有遇见无忌,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
有的时候我也会溜到宫外去逛一逛,那些看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管我,随便我出去进来。我想这样也好,至少我有了以前没有的自由。大梁城还是和以前一样,亭台楼阁,画栋雕梁,但我却总是觉得比以前缺少了一些生气,百姓的脸上仿佛也多了一些茫然的神情,大概是因为西方强秦的虎视眈眈吧!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无忌还在这里,大魏仿佛就会安全很多,不知安嫠王是否也这样想,不知他是否对当初的作为有一些悔意呢?
后来不知何年何月,我在宫中枯坐,却忽然见到了太后,我大吃一惊,不知她为何会到我这柔如宫中来。太后看见我,也大吃了一惊,她说:“如姬,是你吗?”
我连忙跪下见礼,说:“太后殿下,正是如姬。”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我偷眼看太后,见她脸上有一丝怜悯的神情,我从未见她用这种神情看我,心里不由有些迷茫,难道太后已不再讨厌我了吗?
太后说:“如姬,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垂首不语,我听见太后叹息了一声说:“为何你一直在这里,为何你不走呢?”
“走?”我觉得有些奇怪,宫里的人怎么可以走?“走到哪里去呢?”
太后欲言又止,我觉得她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道:“你真是个傻孩子。”
太后这样对我说话,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太后为何有兴趣到这荒芜的柔如宫呢?”
太后叹息一声说:“我那宫里人太多,吵得我难过,见只有你这里清静一些,所以躲到你这里来,”太后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吵到你吧?”
我连忙说:“太后说哪里话,太后看得起如姬,是如姬的福气,如姬求之不得,怎么会嫌太后吵呢?”
太后轻叹一声说:“如姬,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你我两人还不都是一样。”
后来太后就在柔如宫中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变得比以前温柔很多,也对我很好,而我本来就已经很寂寞了,有个人陪我也不错。但太后却很快就要走了,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如姬,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也再不会和你见面了。”
我愣住了,心中忽然有些难舍难分,本来我并不喜欢太后,但她这一段时间对我很好,我又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私心里难免希望她能够多陪我一段时间,虽然我知道她必是会走的,只是想不到她这样快就要走。我看着太后,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太后的眼睛竟有些润湿,她拉着我的手说:“如姬,你为何还不走呢?其实你也早该走了?”
我有些奇怪,太后为何又叫我走呢?于是我问:“太后,您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太后叹息道:“当然是到该去的地方去。”
我不知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太后以前说话仿佛并不是这样含糊不清,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了想,决定告诉太后我的愿望,于是我说:“我希望能够再见到……再见到公子一面……,我……我等了他这么久,如果不能够见到他,我会非常遗憾的。”
太后深思地看着我说:“你在这里这么久,难道一直都在等他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没有觉得羞赧。
太后又现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过了许久她才说:“好吧,那你就等吧,但是不要等太久,无忌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魏国来了。”
我茫然抬首,心里觉到一丝悲哀,但我却说:“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太后叹息一声,我看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太后说:“如姬,你自己保重吧,我要走了。你真是一个傻孩子,如果你没有遇到过无忌,也许便不会这样吧。”
太后走了以后,柔如宫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很快就又恢复了以往寂寞的生活,但我却觉得很平静,因为我终于使一个人明白了我对无忌的心意,就算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我却终于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了一个人,这样即使我忽然死去,世上也有一个人了解我的心意了。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忽然见到了怜意,怜意看见我的时候也像太后一样大吃了一惊,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也和太后一样,“如姬,是你吗?”
我想可能是这些年我的变化太大了,所以她们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都会认不出我来,但我却又不这样想,因为这些年我真得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而怜意却变了很多。
我说:“是的,是我,怜意,你怎么到柔如宫中来了。”
怜意愣了愣,不答反问,“如姬,这些年你一直都是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多年前的仇恨,但看她的神情她仿佛已经忘记了。
怜意眼神复杂得看着我,说:“如姬,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走?”
“为什么你们都叫我走呢?前几年太后来这里也叫我走,现在你来这里还是叫我走,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怜意说:“你见过太后?”
我点头说:“是的,太后说她的寝宫人太多,太吵,所以想到我这里来清静清静,后来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就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怜意点了点头,她忽然说:“如姬,我以前对你不好,你还恨我吗?”
我笑着摇头,很想告诉她以前的事我都已不在意了,但我并没有说。
怜意深思地看着我,她说:“如姬,你在等什么?”
我垂下头,我决定不再隐瞒我的感情,我说:“我在等公子。”
怜意的语调竟仿佛带着一丝怜悯的味道,她说:“你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点了点头,奇怪怜意也像太后一样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后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便匆匆地离开了,在离开以前她最后说:“如姬,你知不知道你已在这里等了十六年了,你该走了,或者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信陵君的府第看看呢?也许他早已经回来了呢?”
我心头一震,我不知道已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记得在最始的几年中我还会到宫外走一走,但后来的几年里我便再也没有去宫外了。难道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之间已是十六年过去了。
我慢慢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容貌,这十六年岁月竟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我仍然是那样年青,和十六年前毫无任何区别。我轻拂着自己的脸,不知无忌看见我的样子会否喜欢,我没有任何把握,因为十六年前无忌便不曾喜欢过我。
我不知该否到信陵君的府第去看一看,我怕看见无忌,我怕无忌仍像十六年前一样,对我并不曾有任何情意;但我又想见到无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就是在等见到他的那一天。
后来我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否去见无忌,一会儿想去见他,一会儿又怕去见他,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了,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这样即使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我走出了柔如宫。
不知为何大梁城今天非常奇怪,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黑色的布缦,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悲戚。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有了隐隐地不祥地感觉。我拉住一个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人却不顾而去,我问了很多人却没有人告诉我。我心里有些慌急,但还是决定先到信陵君府。
远远地看见了信陵君府,我心中的慌急却更甚,因为,我看见府前站了很多人,每个人都穿了黑色的丧服,难道府里有人过世了。难道会是……,我不敢想下去,但我知道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必将马上会知晓。我鼓足了勇气走进府里,并没有人拦我,每个人都很悲伤。我很快就看见了结着黑纱的灵堂,看见了灵堂中的牌位,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竟真的是他。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我可怜而渺小的愿望如肥皂泡般地破裂,我并不曾要求什么,我只希望再见他一面,难道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吗?我感觉到我冰冷的胸膛中,仿佛心正在破碎,我感觉到心中的剧痛,也感觉那种剧痛正在延伸到全身。我从未如此失望,从未如此伤心,我紧紧地按着胸口才使自己没有狂叫出声来,我不能相信……我永远不能相信……。
我看见无忌轻袍缓带的身影,我看见无忌淡淡的笑容,我看见无忌转身而去的背影,我苦苦等待了十六年只希望能再见他一面,谁知却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了。真想不到十六年前应该死的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死,而无忌却死了!无忌却死了!!
我不知呆立了多久,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来问我,这样最好,我真担心我一张口就会狂叫出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落泪,我仿佛已经有很久没有落过泪,仿佛已有十六年没有落进泪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最后一次落泪是在目送无忌去赵国的时候,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落过泪,现在无忌死了,我竟也没有泪水。
我转身而去,无忌已经死了,我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了,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死的,无论是为什么死,他都已经死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抬起头看见城头美丽的落日,凄艳如血,便宛如无忌去赵国那一日的落日。
回到柔如宫中,我茫然地看着荒芜的庭院,无法压抑一阵阵剧烈的心痛,然后我便在宫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太阳落下,看着满天的星斗,然后又看着太阳升起。就这样我一直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不知该如何是好,过去的十六年,我都是因为一个飘渺的愿望而活到现在,但现在无忌已经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就这样呆呆地想,有时会想起无忌瘦削苍白的面颊,有时会想起无忌淡漠的笑容,有时会想起无忌曾对我说过的话,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和他说过什么话,每次我见他时,总是在安嫠王的身边,根本就没什么机会跟他说话。
后来有一些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我惊觉冬天已经来临,看来我已在这石阶上坐了很久了,但我并不想起来,其实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没有无忌的地方,哪里还不是一样。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一双华贵的靴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茫然抬头,于是我便看见了安嫠王。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屈身下跪,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了头仍旧呆呆地想我的心事,现在安嫠王在我的心中便和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安嫠王却并不这样想,他无法忍受我对他的冷谈,大怒说:“大胆如姬,见到本王为何不下拜?”
我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已变得老丑无比,他真得没有一点可以和无忌相提并论的地方。我淡淡地说:“我不喜欢下拜,所以就不下拜,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杀了我啊。”
安嫠王显然吃了一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大概他从未想到过柔顺的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过了半晌,他才从震怒中清醒过来,我猜他下一句话应该是大叫一声:“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我拉出去!”每一次当他被妃嫔激怒时都是叫这句话的。
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叫这句话,他竟然叹了口气说:“不拜就不拜吧,现在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我古井无波的心倒反而大吃一惊,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脸上竟带着从未看到过的一丝疲倦的神情。
安嫠王竟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以手支颊,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冷眼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招,我可不相信他会变得如此仁慈起来。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你一直在这里,你有没有见过无忌?”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又是一阵剧痛,虽然我每天都会想这个名字几千次,但从别人口里听到,我却难免还是会心痛的。我茫然摇首:“无忌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安嫠王叹口气说:“是的,无忌死了,他已死两年了。”
我心里又是一震,难道从那时起,又已是两年过去了?
安嫠王忽然又问我:“难道这两年你一直没有见过他吗?”
我转头看了安嫠王一眼,看见他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于是我说:“活人怎么能看见死人呢?”
安嫠王诧异地看着我,慢慢地,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了然于胸的神情。安嫠王说:“如姬,十八年前,你喝了什么?”
十八年前,我喝了什么?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忽然发现十八年前的事情,我竟有些记不清楚了。我努力地回忆着,觉得在我的记忆中十八年前的事竟仿佛是春梦一场,但我终于还是记得那时我想自杀,所以我喝了……“我喝了鹤顶红!”
“那么后来呢?”安嫠王紧追不舍,不知为何看见他脸上略带嘲讽的神情,我心中竟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仿佛有一件十八年来都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慢慢地就要出现在我的意识中,但我仍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后来,我醒过来,便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了。”
安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说:“那么,你到底死了没有呢?”
我心里一惊,“我死了没有?我死了没有?”听见他这样问我,我竟无法确定我到底死了没有?
安嫠王仰天狂笑,他的语调变得恶毒无比,我听见他说:“我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这样糊涂的鬼,死了十八年竟连自己死了没有都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心里忽然变得清明无比,十八年前的往事忽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我看见我喝下了鹤顶红,我看见我痛苦挣扎的身躯,然后我便不再动了,而我身边的几个侍女则惊呼着跑了出去,然后我看见几个宫人将我的身体抬了出去,但奇怪的是我的身体虽然被抬了出去,而我不知为何竟还在宫里,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能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出去,而我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只是在冷眼旁观,竟仿佛那并非我的身体,难道说……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呢?
我慢慢地用手去按向自己的胸口,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心跳,我触到自己冰冷的胸口,那里一片平静,没有心跳!竟然真得没有心跳!!怪不得十八年来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过竟毫无饥饿的感觉,怪不得现在我再不怕什么寒暑变化,怪不得我老是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怪不得我连一滴泪水都不会再流……原来我早已死了十八年了。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我的记忆又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前尘往事迅速地在我的眼前掠过,我看见了我贫穷的前半生,我看见我进入宫中深受大王的宠爱,我看见我第一次遇见公子无忌……,但是有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
安嫠王说:“既然你已死了,而他也死了两年了,为何你还是见不到他呢?”
是啊!为何我还是见不到他呢!?
安嫠王狂笑着说:“可惜啊,可惜,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了,他活着时不喜欢你,死了以后仍然不想见你!”
我转过头看着安嫠王疯狂的脸,原来十八年过去了,他却仍然在恨我。我知道他想使我伤心,窃符后我毅然求死,竟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这一定使他非常忿怒,现在他终于又能见到我了,所以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的使我伤心难过,但我却并没有十分难过,对无忌的爱是那样单纯而强烈,我从没奢望过无忌会怎样对我,因为我从不相信我能抓住无忌的心。于是我说:“就算他不想见我又如何,只要我的心里想着他,不能见他也是一样。”
安嫠王奇怪地看着我,他一定不懂我这种单方面的爱情,对于他来说,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手,否则决不会善罢甘休。安嫠王的眼中慢慢地露出了一丝无法仰制的嫉妒神情,他想使我难过,但谁知道他自己比我还要难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上又下起了雪,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安嫠王也已经走了,我想太后、怜意和安嫠王大概都去投胎转世了,而我,我并不知该如何去投胎转世,也并不想去,因为我听说转世过的人都会忘记前世的事情,我却不想忘记,如果没有对无忌的思念,人生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寂寞的柔如宫中,只有我这个寂寞的老鬼默默地度过着无尽的岁月,不知何时战火终于烧到了大梁,我看见宫中的人怆惶逃亡,我看见秦国的战马蹂躏过美丽的花园,最后大梁几百年宫殿终于毁于一场大火,我知道无忌辛苦半生希望达到中兴的愿望终于彻底破灭了,我曾经强盛一时的大魏终于也像其它被蚕食的国家一样,无法逃脱被消灭的命运,而秦才是真正的王者。我想起无忌在去赵国以前曾叹息着说:“现在我还能勉强平衡东方六国与西秦之间的力量,但我却不能想象三十年后会如何。”从那时起到现在大概已有三十年的时间,想不到无忌在三十年前就预见到天下的大势了。
宫殿被烧了,城池也被烧了,我连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于是我决定离开大梁到已平定的天下看一看,于是我便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那几年四处的鬼魂特别多,大多是在兵火中丧生的人,每到一个地方我必定会询问那些鬼魂是否见过无忌,但却一直没有肯定的答复。偶尔我也会遇见一些已经死了很久的老鬼,他们也没有见过无忌。这样我几乎走遍了秦朝的天下,却一直没有办法找到无忌,而甚至连见过他的鬼都没有遇到过。虽然我知道时间越是久,我越是不可能见到无忌,但我的心中却一直有那个飘渺的愿望,它并不曾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反而仿佛变得更加强烈了。于是我便继续四处流浪,希望有一天老天能够可怜我,给我一个见到无忌的机会。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过多久天下又一次大乱,不过这次动乱的时间却并不是很长,很快又有一个人一统了天下,这一次的统一仿佛能够延续得久一些,这样天下的百姓就能够过一些安定的日子了。
天下安定后,我回到了大梁,这时昔日曾富饶繁华的大梁已变成了一片荒野,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四处游巡,每当下雨的时候总能听见啾啾的鬼哭。我也和那些野鬼一样住在日渐荒凉的大梁,我决定不再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曾是我美丽的家乡。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流浪的鬼魂说他曾在汴墟见过无忌,他说现在的天子非常敬重公子的为人,所以特地在那里为无忌建了一座魏公子祠。我立刻动身去汴墟,不几日便到了。我马上便找到了无忌的祠,但却并没有见到无忌。我在公子祠里等了无忌许久,但无忌却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我知道无忌并没有在这里。
没有找到无忌,我并没有像想象中的失望,也许是因为近些年来失望的事情太多了,因此也便从来不曾期望过愿望能够得以实现,我想我还是回到大梁去吧!
走出公子祠,正是日落西山,西方的天宇一片血红,正在下沉的艳阳凄美无比。我看着夕阳觉得它便如我无法跳动的冰冷的心,无忌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夕阳中浮现,我痴痴地看着夕阳,几十年的风花雪月都上心头,我知道我已无法再见到无忌,可我却仍不想投胎,因为我决不想忘记无忌,即使我将要一直作孤魂野鬼也不怕。
回到大梁后,我遇到一个叫小雪的女鬼,她刚死不久,但却也不想投胎,因为她说世上的人太可怕了,她宁可作鬼,无忧无虑,自在快乐。我想她必也有不快乐的往事,但我并没有问过她,她也不曾问过我是谁,大家仿佛都在刻意避免提到伤心的往事。
就这样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年,有一日,小雪在看一本书,看完以后她欷嘘不已,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是一个叫司马迁的人写的一本叫《史记》的书。她说里面有一篇文章非常使她感动,而且一定逼着我也看,于是我便嘻笑着拿过来,看到了那篇叫《魏公子列传》的文章。
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但他却将无忌写成一个自己没什么智谋,只是凭着门客的帮助才能成功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睿智无匹的人,我知道这个天下再没有什么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于是我对小雪说:“这篇文章写得并不好,公子无忌比这个什么司马迁写得要好多了。”
小雪不信地看着我,她说:“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人吗?”
我含笑看着小雪说:“当然有,无忌就是。”
小雪狐疑地说:“你怎么会知道的呢?难道说你……”
如电的往事,轻烟般的掠上心头,我说:“小雪,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如姬,我就是那个帮助无忌公子窃符的如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