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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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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正凉,月正凉。素衣青丝柔若水,横笛倚荷塘。
别天长,恨天长。柳枝依莲携水逝,梦散烟花舫。
一
崇宁三年,七月十五。
月是满月。
花是白莲。
还不算冷的季节,我披着舞衣坐在荷塘边上,把一双脚轻轻的探进水里。瞬时,水波微荡,破碎闪烁,魅惑犹如珠玉,而水里自己的脸,渐渐的乱了,乱了。
一双丁香小鞋,正静寂的躺在我背靠的柳树后面,柳枝深绿,拂乱了我长长的头发。
如此的花好月圆夜啊,一声低低的叹息,随着朦胧的月光回旋。
身后的柳轩,正是一片灯火辉煌,什么都是一片红,红的烛红的灯笼红的窗纸,大红的喜字张贴艳红的布幔交错,眩目的烘托了喜庆的氛围。在着红艳艳的屋子里,轻点胭脂,淡扫娥眉,然后著一袭艳得令花儿也要褪色的嫁衣,扬一个幸福得令人不忍正视的微笑……只是,我不是那个待嫁的女子。
取出笛,抿紧唇,断断续续,薄凉的小曲,低低的逸出,相融在那一池清淡得令人感伤的白荷里。
雾气淡淡,脸上隐约的有些湿意,兴许,是刚才不小心溅起的水花。
要嫁的,是姐姐杨柳。姐姐杨柳,是扬州城的第一美人兼第一才女,姐姐杨柳,笑起来两靥生花,行起来弱柳扶风,姐姐杨柳,是着扬州城多少少年心里的梦。总而言之,姐姐杨柳,是倾尽这繁华扬州城的女子。
而我,柳笛,她的双生妹妹,一个和她有着一样身段一样嗓音却偏偏没有同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的女子。只能在她的明亮里,可怜的小小的缩成一团。
有些哀怨有些薄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她是花我是草她是光我是影,为什么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她?
明天,她就要嫁给那个时家的少爷了,时家的少爷时以晨,那个翩翩的少年公子,紧抿的唇有些薄幸,温柔的笑里有闪烁的感伤,一个谈笑间便可以有惊才绝艳之感的男子。她要嫁过去,以扬州第一女子的身份,同时也以我们歌坊头牌的身份。
扯过最近的荷花,掐一瓣残荷,洒满地落寂。
二
朦胧中,背后有些响动,回过神,竟不见了那双丁香小鞋,抹袜而行,一支横笛,斜握在手,印入眼帘的又是一片眩红,那般的张扬放肆,一瞬,心莫名的收紧。
紧握手中的笛。定定站住,再不愿涉足,那是我的梦魇。
有击掌的声音。
回过头去,顿时呆住,睁大眼睛,我只能不知所措的望着。
温文尔雅的男子。剑眉斜插入鬓,一袭白衣,奔逸绝尘,整个人有一种淡定的从容。他的手里,有一双小小的鞋儿,鞋头上,绣着一支小小的丁香。
你的鞋子,他低声说,顾自将鞋子放在了我的脚旁。
这就是我的姐夫,时以晨。
还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时以晨,有清朗如水的月光。我看见他被一群男子簇拥着进来,轮廓分明的脸上,低底的笑意里浅浅的落寂,谈笑间自有一股风采,眸子里不知怎样的思绪,月光下他的白衣朦胧发光。于是,心就在瞬间松动。他的样子,像极了我在心底勾画无数次的梦。
同是如练月华,半绽白莲。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低的吟。
于是沦陷,彻彻底底。他居然和我爱着同样一句话,难道不是天意?
蒙上面纱,穿上舞衣,在众人面前翩跹起舞,“柳儿这厢有礼。”连声音也不自觉的多了情意。在飞扬的舞衣里,举手投足,太多的欲说还休,千般万般都化做一池秋水。
“像一支临水的荷!”他是这样赞的。
只为了这一句,吟诗作词,变得妩媚,他口口声声的柳儿,情义相许,海誓山盟,说要这烟花之地的女子,做他的新娘。
恍恍然然间,我看见满池清荷,月光下单薄得令人感伤。
回过神,他已起身,“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还是这么一句话,“你如一支临水的荷。”
我浅浅的笑了,拥紧舞衣,舞衣如雪,单薄,夜凉如水,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支清荷。
他一时呆住,呆住半晌,喃喃的说:“好象。”然后转身,向着那艳红深处走去。
那房里,有个容颜如玉的女子,是他口里的清荷。
三
震天的鼓乐,大红的花轿,宾客满堂。
是红歌坊头牌杨柳的大喜日子。
道旁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谁不欲一睹第一美人的容颜?纵使没有机会,凑凑热闹总是好的。
着一袭白衣,我跟在轿旁缓缓而行,杨柳轩的柳笛,终于随杨柳一起去了时家。
她是这样跟我说的,没有你,我会害怕,我会不知所措。妹妹,你就跟我去吧。她绝美的脸上有晶莹的泪,这样的女子,谁忍拒绝,从小到大,我又何曾拒绝得了她?
“我在那边会害怕,笛儿,求你!”
于挣扎里,我叹气点头,其实,我也想见那个叫时以晨的男子,他是我心里挥不去的印象。日日想念,辗转反侧,竟至刻骨铭心。
只是究竟是去对了,还是去错了?我真的可以日日相对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面对姐姐如花的温柔,他的眼里,有能否容下我?
我又伤害得了姐姐?
还是只能叹气,奈何!奈何!
握紧自小相依的笛,我默默的走在轿子旁边。低头,向来学不会张扬。
大喜的日子,我居然穿了白裙,不知道姐姐会不会介意。
人群里;有声音隐约的传入我的耳朵,“你看,那就是第一美人的妹妹!”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气味倒是沉静。”“眼睛和第一美人很像。”
一句一句,纷纷杂杂,我的脑子里一阵乱悠悠的刺痛。
四
举杯,眼泪一滴一滴的随着酒咽进心底。
月已上中天,我在荷苑,时家的一座别苑。姐姐让我在新房陪她,然而,我厌恶极了那满目眩红,那般的红,像是小时侯抚琴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流出的汩汩鲜血,钻心的疼痛。
于是,我就被安排在了这里。
只是不曾想,这里也有满池白荷,一朵一朵,有些凋零了。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采一朵白莲,我轻轻的吟这句话,一遍一遍。还不是莲子,白莲上有破碎的水滴。喜欢这句话,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已经忘记了时间。
只是喜欢莲子幽怨。
有风吹过,浑身不自觉的冷,我习惯性的抱紧了自己,白色的纱裙飘啊飘啊,还是一样寂寞的姿势,一朵朵白荷清清淡淡里有一种绝望到极致的情愁。时以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柳儿。”回过头,在他迷茫的眼里,我竟看见满满的温柔。淡淡的酒香从他的身上传出,显然,他醉了。只是不知怎生的,走到了这里。
一袭白衣,落寞里的清爽。居然,他居然换下了喜袍?天啊,你居然让他爱着和我一样的颜色?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我望这他,低低的吟,突然之间,不自量力的学起姐姐的样子,扮了一个风生水起的笑脸。
“不对不对,柳儿你不该这么笑着说这句话。”他醉意朦胧的拉住我的手。
“且待柳儿,为君舞一曲,待他日,可追忆,当念离人。”轻轻挣脱他的手,我一句一句的唱着,翩跹里像一支淡淡的白荷。我是真的真的放不下他,就让我把握这最后一次机会,为他做一次舞蹈。从此以后就当那些日子是碎梦一场。反正,他也醉了。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所有的言语都褪去了颜色,只是舞,用尽所有心力的舞,无声无息,泪划朱颜。
之后是一夜缠绵,我竟在他的新婚之夜,做了他的女子。
反正,他是醉了。一切,就当是一场,春梦无痕。
笼上白纱,我悄悄离开荷苑,在姐姐的新房门口,静静守侯。
五
他的神色,竟是极好,满脸的春风得意,看我的眼神,干净得如一汪清水。兴许,他是真的醉了,昨夜一切真的当作春梦一场。
姐姐的面容娇艳,举手投足,风韵独现,无不惹人怜爱,细细一看,眉里眼里,全是幸福。
我突然不解,难道独守空房,也可以幸福成这个样子?
他们手挽手,相谈甚欢。
心一阵一阵的抽痛,柳笛,你算什么,你究竟算什么?
一个人躲在荷苑,便再不肯出来,只是仍然不经意的想起他的笑,他的落寂,那一夜他的温存,就那么一点点,已经足够我回忆无数个日日夜夜。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我反复的吟这句话,这句话,是他喜欢的。
最近听人说,时家的二公子就要回来了。
一直不曾听说,时家,竟有个二公子。
我在荷苑一躲,就躲了一年,相思灼人,梦里心里,全都是他的样子。只是不去看他,怕一看,又忍不住要伤心。
他早一不是当年那个会带着浅笑里的感伤对我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的男子了。他更不会说,“你是一支临水的荷”了,甚至,从过来开始,就没有见过他穿白衣。
甚至刻意的在他面前提那句话,他也可以无动于衷,像是早已经遗忘。
而我,仅仅为了那句话,跟了姐姐过来,甚至爱了哪个男人。
他的眼离的落寂,早已被姐姐的温柔抚平。
姐姐是那般温柔美貌的女子,只是我怎么都不解,美貌,就真的那么重要么?她来看我,发高高的挽起,一双手,玉润珠圆,那张脸,依旧是桃李春风。
我就有些怨恨了,一切,竟只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而一切,为什么偏偏是她的?
从小到大,我让给她的,还少么?
六
那天深夜,朦胧里我看见窗外有淡淡的白影。起初以为是错觉,以为是随着风摇曳的满池白荷。
后来定神,才发现竟是个负手而立的白衣男子。白色的衣角随着风的摇摆,淡定从容的那种哀伤,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他回过头来,竟是张我想了千百遍又想忘记的脸。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记错,那眼角眉梢的浅浅落寂,那神采里不知名的忧伤。
似乎他正在轻轻的吟一句话,一句我魂牵梦绕永不能忘的话——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心怦怦的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的忧伤不是早以被姐姐抚平?那句话他不是早已忘记了么?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似乎有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头向我这边望来。
一侧身,躲在窗后,我告诉自己不可以乱想。低下头,手上尽是细细密密的汗。
再定睛,那里有什么白衣男子?周围寂寥无声,只剩下满池白荷。那大概,只是我想的太多出现的幻影,或者说,是一个念念不忘的梦吧。
要知道,从我跟姐姐过来开始,时以晨就不曾穿过白衣。
七
还是打算告别,我来时家,已经意念有余。姐姐的地位,日益巩固,我的留下,不再存在任何意义。
再见了,时以晨,我念念不忘的男子。昨天夜里,我还梦见你了,只是你,永远都是姐姐的。
穿上白的裙,我还是当初那个柳笛,只爱白色。其实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有一天,她邂逅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那男子赞白裙的她如一支清荷。
除了面纱,就是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的装扮。要走了,我还是不甘心,想要知道他的记忆里,究竟有没有过我?
只是不曾想,跨进屋子,却是这样一幕。
姐姐抱着血泊里的时以晨,哭得泪人一样,一身霓裳,鲜红鲜红的血迹,就像出嫁那天,大红的喜帕。时以晨的胸口,有一把深蓝刀柄的匕首。
不知道为什么,心,却没有疼痛。
有个男子,站在姐姐身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只是多了朵朵红梅。
我绕过去,那是晚上还梦见的脸。那是,那个永远有落寞神采的男子。
他低下身子,拉过姐姐的手,“在你的新婚前一天我还来看你,可惜你不知道。”他轻轻的吟,“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就是这么一句话,不亚于平地惊雷。原来,竟然是他,原来我念念不忘的竟是他。难怪时以晨的脸上找不到我熟悉的神采。
姐姐抬头,满目怨恨:“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的丈夫,你的亲生哥哥!”
“什么你的丈夫,我的饿哥哥,明明他知道我喜欢你,不惜一切,他居然还是夺走你。柳儿,你怎么忘记了那些海誓山盟。”他摇着姐姐的肩膀,很用力的一遍一遍试图摇醒她的记忆。
姐姐泪眼婆娑:“什么海誓山盟,我不是我不是!”蓦然间我想明白了,他,必定是我爱的人,那个在红歌坊与我日日相伴的男子,他就是时家的二少爷时以辰,一个和时以晨有一模一样的脸的男子。难怪时以晨的眼里没有落寞。他竟是记得那句话的,记得莲子青如水。
我低低的吟“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他蓦的呆住,定定的看我,嘴角微微的颤动,眼神里,万般不解,千种疑惑。
从台子上拿起一块白纱,轻轻蒙住半张脸,在他的面前翩跹起舞,一如那日初相逢,也是这般一曲,只是彼时,我们都变了太多,眼里,太多太多的道不完的迷乱。
“你是柳儿,你才是柳儿?”半晌,他才开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爱了那个清浅的女子那么久,竟然不知道她是你。”
我忍了一年的泪终于肆无忌惮的流了,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为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子,蹉跎一年,他为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杀了亲生的哥哥。一切一切,真市剪不断理还乱。“那一夜,月华如练,满池白荷,为君一言,从此不甘相忘。荷苑初情,以身酬君。”
“那一夜,原来也是你。”这个我爱了那么久的男子突然伸手,拉过我,紧紧相拥,脸上,赫然清泪两行。
抬头一瞥,却看见满腹怨恨的姐姐,正拔下时以晨身上的刀,向他而来。不及多想,就那样反身一抱,他的怀抱,那样的温暖,像是我在心低幻想了无数次的一样,真实的温暖。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汩汩流出,仿佛是那夜荷塘的水声,有乱了的我的容颜,一池白荷里有个我爱的白衣男子,临水而立,望着我低低的吟,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我努力的伸出手抚摸他的脸。“真好,我终于可以摸到你了,用真实的我自己。”我在他的怀里浅浅的笑了。看着满目红肿的姐姐,我哀求,“姐,从小我什么都让给你,这样一来,你的恨该解了吧。姐,不要报仇。”姐姐拥着我的饿白裙抽泣着点头,我就突然觉得温暖,那毕竟是我的姐姐。
我低低的吟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一池白莲,在视线里渐渐清晰……
八
扬州城纷纷传说:
扬州城的红歌坊,有美人杨柳,倾国倾城,其没柳笛,无如玉之颜,喜白衣,擅弹唱,有绝世之才。姐妹形相似,遂以柳笛白纱蒙面,冒杨柳之名,与客周旋,终成杨柳第一才女方之名。
时家的二公子时以辰,为蒙纱的柳笛气质才华倾倒,却误以为是美人杨柳,杨柳情许大公子时以晨。二公子负气离家,一年后归来,大公子意外身亡。
而那柳笛,再不见出现。
只是据说,自那以后,每逢深夜,杨柳轩的荷堂边上,总有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不知道在喃喃的说些什么,他的手里,有一支如玉横笛。
只是不知道,那个酷爱白荷的女子,到底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