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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接下来的攻击仍是一片艰难。小小的教堂,向里的每一寸推进都需要刻下无数弹痕。奥德听见联络耳机里有人在说,从没见过这么顽强的抵抗。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们坚持至今。没有人知道。在最初接受任务的一段时间里,奥德每每在直面敌人的时候思绪飘忽。他老是在想,为什么对方会这么拼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仇恨和敌意作动力,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相互残杀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感性固然不适合奥德,也不适合在战场上发生。但当时的奥德无法自控。他始终对自己的行为抱有难以去除的怀疑,或者说是强烈的质疑。人生,行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曾经被彻底否定。直到后来生活越来越拥挤,子弹随时可能擦着心脏过去,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人不再拥有感性和过多思考的余裕。他便跟随着身体和环境一直这样随波逐流了下来,放弃了探寻行动背后的真义。行动就只是行动,任务就只是任务——像菲说的那样。执行任务就行了,换取酬金,博得生存的罅隙。
      但现在,世界在倾覆的边缘,所有的一切开始呈现出崩溃和重构的混乱。那种扎根于心底的质疑声音越来越响,奥德在举枪之时仿佛回到了过去那种在激烈紧张之中思绪飘忽的状态。那些小孩子们,为什么要如此誓死地抵抗呢?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卖力地向前冲呢?正义在哪里?正义从来就不在切实的正义行为里,正义在行为之外的悠悠众口和隐秘的心灵花园中。模糊难辨。
      猛烈的一声巨响让奥德震了震。远处传来使用重枪械打开突破口的声音。奥德立刻回头看菲,她严肃地点了点头,用口型说了一句,没别的办法了。是的,已经尽力了。这个据点的顽强超乎想象,证明这个据点的重要性也超乎想象,这些孩子的流血拼命很明显是为了一个目的——拖延时间。那么,决不能让他们如愿。这就是敌对。
      奥德没有任何迟疑。没有评论没有责难没有多余的任何一句话。他拼死向前,在菲的坚持下换上的强效麻醉枪死攥在他手里。他疯了似地向阻挡他们的孩子射击,他不能再在这里耗着了,他要赶紧冲到里面,结束这场战斗。拖的时间越久,孩子的伤亡就越大。这不该由他们做出牺牲,不该,不该的。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奥德曾以为联邦军人,菲,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将不懂事的孩子置于敌人的位置,更不会痛下杀手。但他还是太天真。战场上就有战场上的规则,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坚持那些普遍意义上的正义。对,没有人。没有人想起这些普遍意义上的正义只不过代表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好了,现在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无须争辩。他现在谁也不相信。所有人,谁也不信。
      被奥德打中的小女孩当场麻醉昏厥。奥德一把将她抱起,刚想将她送出这危险之地。突然,教堂剧烈地晃动起来,奥德将小女孩死死护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大地的震颤,石块坠落的轰响,崩裂的沙砾,四起的尘埃,菲的疾呼,奥德却在这天崩地坼之中只感受到了小女孩暖暖的热度,软软的躯体,恍然间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气息。甜蜜的,芬芳的,丝丝缕缕飘荡在呛人的尘土之中,那是生命的香气。因为它,所有的危险仿佛都已然远去,所有的恐惧仿佛都不再狰狞。这个鲜活美丽的生命正在他的怀里,如花一般绽放在他这片贫瘠死寂的土地之上。哪怕付出一切,也要让她活下去。哪怕他长埋地下,哪怕他化作腐食,也要让这朵生命之花傲然怒放。正是为了她,为了那些纯粹的灵魂,他才会甘心堕入最幽深的地狱,挫骨扬灰,永不后悔。
      “奥德——!”菲猛地一喊,奥德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块不大不小的屋顶石砖急急砸下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小女孩,仿佛忘记了逃离,忘记了惊恐,只剩一种淡然,和微微的喜悦。他有能力消减这块石块的伤害。用他的身躯,用他的生命。他轻松地笑了。终于结束了——
      “轰!!”
      炸裂的响声在奥德的头顶上爆发,那一瞬间好像被炸裂的是他自己,这个千疮百孔的躯壳与意志。可是一阵烟尘过后,他感到自己还活着,怀里的生命还在轻轻地呼吸,温暖的鼻息拂过他的臂弯,恬静安宁,仿佛从未经历过危险和苦难。奥德望着小女孩的脸蛋,不着痕迹地安心笑了笑,随即抬头,视线射向刚才那一枪的来源处。
      一个小老头儿在乱石中跳跃着,迅速来到奥德和小女孩身边。他的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容和即将拿到珍宝的迫不及待。他的眼睛发着黄光,在沾满尘土且乱糟糟的惨灰色枯发下面一闪一闪,他的口无法控制地张着,涎水已经快流下来。一只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去,因为极度兴奋而难以抑止地微微哆嗦,指尖万分小心地碰了碰小女孩金棕色的头发,触电般地抖了抖,就像触到了什么圣物而被那神圣光芒给震撼和灼伤了一样。“啊……”面色猥琐的一木丁满足地呻吟了一声。奥德因此感到反胃想吐。他一把将小女孩抱退了几步,虽然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就是这个图谋不轨的一木丁及时击碎石块救了他们一命。
      怎么是这么一个人渣。奥德拢了拢小女孩,让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里,不让一木丁贪婪的视线继续在小女孩纯洁无垢的脸上流连。可是一木丁好像不肯善罢甘休,他一个劲儿地往奥德这边凑,只是碍于奥德的怒视而不敢靠得太近。他不住地搓着手,兴奋得整个脸都变得扭曲,好像下一秒就要接过小女孩搂在怀里。奥德的眉头皱紧了,他对这个老头儿没有一丁点的感激。恶心。混蛋。如果要把小女孩交给这种败类那得先踩着他奥德的尸体过去。
      双方正在奇异对峙时,菲沉默地走近了。她沉吟着开口对奥德说道:“奥德,让一木丁带她出去吧。”奥德错愕地扭头看向菲,好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菲有些无奈,继续劝道:“我们得马上前进,一木丁会把她平安送出去的。”菲说得没有任何破绽,可是奥德突然间想明白了。他瞬间惊异的表情落在菲的护目镜上,让菲的表情也有了些微的松动。也许是不安。
      奥德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尽量冷静地问:“你们跟一木丁做了交易?”很冷,冷到冰封。菲明显没想到奥德突然会这么问,她愣了愣。奥德继续说,漠然又压抑:“你们想利用一木丁找到孩子们的位置——”一木丁对小孩的敏感已经超乎常人,听说能在有限的建筑和范围里嗅到每一个孩子的精确方位,这种近乎超能力的优势对这次突袭来说是决定性的。有热源探测器就有反探测衣,但一木丁的天赋却超越了机器的局限,这也是为什么一木丁在雇佣军里专门负责关涉孩童的任务。“——代价是,活捉的孩子在审问完以后,都会交给一木丁。”奥德的声音已经听不出起伏,平板,没有声调,听不到感情。这种代价是一木丁出面的惯常要求,在雇佣军里没什么稀奇。可是……奥德没想到,菲会答应。她会答应。
      菲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站定了一动不动,也不回答。一旁的一木丁笑得更加开心了,他急不可耐地走近了一步,一边冲着奥德怀里的小女孩伸出魔爪一边急切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了就快把她给我!”奥德冷冷地盯着他,后跳一步将女孩抱紧,然后朝他们冷笑一声。
      菲面色一变,仿若料到了奥德会怎么做。她向前跨出一步,凛冽大喝:“奥德,你冷静点!”话音未落,奥德的攻击已然出手,他最爱的枪大力射出最暴虐的子弹直扑一木丁,小巧的老头儿倒也机灵,一个打滚勉强逃出了射击范围。遭到奥德的突然袭击以后他暴跳如雷,马上掏出武器进行还击,嘴里还一直叨念着“你敢抢我可爱的孩子”“你敢抢我可爱的孩子”!看着两个人大打出手,菲显得很是着急,她不住地喊奥德停下,奥德却置若罔闻。场面一度混乱。很混乱。奥德的大能量枪一开膛就是阵阵灰石爆裂,在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教堂里面。“奥德,你怎么回事!”菲不断地跳开躲避袭来的流石,一边靠近奥德试图阻止他。可是奥德根本不管她,一心只想着要置一木丁于死地。
      原来想着菲和联邦军人才不会对孩子痛下杀手,现在终于明白杀了孩子们才是迅速解除他们的痛苦。落在一木丁手里?何止生不如死。以为会尽量保全的如今对孩子们大开杀戒,以为会大开杀戒的如今拼力要保全孩子们留待日后亵玩。这是什么世界。不是黑白颠倒这么简单。是这世界上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往速死,一条通往炼狱。这公平吗?这还有人性吗?这符合规则吗?不,不不,大概是符合规则的。所以并不公平也并不讲求人性。规则是什么。对参与规则制定的人从来都公平,对被规则规定的人从来都没有人性。悲哀。一片混乱。所以要用另一片混乱来重新整治。在另一个天地里奥德要用自己的规则来规定这个世界,遵守大家的规则只能让他产生愤怒和迷惘。所以,毁灭吧。毁灭吧。让教堂坍塌,让人生崩溃,让我们血淋淋的世界显现出血色的真实。
      奥德杀红了眼睛,一木丁的左臂被弹尾扫到涌出血来。奥德手中搂着的小女孩一点儿也没降低奥德的速度,他急速掠过去猛地踢掉了一木丁手中的枪械,一手掐住了一木丁的脖子抵在残存的墙壁上。狠狠掐住,捏紧他的气管,纯美的生命氧气不再眷顾这条令人作呕的躯体。掐着脖子往上移,拖着墙再往上移,一木丁已经悬空,喉头不自觉地发出咕咕声,命悬一线无人怜惜。奥德狠戾的神情再也印不上一木丁的瞳孔,因为一木丁已经翻起了白眼,剩下最后一口气。
      菲站在奥德身后,也许很远,反正并不相近。她在打斗的烟尘中飒然站立,早已散落的头发在吹过教堂缺口的风中微微舞动。她的声音有力而冷静,穿过战场若有若无的硝烟与空气中诡谲飘荡的情绪:“这不仅仅是一个儿童犯罪团伙。”她停了一下,好像在伺探奥德的反应。奥德继续收紧五指,不为所动。“他们为帝国收集情报。”菲说,“这是一个间谍组织。”
      菲说完,奥德已经不需要再用力气。他最后死死捏了一下,然后松开手,看着一木丁的尸体从墙上掉落。老头手臂的血还在往外流,倒在乱石上大小便已经失禁,这种颜色混杂在一起,死状狰狞恶心。
      奥德低头,默默看着他。菲的目光藏在护目镜下,默默看着奥德的脊背。听见奥德平静说了一句:“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拿孩子去交换。”只是平静一句,没有指责。菲却良久无言,只是注视着他。
      半晌,奥德回过头,仿佛想对菲说些什么。刚刚张开口,却听教堂那边一阵轰鸣嘈杂,联络耳机里有人喊道:“找到了!抓住他!是里奥!”奥德闭上嘴巴,唇紧紧抿住,他一把扯下耳机扔在地上,一脸严肃地转过身。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菲,一边用未抱小女孩的那只手摘下肩上的任务监控器,丢在前面。他朝菲走了几步,一脚踩碎了那个用来全程监控任务执行的小装置,隔了一些距离又站住了。
      就这样对视着,隔着隐瞒,阴谋,怀疑,未知的情绪,愤怒,失望,悲伤。对于过往的怀念。曾经的仰慕。久别重逢后的思念。有过欣赏赞叹,肯定,理解对方,心意相通。隔膜,混乱,迷茫,猜忌。线条,事实,思想,画面。
      奥德的眼神坚定,思维迷乱。谁也无法在他那张重回冷酷的脸上看清楚他内心的彷徨与震动。他的心脏如果能通过目光表现出来那必定是充满无辜的痛楚。那是一种孩子般的天真无邪与大人才有的艰酸无奈。
      他看着菲,说道:“你不是这次任务的首领。”穿过护目镜,看透菲隐藏的淡棕色眼睛。如果是菲,便不会同意这种毫无人性的交换,她会换一种符合她原则的攻击方式。而牺牲这么多的孩子,决不是她的原则——如果她有决定权的话。可是,她不解释。她没有向奥德解释。“或者说,”奥德继续问,“你有其它的任务?”声音是幽远的,尾音带上飘渺。有太多的迹象,证明菲的反常。
      菲没有说话。静默了几秒,她也摘下了护目镜,掷在地上,抬脚踩碎。环在手臂上的任务监控器也被她取下,握在手里决然捏碎。耳机、护腕镯、胸徽、靴扣全被她拿了下来,统统扔在地上,一枪烧毁。干完这些,她昂首站立,面对奥德,说:“有。监视你。”
      奥德无动于衷。这是他从任务开始以来第一次直触菲的视线。隐藏在护目镜后的人是另一个,不是菲。画面传到了谁的屏幕上呢?谁到刚才为止一直通过菲的护目镜审视他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都是敌人。都是。可是,菲——
      菲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坦然直接,就像她破空锐利的武器飞羽箭一样。她皱了皱眉,暗自忍耐了许久的话语倾泻而出:“奥德,你在雇佣军里的所有行动都已经被监控!你去的地方,见的人,说的话,监察委员会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在抓你的把柄,你现在不能露出任何一个破绽!千万要小心,不要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不要冲动,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安安分分地避过这一阵就行了。雇佣军势必要抓个替罪羊出来,你不要冒这个风头。记住我的话,一定要按我说的做,奥德!”菲的焦急随着冷静真挚的话语流露出来。她是真的在为奥德考虑,是真的,不希望他出事。这个冲动但正直,成熟又稚嫩的男人。
      奥德眼中的波光随着菲的言语晃动了一下,但马上又凝了起来。他不说话,气息渐渐变冷。寒意从四肢百骸扩张开来,将周围的空气都给冻住。也许过了许久许久,他吐出一句话:“我早该料到。”是的,早该料到,而不是现在等到菲急切地提醒。不只联邦军不会放过他,联邦政府不会放过他,连雇佣军也不会放过他。他已经无路可走。
      忽然,奥德笑了一下,释然又苦涩地,仿佛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他的笑容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再次显得不合时宜。最近他老这样。他是真的在为菲的关心感到高兴,但同时也为他的前路感到悲凉。混杂在一起,所以不合时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还是菲,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菲,那个外冷内热的菲,他的红颜知己,那个曾经在许多个夜晚用话语和身体抚慰他的女人。
      “没关系的,菲,不用为我担心。”奥德现在还在安慰她,在这个硝烟未尽的战场。“什么叫不用为你担心?”菲冰冷严肃地问,透出来的却是温暖的关怀。闻言,奥德笑了,缓慢悠长,仿佛有着意味深长的意蕴,也有着不合时宜的腼腆灿烂。风细细地扬起他的几缕棕色发丝,英俊而稚气,他扬起声调对菲说:“一切都会变好的!菲,你一定要有信心!”这是他说的。看着奥德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菲愣了愣之后仿若有些嗔恼:“我该说你心态好吗?”
      奥德笑着垂下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笑意从眼睛里烟消云散,他的声音压低了,清楚地传到菲的耳朵里:“你一直在为我着想,我知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奥德的下半句很轻,眼睛仔细盯着菲,亮晶晶的仿佛藏着无限深意,“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呢?”
      这一句话从奥德的嘴里说出来,表情晦明不定。菲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奥德深沉得好似不是她曾经了解的那个。千变万化,危险难测。
      她想说,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是这一句。她的真实想法。那些大局啊,规则啊,国家啊,对她来说统统不重要。用场子交保护费并不代表她就认同这个场子的一切,只能证明这个场子对她有用。她是个雇佣军人,传统道德与她的处世原则毫无关系,她有自己的标准。她只关注自己,她重视的人,她希望执行和实现的东西,其它一概与她无关。
      只是,她看着这样的奥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的这个男人,深沉处带着狡黠,试探中匿着坚定,一点一点地用视线侵占进她的心灵,直达心底最深层也最真实的部分。可是她,却看不透他的心。当奥德在另一个时间摆出另一种神情,她忽然发现她好似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从来没有。
      在她面前的奥德,敏感又脆弱,他跟她说童年的趣事和回忆,或者设想美好的未来。只有这两者,没有现在。好像奥德就是活在这两个长长的故事之中,中间断开。前面一个只涉及他本人,后面一个只关于社会。他很少主动问起菲的事情,可是菲说过的话他却必定不会忘记。应该说他很小心很仔细地将菲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在说,菲默默地听着,在适当的时候回答或者回应几句。这便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菲从不试图扭转话题,她很早就明白了她的角色,在奥德人生低谷的时候他选择了她,这很不易,但也仅此而已。谁也没有更进一步想要做些什么,奥德没有,菲也没有。哪怕奥德在菲面前常常会突然安静,轻轻地流下泪;哪怕奥德会将他童年时的底细全盘托出;哪怕奥德抱着她,亲吻她,跟她上床。她知道他们其实相隔很远,只是很多时候会觉得似乎已非常亲近。
      这种距离在这种紧急时刻倏地拉得更远,远得好似帝国和联邦之间的漫长光年。遥远,敌对,互不理解。可他们是恋人,好歹是名义上的恋人,或者叫知己,朋友,无所谓称呼。只是现在仍然远远地对视着,你永远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追求的时候便永远预测不到他的选择,有时候就算你了解了也不一定就能弄懂他的每一个决定。
      菲的思绪飘远了,以致于她没有及时回答奥德的问题,本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而言非常简单。这是个非常致命的错误,差点就让她尝到无法挽回的苦果。她不知道此刻的奥德正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她一点点的沉默和迟疑都会让他强烈地晃动,就像风中残烛和强弩之末那般再经不得一点点的摧残。
      她是他的女神,可能是他通过私人感情所能汲取的最后力量。这种力量的根源不在于她能切实地给予他多少帮助,而在于他始终相信,菲会站在他这边。这种足以对抗所有孤独感的强大信任是他面对一切困难的最大利器。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始终站着菲,这是幻想也好一厢情愿也罢,他愿意活在这种幻想和一厢情愿之中,这种生活甚至不需要菲的参与,她可能什么也不用做,就像她消失了几个月奥德哪怕在最煎熬的时刻都未曾想过去找她一样。
      但是,现在,既然把菲搅和了进来,奥德也就不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忽然很想知道菲的态度,即便菲的态度已经在她对他的担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无需多言。就算是奥德,那个习惯了孤军奋战的奥德,也会在四面楚歌的战场上寻求同伴的肯定和慰藉。只是他的同伴,在沉默。
      奥德在那一瞬间感到彻骨的寒冷。独狼有时候很狡猾,他本来已感觉到温暖,他意识到菲很可能会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回答。所以他这样问了。是的,他问了。他从不把他的脆弱和犹豫轻易示人,一旦示人必定对对方有所要求。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无条件地信任他,支持他,包容他,告诉他奥德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事,或者说奥德你就算做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在乎。是的,他现在只需要这么一个人,一句话,或者一点点的信念。他太孤单了,在日以继夜的兀自强撑中精疲力竭。他希望菲,他希望菲,能给他一点点的光明。他是信任她的,真的,信任她。
      菲在那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她看见奥德悲怆的目光溢出被背叛后的痛苦,她不知道为什么奥德要以那样哀伤的眼光看着她,带着孤独、不解、痛惜,以及对她仿佛将不久于人世的留恋和不舍。
      突然,奥德猛然举起了枪,直直地对准了她!杀气如凌厉的冰刃漫天席地,割破情感,意念,和喉咙。她冰封凝滞,一动便会被这杀气割出血来。
      她在刹那间醒悟。如果这一切真是奥德所做,那她无疑知道得太多;如果这一切并非奥德所为,那她显然在他最困难的时刻欺骗于他。她早该知道,奥德干净的眼睛里容不得背叛,哪怕是一丝背叛的痕迹和可能。这样的背叛他无法承受,所以他宁愿割舍掉他仅存的信任,割舍掉他对她的感情,割舍掉他从她身上一直汲汲的渴求。而且割舍得,毫无转圜。奥德是这样决绝的一个人,若你对他小心给出的东西没有回应他便宁愿毁掉。她低估了她对他的影响,她忽视了奥德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的关键性,她以为这种程度的背叛奥德早已习惯,她没想到……他已经,承受不起了啊。
      也许菲的最后一个表情便将是这种惊愕,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她也可以称之为背叛的行为。而是,而是仿佛看见了人的灵魂深处那最丑恶的黑暗,窥见最隐秘的秘密那般的惊愕震撼。
      因为一个无心的沉默,她便看见黑色的枪口直指自己的头,没有辩解,没有解释,没有生路,没有过往的所有快乐,痛苦,情谊,没有默契,从不理解。她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失望,悲愤,或者质问,反抗。她只来得及惊愕,看着奥德残酷的眼神。
      扣动扳机的一瞬,菲以为自己就这样完了。这是长期在刀口上舔血的人的直觉。可是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枪微微一偏,子弹直直地擦过她的耳边,巨大的能量呼啸而过,她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掠过她的肌肤。轰地一声,迸溅的气流从她的后方汹涌袭上,她反射性地迅速趴倒在地。瞬间飞沙走石,她定了定神才抬起头,发现奥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举起的枪一点儿也没有懈怠。她察觉到什么,迅速回头一看,里奥,里奥牧师的左半截身子已经被炸开,他黑色的牧师袍与模糊的血肉混杂,那个全息影像里温和雅致的人只剩下一堆正在走向干涸的肉块。里奥的血不停地淌着,淌着,与另外半截身子相连的头还残留生气。他的那双眼睛仍然是温和的,体贴的,仿佛对于这样的凄惨遭遇一样能够给予理解与宽恕。在他的右手上还握着枪,只是他的手指已无力地微微散开。菲顺着里奥的视线看过去,在奥德的身后,一木丁的身子挪动了位置,手里居然也赫然攥着一把枪。可是现在的一木丁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死物,他的胸口被子弹射穿了,血喷射出来后继续汩汩流出。
      菲一脸疑惑地望向奥德,奥德却一脸惨白,面色紧绷地注视着里奥。奥德手里的枪发出灰色的荧光,持久不褪。一切都很静。里奥的笑容很淡,可是很安详。他看了一眼一直被奥德护在怀里的小女孩,他很欣慰。这是他们的希望,所有的希望。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可他还是执着地将焦距对准奥德。他想,或许此时的奥德十分需要他的安抚、救赎与引导。他看得出来,现在的奥德已经坠入了深渊,几近万劫不复,这很糟糕。里奥很想说出点什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挪动嘴唇,可是他的生命随着他的血液一起飞速流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他能再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他一定要告诉这个小伙子,没关系的,请不要有负罪感。你很善良,正直,并且勇敢,你的父母会为你感到骄傲。不要在罪恶处停留,请心怀希望,毫不迟疑地走向那光明的未来。
      一直到最后一刻,里奥都是面带微笑的,这近乎圣洁的微笑与他破碎的肢体和艳红的血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母亲般的柔和目光轻轻落在奥德的眼里。直到失去光泽。那缕目光好似还缠绕在奥德的身上,宛若救赎。奥德神情空洞,只是呆呆地盯着他,手里还举着枪。
      “奥德!”菲唤着他,其他队员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看到这里的两具尸体之后嘀咕了一阵,开始收拾残局。奥德还是呆愣地站着,许久许久没有移动。有人上前跟他说话,询问情况,抱走了他怀里的小女孩,菲又说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好像被抽空了,什么也没有。
      他杀了里奥,他杀了里奥。他杀了他。杀了里奥,那个牧师。他的思想从菲沉默的那时候起好像就开始断裂,似乎疯狂,似乎冷静。他不知道。
      灵魂出窍般挪动脚步,奥德恍惚地朝外面走去。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这里有太多的血的气味,死亡的气味,罪恶的气息。他受不了,承受不了。他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他要忘掉这些,忘掉,马上。忘掉里奥的目光,忘掉他惨死的模样,忘掉那灰色的荧光。暴力与杀戮背后从来就没有正义,是负罪,是恐慌,是无法承受的重量。他要逃,逃开这里。
      “奥德。”即将远离教堂战场的时候,菲追了上来。她的情绪已经迅速稳定,但奥德没有。所以奥德置若罔闻。“他是为了救你,才……”菲望着奥德的背影,犹豫着说道。她不想再在这个男人伤口上撒盐,但,有些话不得不说。
      奥德闻言顿了顿,继续向前走。菲接着说:“我的任务是监视你,还有……保护里奥牧师。”奥德的身体剧烈地颤了颤,终于停了下来。可是没有回头。
      “这次行动是一次诱饵,一旦你做出反常或者倒戈的行为,我就会……逮捕你。并且,里奥牧师的性命必须留住,因为他是重要的证人。会议上所说的不论死活,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只不过是一个让你更有理由对里奥下手的幌子。你虽然凶狠,但绝不滥杀,何况是一个你曾经认识并且怀有好感的人。你一旦一反常态地试图将里奥灭口,就将永难洗刷嫌疑。
      她看不到奥德的反应,但是,有人在看。她在心里苦笑,直到现在,她还在执行她的任务,所以也难怪奥德无法再相信她。“现在里奥牧师死了,我的任务失败。”菲还在说,“可是,我必须对你说谢谢。你是个好人。——对于那个问题,你心里一定清楚我的答案。”她坚定地望着他,希望通过她的眼神让他明白她的坚决。可是,已经晚了,奥德再也没有看她。
      她只能远远地凝视奥德的背影。这个男人,即使落魄,即使恍惚,即使罪孽深重,他的脊梁却仍旧是挺直的。
      你在那个时候,是真的想要杀了我吧……
      血红的夕阳落了下去,天边的晚霞显出脉脉温情,仿若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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