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Die

14、第 14 章

　　“你看。”一个男人戴着白色的手套，指了指小型立体投影。投影中的人物面部立刻被放大了，右边不断变化的数字是这个人每一个细微表情的数字化描述。这张脸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冷酷，棕色的眼睛不断地变幻着内容变幻着色彩，捉摸不定。左边的一行数字每一秒钟都在飞速改变，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定下来，停留在某个确定的数字上。“情绪表现度82，抑制度84，起伏度93……唔，很高。”男人若有所思。下面一个数字是指标一致度，根据情绪表现数据和纯生理数据对比，能从侧面反应表现情绪与真实情绪的差值，算是比较先进的测谎技术之一。“一致度……一致度是……怎么还没有定下来？”“是25。”右边的男人接话道，“太低了。”布满监测分析仪器的房间内开始充满沉默。
　　“再看看数据信度。”左边的男人忽然说道。电脑迅速弹出一个大大的红色数字，随之响起的还有“嘟嘟嘟”的刺耳警告声。“才58，这不可能！”他几乎要叫起来，“没有超过标准线！”这意味着所有的分析数据都不具有可靠性，也无法作为合法证据呈现给法庭。“该死！”他骂了一句。
　　右边的男人沉吟片刻，说道：“但这与他每年参加检测的表现很符合。”“什么叫很符合？”另一边的男人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他扯下手上的白手套，撒气似地丢到一边。精心安排的这场演出白费了，亏他还挑了个最合适的菜鸟狱警过来。那狱警没有让他失望，但看来那个叫奥德的对手更加不会让他失望。“克，别这么轻易就动怒。”“好了好了，别教训我了。我没有动怒，你说你的。”“我的意思是，他历次的全面检测结果都让分析人员很伤脑筋……”“雇佣军的那些渣滓哪个不让联邦伤脑筋了？！”叫克的男人嚷嚷了起来，“还给他们做什么心理测试，直接拉去心理治疗所不就好了！或者直接进行心理干预手术！哈，真是好主意！”“克。”“……好了，你继续。”“……与他交谈过的心理测试师都认为他只是有些抑郁，心理偏差度并不大。可奇怪的是，他的生理测试数据很矛盾，经常相互冲突——心跳数增多血压却下降，这可能发生吗？但这却是明明白白的记录结果。”“联邦那帮家伙在搞什么，没有去复查吗？”“是雇佣军方不同意，他们认为答应联邦政府每年组织全面检测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哼，又是因为特别法令吗……好吧，不用复查了，要我说那个混蛋肯定就是在装，一看就知道。”克十分不屑。“就算如此，这至少说明奥德这个人有一定的反测试能力。虽然尚存疑虑，但他每年的心理测试评价都是优。”“喂喂，我说克里斯蒂，你还是小毛孩吗，你这是在赞美敌人！你想想，他那是在哪，他是在雇佣军里！也许刚进去的能在头一年拿个优的心理评定，但我记得他可是在那里待了三年多，有谁能在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面年年都拿优？恐怕他是第一人吧。何况那些被派去的心理测试师长期生活在联邦，又怎么知道雇佣军混球们的心理有多阴暗。奥德用联邦标准看是正常，他在雇佣军里就该叫不正常了。”
　　克的一席话让克里斯蒂很长时间没有开口。半晌，克里斯蒂才说出一句：“难得你说话这么有道理。”“喂喂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里斯蒂笑了笑：“那我再找微表情的分析师看看吧。”“你别转移话题！”“话说回来，西雅的表情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是又怎么样。”克没好气地答道。这个漂亮男人每天都是那副模样，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奥德的探视获得了西雅的同意，但西雅并没有权利知道奥德前来的具体时间。对于一个听不到也看不到外面的人，这样的反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没什么。”克里斯蒂摇摇头。立体投影里，西雅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难道你女人的直觉又来了？”克调侃地笑了起来，终于逮住了机会小小反击一把。克里斯蒂没说话，按理说现在的西雅应该不具有任何威胁性，但他就是觉得不放心。一动不动的西雅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显得危险。不放心。那个玻璃房间绝不仅仅是“特制”那么简单，也许在任用西雅之时联邦就想到了一切可能，并且为西雅特别研发和准备了可隔绝一切脑电波的“玻璃”房间。只要是电脑控制的事物，西雅便可以利用他的脑电波侵入并控制，甚至不需要特别的设备。他是为电脑而生的，每一个细胞都基于此，在这个电脑控制时代无所不能。这个之前从未实际使用过的牢笼，真的能困住西雅吗，能困住多久呢。
　　“对了，还有一种可能。”克突然打断了克里斯蒂的思绪，“也许是……人格分裂？”“的确有可能。”“这样的话，我们对他平时的分析岂不是白费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有另一个自己存在。就算判刑，他也会因为精神疾病而被从轻发落，最多把他送进精神疗养院……真是可恶！”“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人格分裂也只是猜测而已。”说罢，两人又都沉默了。
　　“少校。”一个有礼的声音忽然从两人身后传来。一直沉默地站在后面的男人恭敬地开了口：“我有一个想法。”克里斯蒂回过头，鼓励似地笑了笑：“请说。”男人顿了顿，说道：“我们可以把奥德招进联邦军。”“噢，真是疯狂的提议！”一旁的克惊讶式地赞叹道。克里斯蒂沉思片刻，说：“你是觉得，我们手中的资料和证据太少。”男人点点头：“是的，这样很容易出现误判，调查也难以进行下去。”“嘿，把那个危险人物招进来，你觉得我们有这个权力？”克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说实话他喜欢冒险的计划。“也许可以试一试。”男人不为他的赞叹或怀疑所动，谦虚但又自信。这个想法看起来已是思虑良久。克里斯蒂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或许三人心中早就有了某种考虑，只是都在犹豫中，最终让最人微言轻的一个提了出来。西雅被抓之前雇佣军就已经与联邦军闹得水火不容，现在雇佣军又损失了西雅这员大将，自然是不会再跟联邦军有话好说。如果奥德一直躲在雇佣军里，大概联邦军是永远不会有机会彻查此事了。养虎不一定为患，只要控制得好。必须让奥德进联邦军。
　　但这样一个计划牵涉太广，需要全盘考虑与商量。克里斯蒂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还需要再想一想。末了，他含笑说了一句，权当带着赞赏的嘱托：“若是计划真的这样敲定，那就看你的了，卡修。”被唤作卡修的男人也微微笑了笑，说道：“能参与此事的调查，是我的荣幸。”大概，决定已经作出了。

　　那个郑重地许下承诺的奥德，仿佛一回到雇佣军里就把他说过的话给忘得干干净净。他很快就去见了拉奇尔，几句话简单带过西雅的情况。他好似显得温暖又释然，对拉奇尔的审视毫不在意。这个奥德曾经在被关在玻璃房里的西雅面前痛不欲生，可拉奇尔他们不知道。这个奥德现在在雇佣军营里呈现出一种平和而安定的状态，可联邦军那边不会知道。谁又知道一个人是以怎样和谐统一的内心支撑矛盾又分裂的行为。
　　拉奇尔聊到了很多话题，或者说他试图从奥德口中套出各种内容。什么都好，他想了解。他现在无法把握奥德的心理状态，虽然奥德显出状态很好的样子。这让拉奇尔有种事情完全超出他控制范围的不妙预感。拉奇尔对西雅的被捕似乎感到十分震惊，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西雅身上有很多秘密，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问题。他甚至试探性地把西雅的皇子身份告诉了奥德，消息灵通的拉奇尔说不定很早以前就知道，起码看起来西雅的这个背景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那么拉奇尔当初如此肯定奥德的通敌，也许还有这一层未曾明说的理由。脾气怪异的西雅怎么就单单对奥德情有独钟，事情不会有这么巧。现在看来西雅的出现就是个阴谋，但奥德究竟是这个阴谋的一份子还是这个阴谋的牺牲品，拉奇尔还不敢肯定。这个选择题的答案很重要，前者代表奥德有十足的利用价值，后者则没有。
　　但这个时候的奥德好像刚刚经过了机械的复杂化改造，所有的思考和行事回路都进行了重新调整。他以足够和善又恰当的方式回答了拉奇尔的问题，却对拉奇尔隐藏于问题之后的试探一概不理。拉奇尔双手抱拳，撑在下颚前面，覆在表面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兀自敲点着。他在思考对策，无力感和困惑让他有些急躁。他跟奥德的谈话一无所获，本不该是这样。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奥德从来没有琢磨过什么谈话艺术，他本质上是直来直去的。更大的弱点是奥德太重感情，拉奇尔不需要用到什么谈话艺术奥德就会告诉拉奇尔他想知道的。一般都是这样。因为被当成了朋友。
　　“好了奥德，今晚留下来吃个饭。”拉奇尔结束了毫无进展的谈话，如往常般亲热地拍了拍奥德的肩臂，脸上还挂着慈祥的笑，仿佛刚才那场暗涛汹涌的战争与他无关。奥德也轻松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是好兄弟。早就习惯了雇佣军的规则，亲兄弟明算账，上了战场变成竞争对手那就要全力以赴不容留情。但对奥德和拉奇尔一帮人来说，这跟翻脸不认人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大家还会在一起吃饭喝酒称兄道弟。应该是有区别的。
　　拉奇尔的手下今晚都到齐了，大家围在一起说东道西很是热闹。当然话题其实还是在奥德和西雅身上绕来绕去，这实在是最近最大的谈资。在饭桌上拉奇尔举着酒杯敬酒，继续问奥德：“今后你准备怎么办？”奥德笑了笑，环视了一周，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仿佛已经准备了很久：“我会退出雇佣军。”引来众人一片哗然，费尔南多第一时间反对：“奥德，这可不行！”魁梧的德鲁从奥德身后一把将他箍在怀里举起来，威胁道：“你这混小子最好快点改变主意。”奥德无奈地笑了，杯中的酒全洒了出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这代表他已经决定了。等德鲁一帮人把奥德折磨了个透，思忖良久的拉奇尔才靠过来，在奥德耳边低声提醒道：“联邦军不会放过你的。”奥德又笑了，这次是不在乎地。他说：“我正等着。”顿了顿，他补充道：“联邦政府也不会放过我。”不管他有罪还是无罪，总之他有嫌疑。不管犯事的是吉姆还是西雅，他奥德总归关系密切。逃不掉的。事已至此，难道他还想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地躲过这一阵子顺便过完这一生？别异想天开了，不可能的。奥德已经不再天真，或者说他不再逃避。
　　细尾被挤在德鲁背后突然极为迅速地高声喊了一句：“奥德你离开以后干什么！”细尾只是一个绰号，他看上去就是个十三岁左右的瘦弱少年，平时寡言少语，就算开口也往往只是那么一句，并且说得非常之快。连细尾都说话了，奥德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道：“我……有些自己的打算。”奥德不再说什么。只是这么一句就让拉奇尔警觉地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事有蹊跷，但从奥德这边套不到任何情报，看来真的有大事发生或者即将发生，只是他拉奇尔不知道。心下反复计较着，拉奇尔微笑地看着奥德，眼角满满的都是慈爱，像长辈看着初出茅庐的少年。奥德无意间瞟了拉奇尔一眼，他知道拉奇尔心中满是疑虑，但很抱歉，他什么也不能说。这么多的兄弟，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刻结交的朋友们，奥德的心中对他们充满着无法言说的感情。陪你共患难的人们也许不能真正减轻你所肩负的痛苦，但在你痛苦的时候身边有这么一帮人。仍旧有感情。奥德看起来冷漠，但并不冷血。在雇佣军这种只为自己和现在打算的地方，有人问你你将来准备做什么这就是一种令人惊喜的深情厚谊。有人关心着你，关心着你的将来。奥德很感激。所以，只能在心底说声抱歉了。他的未来他自己都没法许诺甚至期待，所以在这条深不见底的道路上他越来越珍惜每一个情谊。其实，一直很珍惜。所以，他宁可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西雅。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