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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您好!”我拉着还有些局促的萨博,朝着眼前这位身材高大、橘色头发扎成马尾的女山贼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噢!”她被我们这突如其来的正式礼节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赶忙从随身带来的、虽然湿透但还被我用油纸勉强护着的布包里,掏出几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烤肉和一壶用木塞封好的果酒,双手递了过去,脸上带着十足的歉意。

      “这是一点拜访的礼物,不成敬意。实在抱歉,路上……呃,遇到点小意外,不小心弄湿了,外包装有点狼狈,但里面的烤肉是玛琪诺小姐今天新做的,酒也是村里最好的,请您千万别嫌弃。”

      达旦看着我们俩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却又努力保持礼貌的样子,又看了看我手里那些虽然形状不太美观但透着香气的食物,有些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她那头蓬乱的橘发:“哦、哦……没事,进来再说,外面冷。”

      “哼,有什么好说的。”艾斯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眉头拧着,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你这臭小子!怎么说话呢!”达旦立刻变了脸,竖起眉毛,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捶他。

      我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巧妙地挡在了他们两人中间,微微仰头对着达旦,露出一个笑容来。

      “今晚雪太大,山路不好走,我们能不能厚着脸皮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就离开。”

      达旦看着我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又瞥了眼旁边像淋湿的小狗似的萨博,凶悍的表情柔和下来。

      “好、好吧……进屋吧。”

      她侧身让开通路,温暖的空气夹杂着柴火气息扑面而来。

      我拉着萨博进去,达旦又反应过来,补充说到,“你们今晚就和艾斯那个臭小子睡吧,我们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们。”

      我一手牵着萨博,另外一只手又伸过去牵住艾斯。

      艾斯想要躲开,但被我一把牢牢地捏住。

      “当然,”我冲着达旦礼貌地点点头说,“这最好不过了。”

      “这小子原来还有朋友啊,我以为他这么阴沉肯定交不到朋友呢。”

      “这女孩倒是挺礼貌的,这酒可是好酒啊哈哈。”

      身后的山贼们发出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我拉着艾斯往楼上走,他一言不发地任我拉着,我低头看他笑了笑,“艾斯,你住哪间房间?”

      他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这边。”

      阁楼比想象中更为狭小,倾斜的屋顶压迫着视线,杂物杂乱地堆放在角落,散发着陈旧木材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低矮的小窗,窗外肆虐的风雪将夜色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白。这里没有床,只有墙角地板上铺着一块单薄的、边缘磨损的褥子,这便是艾斯的“房间”。

      他沉默地走到一个旧木箱前,翻找片刻,拿出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小号棉袄递给萨博,又扯出一条颜色黯淡、边缘起球的薄羊毛毯子塞到我手里。

      “你的。”他的声音闷闷的,没什么情绪。

      萨博接过棉袄,小声道谢,衣服虽然看着小,但萨博比他瘦一点,穿起来到是也合适。

      艾斯不再看我们,转身开始沉默地忙碌。他熟练地提起水桶下楼,不一会儿,带着满身寒气提回热水。来回几趟,将那个旧的锡铁浴盆注满温热的水。当他重新出现在阁楼门口时,头发和肩头都落满了新沾的雪花,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

      “你们先洗。”他生硬地丢下这句话,便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望向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屋子外面风雪在肆意的乱舞,森林安静的坐在夜色里。

      他那单薄的背影立在昏暗中,仿佛与这片狭小、孤寂的空间融为了一体。

      艾斯就是从小在这里长大吗?

      我和萨博轮流用那点宝贵的热水简单擦洗,温热的水流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也洗去了一路的疲惫与风尘。

      等我们洗完了,他才脱下那件显然也已不合身、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就着盆里剩下的、已经变凉的水,胡乱地擦洗着脸和胳膊。

      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瘦削的锁骨滑落,激得他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却只是皱皱眉,继续糊弄式的清洁。

      我看不下去了。转身又从水壶里倒出些热水兑入盆中,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他紧绷的肩膀。

      “别动。”我说。他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但我用了点力稳住他。“这样洗不干净,也容易着凉。”

      我拿起水瓢,从他头顶缓缓浇下温热的水流。他扶着旧木桌的边缘,腰背僵硬地微躬着,低着头,水珠顺着他黑硬的发丝流淌。

      这里没有香波,只有一块粗糙的肥皂。我在手心搓出泡沫,然后轻轻揉上他的头发。他的发质硬硬的,像他的人一样倔强。

      我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顺着头皮轻轻打圈按摩,指尖能感觉到他发根处小小的发旋。

      “这样撑着不累吗?放松点。”我拿倒水的那只干净的手住他僵硬的腰,把他往桌子的地方推了推,“靠着点桌子,会省力些。”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没有拒绝,身体微微放松,脑袋垂得更低了些,任由温水冲走泡沫,流过他泛红的脖颈。

      我用清水将他头发上的泡沫一点点冲洗干净,肥皂泡流进下水道里。

      看着清清爽爽的艾斯的头发,我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坐下来,”我把他的头扶起来,拉着他面对着自己坐下。这时我才看清,因为长时间勾着头,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叹了口气,“看吧,就说让你放松点。”

      他有些别扭地扭过头,不肯与我对视,但紧绷的嘴角缓和了许多。

      我用干毛巾盖住他湿漉漉的脑袋,又扯过自己身上那条薄毯,将他和自己一起裹住。毯子很小,我们不得不紧紧挨着。

      艾斯在毯子下动了动,湿发蹭在我前襟,留下深色的水渍。

      “别动,会感冒的。”我轻声说着,一手固定住他的后脑勺,另一手用毛巾仔细吸干他发上的水分。

      我放慢动作,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掠过他的头皮或耳廓,他会极轻地颤一下,然后便更安静地待着。他此刻被我按住,脸被埋在我的怀里,任我蹂躏他的头发。

      我搓了搓,把他黑色的头发弄成一窝鸡窝头。

      他又挣扎了一下,我把他的头从毛毯里搬出来挪正,“别乱动。”

      他扭捏的动了两下,不自觉地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靠着我的肩膀,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他皱着眉毛,但是眼角又是一种舒服的下垂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委委屈屈地偷看着我。

      “舒服吗?”

      他没有回答,但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唧。

      我放慢了动作,指尖偶尔会碰到他的头皮,他会轻轻颤一下,然后更紧地挨着我。

      擦到额前的碎发时,我用发巾轻轻拭去残留的水珠,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眉骨,毛巾蹭在他的眼角,他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睫毛轻颤,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快擦完了。” 我轻声说,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抬手握住了我放在他发间的手。

      我用发巾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像安抚一只淋湿的小狗。

      这时,一旁的萨博停下自己擦拭头发的动作,把自己半干的毛巾递过来,然后用那双湛蓝色的、像被雪水洗过的眼睛望着我,眼神湿漉漉的,带着点羡慕和期待。

      “笨蛋,头发都没擦干。”

      我笑着也把他拉进自己的毛毯里,这下,我们三个不得不更紧地挨在一起,薄毯下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挤温暖。

      我拿起给萨博的毛巾,盖在他那一头金色的卷发上。他的小卷毛摸起来很软,湿的时候紧紧贴在头皮上,全都打结在一起,像小羊的绒毛。我用手指轻轻梳理开,顺着发丝的方向轻轻揉搓,从头顶到发尾,动作放得极轻,怕扯到他的头发。

      他乖乖低着头,白净的脸上带着热水蒸出的红晕,他从毛巾下用湛蓝色的眼睛仰起头来看着我,眼睛像被水洗过的蓝宝石。

      “好舒服啊,”萨博舒服地叹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说。

      “舒服吧,低头。”我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指尖蹭到他温热的脖颈,他顺从地微微低头,肩膀放松地垮下来。

      毛巾裹着发丝轻轻按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你们……”一直沉默的艾斯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埋在毯子里显得有些闷,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怎么突然来了?”他问。

      他边说身体边又不自觉地朝我这边贴近了些,脑袋几乎靠到了我的下巴。

      我一边继续给萨博擦头发,一边随口回答:“还不是某个家伙今天没来酒馆洗盘子,我可是来抓我旷工的小员工的。”

      话音刚落,我能感觉到右边艾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更紧地靠住了我,仰起头,黑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我:“就只是……因为我没去洗盘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失落。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放下毛巾,双手捧住他的脸,把他的头抬高来仰视我的眼睛。

      “不是。”

      他的脸颊还带着刚洗完澡的热度,有些烫。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平时总是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凶狠和疏离的黑色眸子,此刻因为角度和光线,看起来像是下垂着,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委屈和柔软,波光粼粼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刷过我的指尖。

      我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残留的一点点湿气。

      “就是想来找你不行吗?”

      艾斯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看着他那副别扭又害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把两个刚刚收拾干净、浑身散发着肥皂香气和热水暖意的男孩紧紧揽在怀里,用薄毯把我们都裹好。

      他们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身上,半干的头发蓬松地耷拉着,发梢还带着湿意,贴在光洁的额前,像是收起了所有的尖刺和防备,终于显露出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乖巧和柔软。

      我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嗯。

      小孩子嘛,果然还是这样香香软软、乖乖巧巧的时候最可爱了。

      窗外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呜呜地刮过屋檐,卷起一阵阵雪尘,拍打在阁楼那扇低矮的小窗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我们三个紧紧挨着,蜷缩在艾斯那床小小的旧被褥里。

      被褥不大,我们不得不挤作一团,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相互传递,驱散着冬夜的寒意。

      艾斯在我臂弯里不安分地动了动,他的黑发蹭着我的脖颈,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我低头,在黑暗中依稀能看到他睁着眼睛,眸子里映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被雪光映亮的微光,灼灼发亮,像两颗不安的星星。

      “米娅。”他声音很轻。

      “嗯?”我含糊地应着,收拢了手臂,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我睡不着。”他说。

      我另一侧的萨博也像只寻求热源的小绵羊,迷迷糊糊地往我这边蹭了蹭,含糊地嘟囔着:“我也……”

      我努力驱散自己已经涌上来睡意,抬起头,目光掠过近在咫尺的、陈旧得能看清木纹的天花板。

      清冷的月色透过小窗,在天花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随着窗外飞雪的节奏微微晃动。

      两个不安分的小男孩在我身边拱啊拱的。

      “好吧,”我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些无奈,“那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两个小家伙靠得更舒服些。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被永恒雪山环绕的幽静山谷。那里有一个古老而奇特的传统:当山谷的居民生命走到尽头,安息之后,他们的灵魂会化作一块石碑,静静地伫立在家族世代守护的墓园里。”

      “这些石碑的模样,映射着主人生前的品行。品行越清白,石碑就越洁白轻盈;若犯下罪孽,碑石则会变得黝黑沉重。”

      “故事里的小A……”我顿了顿,思考着名字。

      “为什么是小A?”萨博带着困意的声音含混地响起,“这个名字……起得好烂哦……”

      “别吵。”我拍了拍萨博露在被子外的金色脑袋,“讲故事的人有取名自由。”

      这小子一看就不懂我的取名艺术。

      ”小A的家族墓园里,就立着这样一块巨大的黑色罪碑——那是他父亲留下的。”

      “而小A,从懂事起,就在‘罪人之子’的指指点点和冷漠的目光中长大。他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都是污浊的,不配拥有快乐,甚至不配存在。”

      “于是,小A做了一个决定:将那座沉重的几乎压垮他的黑色罪碑从墓园背起,绑在自己身上,以求用苦行来让上帝饶恕自己的血液里的罪孽。”

      “从此,他整日低着头走路,回避着所有人的目光,那黑色的罪碑也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

      我感到怀里的艾斯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他抓着我衣角的手松开了片刻,随即又更紧地攥住,指节微微发白。

      “直到一场雪崩,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那是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猛烈雪崩,在瞬间就吞噬了村庄。混乱中,一个在村口玩耍的孩子被汹涌的雪浪卷走。”

      “在危急关头,小A本能地冲上去,拉住了那个小孩。”

      “不仅如此,他还凭借自己智慧,指引着惊慌失措的村民们找到了一处坚固的岩洞,带领村子里的人躲过了风雪的暴虐。”

      “几天后,风雪渐息,春天的气息开始悄悄融化冰雪,劫后余生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看着被黑色石碑压弯了脊背,只能盯着脚下看的他说道:

      ‘孩子,抬起头。’

      ‘看看你救下的人民,看看你立下的功绩,看看你的善行和勇敢。’

      ‘它们比白雪更洁白,比玉石更晶莹。’

      ‘每个人的价值,都不应由他人的故事来定义,而应由自己一生的行为来铭刻。’

      ‘别为了子虚乌有的罪,错过了自己人生的美景’”

      讲到这里,我顿了一下。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枕在我臂弯里的艾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放缓了我的声音。

      “长老说指着阳光下闪烁的雪原说:

      ‘看看这场雪崩,它掩埋了许多东西,但也凸显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你这颗洁白无暇的心。’

      ‘你父亲的碑,是他一生的句号,而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别让他一生的句点,成为你生命的全部注解。’

      ‘在你自己完成你自己之前,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用形容词固定你。’”

      “在被他拯救的村民们的注视下,在那些充满了感激、愧疚和敬意的目光中,小A终于有勇气解下了背上那座黑色的罪碑。”

      “当那座黑色的罪碑落在地上的瞬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石碑,竟在阳光下寸寸碎裂,最终化作了一堆深色的、松软的沙土。”

      “小A才发现,这座能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碑能压垮他的脊梁,只是因为他自愿背负它的重量。”

      “它看似坚不可摧沉重无比,但实际上在岁月里,也不过就是区区一捧黑土。”

      “他抬起头,卸下石碑的他不在只盯着自己脚下的路,阳光洒在白色的雪原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他这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有着这样的美景,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美好。”

      萨博已经在一边呼呼大睡了起来。

      我的左手袖子却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

      我无奈地在黑暗中笑了笑,腾出另一只手,温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艾斯柔软的黑发。

      “后来啊,”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变成了耳语。

      “小A长大了,他放下了所有的包袱,成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用他的勇敢、善良和智慧,拯救了无数陷入困境的人,帮助了许许多多需要帮助的生命,他的故事像春风一样激励着每一个听到的人。”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老了,在一个宁静的冬天,他回到了自己出身的这个山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就像冬天的雪,无论多么寒冷,最终都会温柔地融入大地,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泥土,等待着在来年春天,唤醒了第一朵破土而出的、带着露珠的野花。”

      “在漫山的春花里,在所有他爱和爱他的世人的注视下。”

      “他的身体,化作了一块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温润、洁白、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玉碑。”

      “他用自己的一生,自己定义了自己的石碑。”

      故事讲完了。

      寂静中,我清晰地听到身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在黑暗中,轻轻地、郑重地,吻了吻艾斯的头发。

      ——“晚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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