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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下) ...

  •   这座大城便是宿州。其时宿州因汴河漕运之利,甚是发达。陆通从未到过此地,见大道通衢,行人如织,两旁店铺林立,陈列的货物琳琅,虽比不上东京、江宁等地的繁复考究,间或却有未识之物。陆通见了这个光景,不觉笑逐颜开,骑马走在街上只东看西瞅,脑袋如同个拨浪鼓般摇个不住。

      忽见摊子上一物,玉石雕成,形如伏狮,头有弯角,样貌甚是奇异。陆通看得有趣,不觉跳下马来,问道:“这是甚么?”那店家笑道:“公子爷如何连貔貅也不认识?这是龙王爷的第九个龙子,你瞧它有嘴无肛,乃是专吞天下财宝,‘只进不出’之意。公子爷请一尊回家去摆着,招财进宝,逢凶化吉。”

      陆通眉开眼笑,道:“招财进宝,只进不出,果然是个好东西!你这貔貅是买得,还是扑得?”当时风俗,市上所售的货物,大多也可作赌博的彩头,称之为“关扑”,即顾客与店家约定一法赌戏,赢者得货,输者失钱。

      那店家笑道:“买得扑得都使得。若买去,如公子这等富贵人物,少了须不好看,便是三百贯的价。”其时三百贯已是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这玉石貔貅虽然精致,却也只值得八九十贯,那人此说,自是看着陆通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模样,来个“狮子大张口”。

      陆通摇头道:“太贵,太贵!若是扑呢?”那人道:“若是关扑,公子拿一吊钱来下注,我这里四个骰子,摇出个‘状元满堂红’来,那便得了。”说着便拿出个白瓷盅儿来。所谓“状元满堂红”,便是要所有骰子都是一点或四点朝上。

      陆通笑道:“只有四个骰子么,容易得紧!”拿起了那个白瓷盅儿,掀开盖子一瞧,果然有四颗骰子在内。当下一手捂住了盅盖,口里念念有词道:“赌神菩萨,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赤脚大仙……在天在地各位保佑,回头给你们一齐烧香。”一面摇晃,骰子在盅里“丁令令”地响个不住。突然“啪”地将盅儿往面前一扣,叫道:“满堂红!”揭开盖子,果然都是红红的一点朝上。

      那店家不禁失色。陆通哈哈大笑,丢出一贯钱来,拿起了貔貅便走。

      一回身却见非业站在一家店铺前,看着架上货物,似是若有所思。陆通此时心情大好,笑道:“你喜欢这个?我给你买罢!”

      非业摇了摇头,道:“我有些事要去办,你自去逛逛,晚上在那家见罢。”说着向对面一指。陆通见是家二层楼的客栈,门面考究,挂了个亮闪闪漆招牌:“久住,钱员外家”,心中一乐:“今夜总算有个像样儿的下处。”却见非业转过身去,竟不等他答话,径自走开。

      陆通原打定了路上逃走的主意,这时见非业去了,正是天赐良机。然而非业答允了要给他五十万两银子,尚未到手,如何舍得便走?一时寻思:“不如等到了池州,钱财落袋,再走不迟。”眼望着非业在前面慢慢走远,身量高挑,配着件淡青色的长袍,显得甚是瘦削,心中又想:“原来他这么瘦。也难怪,他从来就不好好吃饭。”忽然间心血来潮,将貔貅揣入怀中,遥遥跟了上去。

      却见非业走过主街,进了条巷子,也不抬头辨向,左一拐,右一穿,似是对此地熟稔异常。不多时走到一家门口,停住了脚步,向半开的门里张望。

      陆通见那家门板破烂不堪,摇摇欲坠,门梁上结了许多蛛网,不像是有人居住。正自纳闷,旁边走来一个挑着水桶的后生,见到非业,便道:“你找这家么?这里没人住了。”

      非业道:“这里原来住了一户,叫做张传宝的,现在在哪里?”那后生笑道:“你问到我,可是找对了人。”将水桶往地下一搁,拿肩上搭着的手巾擦了擦额头,方道:“你怎生认得他?”非业道:“我两年多前,曾在此地见过他一次,买过他家的年画。”

      那后生点头道:“这便是了。张传宝一年多前早死了。他家娘子带了孩儿,年初改嫁给了买糖糕的曹大个儿,如今就住在后西巷子里,你要找他们去么?”

      非业摇了摇头,道:“他怎么死的?”

      那后生笑道:“怎么死的?还不是断送在他那老毛病上!你也见过他的,画得一手好年画儿,凭着这个本事,一家人满过得下去。偏他好赌,家里的夜饭米,老婆的陪嫁钗儿,都能拿去输给了人家。两年多前他家给逼债的人拆了大门去,他娘子便回了娘家,后来不晓得他从哪里弄了许多钱回来,还清了欠债,又跟他娘子好说歹说,切手指发誓不赌了,这才和好。”说到这里,摇头叹了口气,道:“谁想只收住了没几个月,他又给人拉去赌了,三天没下台子。这回甚么也没剩下来,他也不回家见他娘子,就到山后小树林子里一条麻绳吊死了。倒害得咱们去找了好半日。”

      非业道:“嗯,原来如此,谢谢你。”转身便走。那后生滔滔说了半日,原是见他人物体面,想讨两个酒钱的,谁知他说走便走,不由得呆呆伫立,面上一片失望之色。

      陆通嗤地一笑,从藏身的树后走了出来,说道:“这位大哥的故事说得当真好听,几文铜钱,送你去打酒吃。”说着便往他手里放了一串钱,那后生喜出望外,连连打躬作揖地道谢,挑起水桶去了。

      非业道:“你怎么跟来了?”陆通料想自己一路跟踪他后,绝难瞒得过他眼目,笑嘻嘻地道:“你要办甚么事去?我陪着你。免得你小孩儿家,回来找不到方向。”

      他与非业相处多日,屡挨揍而不改嘴贱,这等口头讨的便宜乃是家常便饭。有道是“习以为常”,非业听得多了,这时也并不生气,只道:“谁要你陪了?”径自前行。陆通追了上来,与他并行,笑道:“那个张传宝,也是同你从前作过交易的么?”

      非业道:“是。两年前他本来要自杀,我救了下来,给他些钱,令他不可再赌。谁知道我一走,他又去赌了。”陆通连连摇头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该叫他来拜我为师,学些散手,这样子便不至于输得清光——切手指有个屁用!”

      非业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既然有掷‘状元满堂红’的本事,为甚么还来向我要银子?”

      陆通笑道:“我那是使诈的。”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了非业耳朵,悄悄道:“我拿那盅子的时候,盖子挡住了手指,便将四个骰子都拨成了一点朝上。然后摇盅子的时候,手底下有分寸,你听着热闹,其实只有一个骰子顺着边团团乱转,并不翻身的。”这把戏说来简单,手法却须极其伶俐,揭盖、拨骰、摇盅一气呵成,方不露破绽,陆通从小到大,也不知练了几千百次,才有今日的成就。说了这话,不禁有些得意,心道:“小鬼武功比我强,见识比我多,论到这骰子骨牌里的功夫,可就及不上我了。”

      又道:“我这本事,骗骗寻常商贩,白拿个几十贯钱的东西还行。真到了大赌场里,人家一看我手势,便知道我是出老千的。因此当真要发大财,还得你老照应。”

      非业听到最后一句,道:“一提到钱,你便规矩起来。不如咱们立个规矩,你再说话放肆,我便从你那五十万两银子里扣钱,一个字……便算十两银子好了。”说到这里,眼中不禁露出笑意。

      陆通见他说这话时口角微翘,一双乌黑的瞳仁中幽光流转,仿佛要滴出水来一般。突然之间,心中便似给猫儿爪子挠了一下,痒痒地不得抓寻:“这小鬼为甚么生得这么好看?娘的,他要不是脾气这么坏,下手这么狠,老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他一亲再说。”

      非业过了一刻,不听他回嘴,微感诧异,转头向陆通看了一眼,道:“你不是嚷嚷了几日,要去寻姑娘们取乐么?我现下不用你陪,你去乐你的罢。”

      陆通笑道:“这小地方的庸脂俗粉,小爷才看不上眼。再说,又有哪个堂子里的花魁娘子、红倌人,及得上你一分颜色?”

      他说了这一句话,满等着对方一拳一脚招呼上来。非业目光中怒气稍纵即逝,却不动手,说道:“这一句,扣你一万两。”

      陆通一怔,随即会意过来,惨叫一声,道:“才说了一个字十两的!”非业不理他,快步向前便走。陆通一面提气急追,一面道:“五百两罢……一千两好不好?”心中却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小爷我花一万两银子买一句讨便宜的话,那也没甚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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