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花》白宁枫

1、第一章

　　第一章雪夜

　　楼岩捂着伤口在漆黑的街道缓缓行走着。泛蓝的夜空飘下小雪。

　　他一向不喜欢雪，这时却也有些怅然，有些欢喜，有些疲倦。轻柔的白雪落在他的肩膀上，悄无声息，他眉目清冷，看着这雪，不由停了脚步，任由白色覆肩，挡住满身血腥。

　　街角传来马蹄声，随即暗香浮动，人未至，香先到。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只因那种香味深入骨髓，勾起前尘往事，似是冥冥中有人守望，同气连枝。

　　一辆普通的青色马车缓缓行来，没有马夫，两匹高头黑马似有灵性，自己循着路前行，直到停在他面前。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让两匹马不安的低声嘶鸣，尤其在看到他握紧了剑柄后。

　　马车里没有动静，青色帘幕如同一只眼，静静打量他，唯有淡淡香气将他萦绕。

　　“阁下中毒已深，经脉紊乱，已是致命。”马车里传来清澈女声，帘幕被掀开，一只雪白的丝屡踏了出来，露出青色的广袖长裙。

　　小雪初停，楼岩看见的是一张素如莲花的笑脸，他接道：“那又如何？”

　　“我刚好有医治的药物。”青衣女子踏雪而来，将一只锦盒递给他，道：“这味药配合金银花等十几味药材可以解阁下身上的毒，药方在盒中。取其蕊捣碎，在伤口快好时覆于其上，便能消除疤痕，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疼痛。”

　　楼岩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拿了锦盒，动作快如闪电，一下子便将盒子收入袖内。

　　青衣女子见状，笑出声来，不觉可怖，反而给夜晚街道平添几分生气。

　　“多谢！”他淡淡开口，许久不曾说话，两个字也觉干涩。

　　“不用”，女子盈盈一笑，“刚好我多备了一些，若是寻常大夫，你这身伤根本无力回天。”她转身上车，挑起帘幕时，借着月光，楼岩看见了她的手，当真冰肌玉骨，甚至透着微亮。她的裙摆繁复，边缘绣着花纹，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想及此处，楼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藏身于阴影。

　　隔着帘幕，青衣女子含笑：“后会有期！”

　　他没有回答，将随身携带的紫玉笛送入马车，随即纵身黑夜，消失不见。

　　香气并不是来自青衣女子，楼岩在打开锦盒的一刻终于知晓。

　　浓郁的香味充满整个房间，墙角凋零的寒梅竟然重新绽放，枝叶并生。盒里白绢上静静放着一朵花，娇艳如同刚刚摘下，五片花瓣异色，花蕊雪白，花茎却已经枯萎。

　　他取出花，打开盒底药方，都是些去毒的药材，药也配的十分高明。墨迹还未干透，字体刚劲隽永，不似女孩家，唯有墨香中的缕缕栀子花香才透露了主人的性别。药方上最后一排，说出了五彩花的名字。

　　不谢花。

　　楼岩有些震惊，昔日他也曾经听过江湖人盛传有花名“不谢”，香气不灭，花朵不谢，是脱胎换骨的良药，万金难求。这么贵重的良药，她居然会赠送给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他身体里早已停止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

　　早知道，就一定要问她的名字了，那一支紫玉笛怎能比得上不谢花的恩情。

　　他把这一份意外放在了心里，心想若是有缘，他定为她做上一件事，来报她的善意。

　　不谢花能令人脱胎换骨，服用后，他的武功又上一层楼，连左胸的伤痕都消失不见。唯一稍有遗憾之处就是不谢花的香味深入骨髓，每次受伤，都暗香浮动，沁人心脾。最闹心的，就是淡香后那一张青衣女子的剪影，还有素如莲花的笑颜。

　　第二章公子无香

　　众口传述，江湖中武功最高的并不是当今的武林盟主，而是传奇中的主人公“惊鸿一剑”——公子无香。没有人知晓他的真正名讳，只知道他出现时，身如闪电，剑法灵动，还有一缕浅香，饶人心扉。

　　公子无香……无香，楼岩轻轻笑了，厚重大氅遮住了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看来，江湖中的传言，最是不可信。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轻轻一跃，便离开了茶馆，纵身暮色，身形如同盘旋的鹰，安静而凌厉。

　　等到夜晚，复又下起了小雪，他伫立在青龙皇城外，任凭白雪覆上他的肩膀。

　　“这次，是你最后的任务，刺杀青龙的瑞安公主。”

　　“瑞安公主即将来白虎和亲，所以你必须断了青龙皇帝的念头，务必带回瑞安公主的头颅，让白虎和青龙的战火再次燃起。”

　　“公主本来就身患重病，面容尽毁。所以，你胜算很大，唯一可能发生的意外就是皇宫守卫，背下这份地图，千万不可踏错一步。”

　　“完成这次任务后，你就可离开了，再不必受王宫的束缚，好好地去过你的江湖日子。”

　　……

　　父亲的话回荡在耳边，楼岩浅浅笑了。

　　江湖日子固然吸引他，然而不必娶一个容貌尽毁的皇族女子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生于皇族，他深知其中的阴暗和肮脏，就如他的父亲，白虎的亲王，千方百计阻扰白虎和青龙的联姻，好在乱世中夺得天下。

　　所以，宁愿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他也不愿呆在皇家。

　　夜深三更，他如风般掠入高墙，直直到达瑞安公主居住的东苑。青龙皇帝极为冷淡这位公主，虽是住在东苑，却是在皇宫偏僻的地方。

　　一片静谧，竟无人伺候守卫。等他潜伏在长公主的房顶时，才听得见侍女的说话声和长公主些微的咳嗽。细细听来，是侍女读书的声音，读的却是左传。

　　楼岩移开一片瓦片，烛光透了出来。侍女坐在湘妃塌旁，一身青衣的公主斜躺，眼眸轻闭，脸上肌肤竟无一处完好，此时看来微怖。然而一头云雾般的长发柔顺而下，还可窥见当年。

　　瑞安公主息枞，在才貌双全的皇家儿女中并不出众，容貌也只能算得上秀丽。若非自己也是皇族，若非两国联姻，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公主。

　　然而，他看着她微微侧头凝听侍女，时不时开口轻声询问，忽然觉得内心宁静。

　　读左传的公主，有些意思。

　　于是，就在房顶坐了一夜，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悄然离去。

　　第二天，第三天……楼岩迟迟没有动手。他一连观察了她半个月，发现这位公主真是与众不同。原来她喜欢读史记，原来她喜欢丹青，原来她喜欢种花，并且偏爱莲花，原来她爱吃红豆，原来她不爱穿鞋，喜欢穿着白袜随意走动。

　　她似乎不担心自己的身子，一日又一日，竟没有听她说过自己的病情，亦没有抱怨过。她也不避讳自己毁掉的容貌，除了去跟皇帝请安，从不带面纱，遇到人就微笑点头示意。

　　他还发现息枞为什么不自己看书，原来她居然看不见。

　　瑞安长公主到底的是身患重病，还是身中剧毒。

　　趁息枞熟睡，侍女不在的时候，他取了她咳血的手帕，慢慢溶于水，用银针一试，针尖已然发黑。果然，她身中剧毒。看此情况，唯有神仙才能救她。

　　可惜了。

　　就算他不杀她，她也活不到联姻的时刻。这样想着，楼岩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下手杀她。但他也没有离开，反而依旧每夜过去探望。

　　第三章医者

　　他看着她在纸上写字，却是用的青龙的字体。写完后，她将白纸交到侍女手里：“拿这个去找式大夫。还有，别让别人发现了。”

　　侍女匆匆离去，息枞忽然抬头，淡淡道：“公子已在房顶呆了一月，到底有何事？”

　　楼岩摸摸鼻子，一个晃身便来到门前，径直开门进来，看着她嘴角的淡淡笑颜，莫名有些堵：“你怎么会发现我的？”他已探过她的内息，她并不会武功。

　　息枞扶着桌边坐下，“我虽看不见，但是其他四识却比一般人强，公子身上有股淡淡幽香，不同常人。”

　　原来如此。

　　他终究忍不住，问道：“你可知你身中剧毒？”

　　息枞似是有些惊讶，半晌，她轻声道：“我知道。此毒无药可解，况且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有药也不能根治。”

　　“你知道你自己中的什么毒？”楼岩诧异。

　　她点点头，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公主，药拿来了。”是她的侍女。

　　侍女一边进来的同时，楼岩一边悄无声息地跃上屋梁，屏住呼吸。看着她用手检查药物，他内心震撼，原来她懂得医术。

　　“医者不自医。”似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待无人时，息枞靠在湘妃塌上，缓缓说出。

　　“你，为何会中毒？”

　　“我无法逃避，也无法掌控。”她微微扬起嘴角，轻笑出声。

　　她用手帕盖住脸颊，只露出眉毛和鬓角，随着咳嗽，猩红血迹沾染上手帕，仿佛冬日里怒放的红梅，却只有零星几点。

　　息枞给自己盖上薄被，“我这样可怖，不要吓到公子才好。”

　　“不，在下并不觉得。”

　　“公子是江湖人士么，可能说些见闻？”

　　“你不问我为何总在你的房顶？”

　　息枞掩嘴轻笑：“你们江湖人不是有句话叫做‘英雄不问出处’？”

　　楼岩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竟坐在她旁边跟她讲了些江湖中有趣的见闻，还说了些平时他不屑于听更不屑于讲的谣传。

　　“如果不生在皇家，我一定去做一个劫富济贫的女侠，武器么，就选那威风凌凌的大刀好了。”他觉得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别样的神采，于是他接了下去：“看你筋骨，也是练武的料子。”

　　两人以茶代酒，秉烛夜谈，详谈甚欢。

　　到了早晨，楼岩才离去，而息枞昏睡了一日。这夜，他被父亲喊去执行暗杀，而她也没有醒来。第二日早晨，侍女终觉不对，慌慌张张去禀报了皇帝，皇帝命式大夫查看。式大夫只是言瑞安公主受了些风寒，并无大碍。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五日后。她开始让侍女读些江湖的书籍，也开始遮上面纱。楼岩回来后，看见的便是青衣广袖，雪白面纱，乌发垂落。

　　他给她带了些有趣的小玩意，看着她真正欢喜的表情，心里也感到喜悦。然而在看到她发青的指甲后，一颗心瞬间冰冷下来。

　　明知不合时宜，楼岩还是问道：“息枞，你愿意和在下浪迹江湖么？在下可以带你走。”那时，特殊感情充斥胸膛，问题就这般问了出来，毫不觉得怪异。

　　息枞轻咳，面对他：“去哪呢？生于皇家，只能死于皇家。所谓江湖，并不适合我这样孱弱的公主。”她忽地一笑，“我连公子的名字都不知呢！”

　　“在下公子无香。”

　　她微微呆滞，将脸庞转向他，手不自觉的握紧裙摆。

　　“原来是惊鸿一剑，公子无香啊”，似是明了他的诧异，她指了指放在塌边的书籍，“听闻公子口中的江湖，于是读些书籍聊以慰藉。”

　　那一刹那，楼岩忽觉有些心痛。

　　微风轻绕，他飞快离开了房间，纵身飞跃皇宫高墙，摘取城外怒放红梅，复又返回，轻轻放在她手里。当真来去如风。

　　看着她面纱下微扬的嘴角，他竟然觉得满足。待她睡下，他就这般守了她一夜。黑暗中，他静静凝视着她，看着她的眉目鬓角，纤长睫毛。

　　静谧中，她居然开口：“公子遇到后悔的事情，自当如何？”

　　楼岩微微错愕，快速答道：“在下从不后悔。”

　　女子低低笑了起来，翻身向内，片刻后呼吸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