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女子》百里虽

9、第二章

　　夏荷错愕，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招聘会现场遇到各种暗戳戳的男女性别歧视，但如此直白的拒绝还是平生头一遭。

　　她很生气，努力平复好心情，维持着她作为求职者该有的尊严。

　　“你们招聘需求上并没有备注此岗位必须招收男生。”

　　讲台两侧的易拉宝崭洁如新，没有任何重复利用的痕迹，对方显然是在撒谎。

　　负责人诚恳地说：“实在抱歉，招聘需求针对的是上个学校的宣讲会，我们工作人员没来得及更换，是我们疏忽了。”

　　对方话语皆是漏洞，迎上她厌憎失望的目光，也只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态度好到极点，给予她成年人最大的体面。

　　多的无需再问。

　　“简历可以还我吗？”

　　对方回复：“当然。”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像丢进炼油锅里煎熬，大步流星走出教室，却不甘心，再次回头望向讲台。

　　眼前的画面被五倍镜头等比例放大，喧闹将她越推越远。

　　那个刚刚与她搭话的男生正趿着鞋将手里皱巴的简历递过去，毫无意外地收获了整个团队的青睐。

　　负责人热情地把他招呼到身边，并询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拿起手机摁亮屏幕，操作几下，将手机翻转后示向他，邀请他扫码加入年度招聘群聊。

　　夏荷没有气馁，继续在招聘网站搜索有用的讯息，选出几家合适的公司短暂评估后，便开始着手准备修改简历。

　　趁热打铁在十二点之前全部投递出去，她没休息，又忙着给学妹推荐实习工作。

　　天很快就亮了，春光渐浓，日出一天比一天来得早。

　　夏荷被梅梅拉去隔壁学校碰碰运气。

　　说是招聘会，也只有稀稀拉拉几家企业在卖力宣传，余下摊位大多空空荡荡的，挂着条幅，不见有任何工作人员，即便有，也只是翘着二郎腿玩手机。

　　夏荷逛遍全场，也只找到一家可以投递的民营公司。

　　想着不白来，她主动上前咨询。

　　一看桌面A4纸上打印的温馨提示，傻眼了。

　　“男生优先，女生条件可以放宽。”

　　她简直当场就想调头离去，梅梅没看见，扯了扯她的衣角，说：“要不要试试看。”

　　夏荷不情不愿把简历呈递上去。

　　工作人员接了，随手搁在桌角，抬眼看她，笑眯眯道：“有男同学吗？可以推荐的。”

　　夏荷刹那间如鲠在喉：“我不可以吗？”

　　对方笑笑：“可以，回去等通知吧。”

　　夏荷被这句话砸得眼冒金星，满肚子委屈，回到宿舍却还是下意识打开电脑看一眼邮箱。

　　拒信太多，根本划不到头。

　　她一封一封点开，挨个标记为已读，强迫症发作，必须看到所有红点消灭，在点开最后一封时，竟意外收到之前投递过的公司发来的面试邀请。

　　那一瞬间真是不亚于范进中举，可把她高兴坏了。

　　夏荷激动万分，连看好几遍，确认是自己的名字没错，又把梅梅叫过来，两人认真核对了一下。

　　面试邀请是三天前发过来的，定在下周一，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地点在隔壁省会，距离不远，高铁三个小时。

　　她看了下车票，当天来回不太现实，只能提前一天过去，定个酒店，面试完后再回来。

　　算算时间，最迟明晚就要出发，为了避免路上耽搁，夏荷定了明天最早一班的高铁。

　　梅梅帮她收拾行李，夏荷找宿管阿姨借了熨斗，正装送去干洗是来不及了，好好熨烫一下应该也能应急。

　　两人一直忙活到深夜，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夏荷躺在床上居然兴奋得有些睡不着觉。

　　面试而已，又不是没经历过，正常发挥，很简单啦。

　　夏荷安慰自己，没多久便醒了，拖着行李去坐早班车。

　　酒店是图便宜随便订的，离公司有点远，附近太偏没什么吃的，她点了外卖，整个下午都没有出门，窝在房间复习了一下专业知识，想到面试官可能会提的问题，自己又对着镜子过了两遍。

　　第二天夏荷来得早了，公司负责接待的同事将她领到等候区坐下。

　　过了九点，陆陆续续才有应聘者过来，人还真不少，不过男生居多，女生较少，男女比例有些过于失调。

　　夏荷注意到，男生普遍都穿着随性的体恤衫，只有她和另外两个女生是衬衫西裤的职场正装，走在人堆里，显得过于正式了。

　　夏荷有些不好意思。

　　第一场初面，每人十分钟自我介绍，夏荷得心应手，感觉不错，顺利进入第二轮群面。

　　群面是她的弱项，快节奏的对话没能给她充分反应的时间，加之对面的男生排挤，她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

　　面试官幽幽的一瞥，眼神夏荷懂得：太内向了，不爱说话，不够大方，职场容不下这么不合群的人。

　　她感到尤为挫败，面试可能挂了，准备在公司附近吃个午饭，等餐的时候，却惊喜地收到终面通知。

　　夏荷立刻回到酒店办理续房手续，改签了明日的高铁，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待到次日，收到短信提示，终面约在下午三点，她赶去公司，被同事一路引到一间巨大的会议室。

　　五位面试官一字排开，黑西装，冷峻的脸，不苟言笑，威慑感十足。

　　夏荷先礼貌打了声招呼。

　　面试官微微颔首，中间是位女士，始终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先自我介绍，随后讲述公司的章程，以及身边各位同事的职位，最后示意夏荷坐下。

　　“有男朋友吗？”旁边一位男士率先开口。

　　夏荷愣了半晌，说：“这似乎是个隐私问题，在我看来，恋爱与工作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冲突。”

　　女士略带歉意地补充：“别误会，我们并不歧视任何有过恋爱经历的女生，只是……”

　　她话还未结束，其他人抢先说道：“公司位置偏僻，女生抗压能力差，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你们女孩子心思又重，接受不了男朋友人在异地，我们担心留不住人啊。”

　　说完轻笑一声。

　　男人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贬低女性的机会。

　　夏荷摇头：“是否有男朋友，都不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

　　女士微微一笑，低头翻看她的简历，不经意问：

　　“有什么兴趣爱好呢？”

　　“看书，打球，做手工，偶尔会写一点小文章。”

　　“你会写作？有发表过什么作品吗？”

　　“没有，我写的文章属于短篇小故事，社交媒体上自娱自乐而已，没有公开发表。”

　　“能说说身边亲朋好友对你的个人评价吗？三个词就可以。”

　　“安静、耐心、从不迟到。”

　　女士的问题完毕，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随后将话题推给旁边的人。

　　刚刚那位男士又开口了。

　　“会化妆吗？”

　　夏荷皱起眉头：“……会，淡妆。”

　　“会开车吗？”

　　“已经拿到驾照，不过学业繁忙，单独驾车的时间并不多。”

　　“有考虑摘下眼镜，做近视手术或者佩戴隐形眼镜吗？”

　　夏荷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对工作有很大的影响吗？”

　　“倒也不是，我们看了你的简历，也了解过你此前实习的经历，整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比较符合我们的预期……”

　　夏荷直觉他话里有话，眉心拧得更紧了。

　　“但技术部门反应人数已经招满了，人事把你的简历推给综合行政部门，部门领导看后感觉很不错，想将你安排进综合办公室，主要负责记录、报告等文职类工作，偶尔进行一下接待，请问你能接受吗？”

　　夏荷藏在桌下的手掌已经悄悄握成了拳头。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你们想要的是行政文职，可我投递的明明是设计助理。”

　　“是的，但领导认为女孩子还是从事一些文职类工作比较好。”

　　男面试官斜倚靠背，姿势显得非常轻浮，也不看她，自顾自与邻座攀谈起来，那意思不言而喻。

　　女生做不了核心岗位，我们能提供的只有辅助性工作。

　　夏荷如被当头棒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环顾一圈，目光锁定在中间那位女士身上。

　　女士告诉她：“抱歉。”

　　夏荷觉得膝盖骨里像是塞了水银，腿上似有千斤之重，想走，却迈不动步。

　　面试官当她默认，笑着合上笔记本，向她发出最后邀请：“保持手机畅通，我们工作人员会随时联系你。”

　　夏荷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公司大门，又是怎么上的街，等退房取走行李，赶上最后一趟末班高铁，回到学校已近深夜。

　　宿管阿姨好心给晚归的学生留了门，宿舍楼下成片依依不舍的男男女女。

　　夏荷带着满身疲惫，从路的尽头归来，远远瞧见一人，徘徊在宿舍门前。

　　好像是班长。

　　她不确定，再看一眼。

　　对方已然察觉，旋即转身，那双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射过来。

　　夏荷待在原地，进退两难。

　　班长径直走来：“我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

　　偶像剧一般的开场白，放在男女同学之间，怎么不算暧昧呢。

　　“有什么事吗？”她后退两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可他偏要将她留在身边：“做我女朋友，确定不再考虑一下。”

　　夏荷摇头。

　　“今年毕业的大学生有千万人之多，工作有多不好找，你明白吗？”

　　夏荷不为所动，静等他的下文。

　　班长气急：“你错过秋招，春招已经没有好工作了，干我们这行男的最吃香，女的只配喝汤，你死磕是没有意义的。

　　“只要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我立马就跟公司申请，合同很快就能签下，我们一起工作，不必忍受异地之苦。我们同学这么多年，就凭我对你的情谊，我不会害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绞尽脑汁想着溢美之词，试图劝服她，诱惑她，好让她心甘情愿匍匐在他的羽翼之下。

　　“这只是你的幻想罢了。”

　　“什么意思。”

　　“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

　　“好，哪怕我们假装一下，你假装做我的女朋友，我帮你签下合同。”

　　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

　　这难道就是男人自以为是的骑士精神和保护欲吗？

　　难道男人天生就擅长自我感动和救赎别人吗？

　　夏荷拒绝对方抛来的橄榄枝，报以一个和煦的微笑：“你好像只是把我看做一个爱情附属品，离了你就无法行动的可怜虫，你声嘶力竭替我争取利益，所做不过只是为了满足你的英雄主义。

　　“你自以为能够拯救我，把我拉上岸，然后呢，希望我怎么做？对你感恩戴德？对你俯首帖耳？趁你现在还对我有三分钟热度之时以身相许？

　　“你好像一开始就把我放在弱者的地位，像是灰姑娘等待王子的垂怜。我当然可以接受这份工作，我有自信能够将它做得十分出色，然而，你呢？你会不会认为我的成就归功于你。

　　“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

　　“我不否认你喜欢我，这一刻是真心想要帮助我，但我赌不起，我不想拿我的明天去赌一个未知的承诺，我不愿意让我的未来依赖于一句空洞的誓言。”

　　“我的痛苦与你无关，我也不需要你的拯救。”

　　可惜某种单线条思考的生物永远理解不了这么高含金量的发言，他只会抓耳挠腮，绞尽脑汁，顶着一张涨红了的脸，咆哮大吼：“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这不重要。”夏荷婉拒，“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也不要再给我发消息，我们之间没有除同窗之外的任何感情。我单身，暂时不考虑恋爱，你回去吧，我不想别人误会。”

　　被人拒绝的羞耻由心脏开始向四肢蔓延，最后烧成一团怒火，班长紧咬牙关，强行挽尊：“说实话，我看不上你，也就建工院女生太少，实在没啥选择，我勉为其难想找你试一试。谁知你这么无趣，那算了，这事儿到此为止。”

　　并转而攻击夏荷的外貌、身材和性格，把她奚落得一无是处后，自以为大方地留下一句。

　　“我不会再管你了。”

　　夏荷目送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与自己昔日的心动做了最后的告别，那些仅存的好感，也如同风中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曾经的他明明那么普通，是她的深情给他蒙上了太多了的滤镜，如今撕下这层滤镜，班长也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生而已。

　　和班里其他男生别无二致。

　　他们共同结成联盟，一起打压她，贬低她，笑话她像朵白莲花。

　　所谓班级里的“团宠”，世人眼里的“香饽饽”，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竞选班委轮不到她，评优轮不到她，各种资源轮不到她，参与竞赛还会遇上男生抱团。

　　被孤立，被排挤，被边缘化。

　　男生们大多看她如草芥，像个花瓶，打扮得过于精致就是风骚，开黄腔是常有的事。

　　成绩排名高于男生被说都是意外，低于男生被嘲女生果然学不好工科。

　　夏季教室里挥散不去汗液裹挟着脚臭的味道，头油味道，口臭味道，烟酒味道……

　　冬天暖气蒸发，那长期缺水干燥的皮肤下散发出的污垢夹杂着皮屑的臭味就更令人作呕了。

　　因为女生，他们被赋予了过多的光环。

　　因为女生，他们被捧上了高位。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他们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三天后，夏荷顺利收到了of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