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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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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晴朗的冬日,原本天色就黯淡,到了下午便愈发地阴了,铅灰色的一片沉沉压着江面,连视线都朦朦地糊。
未及傍晚,吴军这边便已经陆陆续续燃起了火把,军营和布防处的灯火已经连绵一气,蜿蜒成了巨龙般的形状;可放眼望过去,曹军那边依然是毫无动静,也未前行也未撤兵,仿佛只是列在那里的一排空船,默默地随着浮冰的撞击而上下起伏。
陆逊转了个身,听见盔甲磨蹭的声音,冷风里吱喳作响,格外牙酸。
“之前吩咐去查探那条船的人呢?”他侧过脸,去问旁边的将军。
“尚未有消息传来。”
陆逊闭着眼睛默了片刻,摇着头说:“不可能,算上往返距离,留足了查探时间,也不可能至今仍然未有消息,再派人去!”
那名将军领了命便要离去,陆逊却止住他,说:“不,我自己去看。” 话音才落,人已经打马而去。
……
还没抵达渡口,身下的战马就开始躁动不安,陆逊略略安抚了坐骑,再朝那泊船处望去。
断了茎的芦苇倒伏下来,白茫茫地,凌乱地;再瞧仔细些,芦苇丛的间隙里尚可看见几条船。
还有血,以及尸体。
寒冷刺骨,泛滥着阴郁而不详的气味。
“怎么回事?不止一条船?!”随行的人目瞪口呆血色尽失。
船不是江东的,死人是江东的。
天色仿佛又暗了点……
没工夫哀悼悲伤,陆逊青着脸,咬咬牙,道:“随我进林子,大家小心,务必护主公周全!”
众人跳下马,齐声道:“遵命!”整齐划一,刀尖向下,乃击杀之誓。
入了那片梅林,兴许便有殊死一战。
人心惴惴。
可真正走进去,才发现: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连先前安排的弓箭手都没有。
飞鸟不惊。
惊的是陆逊。
他先于众人,快步在前,脚下不稳几次差点摔倒,可直起身又立马挥开那些分错的枝桠,继续朝着围帐疾走。
陆逊虽不是武人,调兵遣将却从未含糊。运筹帷幄并不需要过多的武艺,拼命追求文武双全,陆逊觉得还不如全心全意修习其中一道。但此刻,他竟然无比恼恨自己只是名文弱之士。
——若是武艺高强,定可健步如飞。
如此心焦。
好像一场仗,攻的一方不够从容自若,守的人却不动声色,冒失前进,兵家大忌。
这些陆逊都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到了锦帐外,依然见不到任何人。
整片树林的活物仿佛都如同冬日黄昏里那一点微薄的温暖,早已无影无踪。
陆逊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暂时不要靠近,而是由自己先行入帐。
锦帐的门帘触手可及,他却反而缓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倒不是害怕,只不过担心,担心此时的鲁莽和焦急会导致局面进一步混乱。
其实,又有什么真正可担心的呢?如果吴王不幸,横竖不过是殉葬而已。陆逊这么想着,咬咬牙,一把扯开布帘。
帐子里面,也只有两个人,仿佛醉了般,若有似无地靠在一起,看上去好像很无力;可由于隔得有些距离,天色又暗,陆逊一时间也看不清楚他们的神情如何。
“陆逊?”孙权的声音从梅树下那片阴影里传出来,含含混混的,确实醺然之态,“谁让你进来的,退下去!”
孙权的话说得重,陆逊明明是被呵斥了,却觉得有点劫后余生的疲惫,可就在退出锦帐的下一个瞬间,他的脊背有种虚虚麻麻的感觉。
——那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陆逊忽然间意识到,方才孙权喊他不是“伯言”,而是“陆逊”。
……
“哎哎,孙权你的态度真恶劣,我要是陆逊早就撂挑子不干了。”曹丕手中的匕首抵住孙权背心,低低地笑。
孙权点点头,说:“所以你不是陆逊。”——所以你不明白我和陆逊之间的默契。
“那么你把外面那些人都撤掉吧,时间不早,我们快点上路。”曹丕收了匕首,一把拉起孙权,然后给躲在帐帘两侧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孙权被两人扶着走到帐帘处,隔着垂落的锦绣,沉声道:“陆逊,你且带人退下,孤这边没什么,待会便送魏使上船。”
曹丕仔细去听,帐外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禁勾了勾唇,说:“孙权,你还挺上道!”
而孙权的这句话在帐外人听来,却不逊于耳旁炸雷。
“大都督,主公是何意啊?”众人探询地望向陆逊。
陆逊低头闭眼,叹了口气,然后挥挥手,率先出了林子:“诸位随我来吧。”
由于某些历史留存问题,自家主公素来有说一半留一半的良好品格,而长期以来陆逊也早就猜习惯了。“送魏使上船”,——这话从孙权嘴里说出来,分明是暗示乾坤可以扭转,不过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机会在魏使上船时,送谁走,要谁的命。
泊船处,人手布置,统统不容有失。
陆逊也绝对不会给自己失误的机会,——错误犯了一次,孙权情况堪危,若错误再犯第二次,他大概会让自己自刎在孙权面前。
于是,东吴大都督一边安排一边暗忖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的时候,“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保住你”这句话生生劈进他的脑袋。然后,……在冷风里,陆逊缩了缩脖子,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天气是真的冷。
而让陆逊庆幸的是,魏使一行的速度并不算快,预留的时间,倒是够他做准备了。
其实这也难怪,毕竟无论是谁,带着一名被药翻了的人质和一名吐完血的上司,估计都没办法连蹦带跳一步三跃。
从锦帐到江边,居然已经是薄暮了。
“陆逊其实挺聪明的。”曹丕瞄了瞄暮色里晃荡的芦苇丛,附在孙权耳边说,“孙权,你也挺能耐。”
孙权脑袋里像被灌了一碗粥,糊得颜色都分不清,知道有人对他说话,却连头都懒得抬。
曹丕眯着眼笑了笑,从手下那里扶过孙权,动作轻柔得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扫扫能有一簸箕。
“可你这副样子,要他们怎么救?”刀锋从曹丕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文艺一点形容,那就是宛如春风般温柔地拂上了孙权的胸口。
孙权依然不答,麻沸散的效用似乎已经得到了最大化的体现,他甚至还朝着曹丕手上明晃晃的刀尖靠过去,浑然无知身前凶险。
曹丕连忙翻转了手腕,刀锋冲外,手背抵着孙权的胸口往后顶。
手背的皮肤挺敏感,还能隔着重重的衣饰感觉到孙权的心跳,一下一下,擂在曹丕手背上,十分诡异。
曹丕来不及细想,却听见一人慢慢地走出来,挡了他们的去路,朗朗道:“啊,吾主又醉了,有劳雍丘王照顾,在下陆逊在此谢过。”
“你就是陆逊?”曹丕问。
陆逊施了礼,道:“是。吾主不胜酒力,在下会尽快送吾主回府休息。”
“吴王的确不胜酒力。”曹丕笑起来,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陆逊,说道,“只是,人不能交给你。我准备带吴王往洛阳做客,他先前也答应了的,吴王如此期待,我可不能食言啊。”
“雍丘王打算带吾主前往洛阳?”陆逊回望过去,丝毫不避,“不知道您是打算走水路还是陆路?”
曹丕又看了看芦苇丛,漫不经心地问:“这其间有什么说法?”
“陆路是江东三万大军,水路么……”陆逊勾了勾唇,眉眼是清冷的傲气,“这里八只船,底部全都凿通了。”
曹丕挑了挑眉,又瞧了眼自己带来的十几名暗人,嘿嘿笑着说:“这么看来,还是水路简单点,不用费什么力气,大不了游过去么……”说完,他便刀锋一横,挟持着孙权朝江边逼近几步。
陆逊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间只能往后让了让。
“啊,陆逊,忘了说了,那些弓箭手也都撤掉吧。”曹丕扶了扶孙权的脑袋,又说,“免得误伤了你家主公。”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陆逊咬了咬牙,心想,文学青年果然都是没日没夜乱抽风的,这么比较起来还是孙权靠谱,所以……自家主公一定要救回来!
可形势逼人,也许只能靠埋伏在水里的人,趁其不备夺下孙权了。
陆逊使个眼色,退开一边,容曹丕一行渐渐靠往船边。
离船五尺,他却突然发难,手一挥,下令道:“给我上!”
话音刚落两旁冲出一队人,身手利落,显然非泛泛之辈,眨眼间便已迅速地半包住对方。
曹丕以刀尖抵住孙权心口,问陆逊:“不怕我杀了他?”
“要杀,您早就杀了。”陆逊冷声道,“就算吴王有什么闪失,在下也无非是跟着去死而已,相比之下他被您带往洛阳会让在下更为难些。”
孙权如果被挟持,那真是一边存着希望不能死,一边又受着煎熬痛苦不堪,还不如全灭直截了当快人快己。
曹丕听完,一时语塞,想了半天,竟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对眼前双方的殊死缠斗看也不看,只带着孙权再往水边去。
“孙权,我觉得我们命都挺大,要不要赌一下?”曹丕说,“赌这艘破船能不能载我们过江!”保帅过江弃小卒,为了江山,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压上来搏一搏。
曹丕忽然想,要是赌输掉了,最后居然和孙权死在一起,那真是让人笑死。不过死都死了,还怕什么别人笑呢?
陆逊不敢硬拦,隔着那么纷乱的兵刃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希望等到曹丕不留神的机会让水底伏兵有机可趁。
曹丕一条腿已经踏上了船舷,却依然谨慎得很,刀尖就从来没有偏离过。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力气不是很大。
曹丕侧过脸,身前本来已经意识全无的孙权攥着他的衣襟抬起头来,看着他,然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说了什么呢?
那样一个满是佳美日光与花香的午后,曹丕看见孙权慢慢地踱到窗前,推开窗户,淡金色的阳光迤逦而入,打在孙权的额头和睫毛上,好像什么闪耀跃动的精灵。
曹丕伸出手去比了比,孙权的脸就在他掌心中一样,被朦胧的光所包裹,温柔而庄肃。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泛起了奇异的温暖。
然后他撇开眼,重新拾起榻边的书册,翻来翻去翻到最原先的那一页。
烂熟于心的句子,和姣好甜蜜的词语。
“蒹葭苍苍。”他念第一句。
孙权没有动,却那样浅淡地勾了嘴角,那一抹弧度如明刃切入心脏,令人觉得酸痛而无力。
曹丕再念。
第二句是“白露为霜”。
那么软,那么轻,室内明亮而洁净,有淡淡的光晕。孙权微微低下头,又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
“所谓伊人……”这是第三句了。
第四句没有机会念出口,因为曹丕忙着躲避砸过来的竹简。
——那样重,被砸到不头破血流也要毁容减色。
抬起头,曹丕看见孙权依然站在窗边,好像辣手伤人砸竹简什么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曹丕觉得莫名其妙,刚准备张口,就听见孙权冷冰冰地说:“不许念!”
最后一句,不许念。
不许念。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
原来……此生永隔一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