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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中宝藏 episode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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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香味,不是花不是草甚至在自然界中都遍寻不到这种气味的类比,只有感官告知我这是种无以伦比的好味道,它是你喜欢的一切事物的综合体,和千岁本人一样。千岁轻轻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骨节分明的大手带来亲切的安全感,闻着自己身上丑恶的消毒药水气息,我差点毫无来由地落下泪水。
我作为活生生的人的证据已经被这场传染病不动声色地谋杀干净。
保安室的小屋忽然远远地亮起了一盏灯,紧随其后的是疑似人出入的动静。千岁大手往我有些湿润的眼睛上一按,朝我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牵着我的手在僻静的小路上开始狂奔。路上非常暗,这是已经被废除许久未加修葺的小路,没有丝毫照明且杂草丛生,我们只好借助月光和一支小小的笔型手电筒来看清脚下的路。我运动神经并不好,好几次都因狂奔之下手脚不协调而被路上的障碍物绊个正着,而千岁一手牢牢抓着我的手,一手坚定地举着小小的手电筒,那一点就亮的微小之光静静地却照亮了我荒芜的心。
不知跑了多久,现在想来以当时小孩子的体力也不可能是一段很长的距离。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走了岔路,并没有见到原定计划中的参照物,但从渐渐聚集的灯光来看,我们似乎没有走错路。周末的黑市交易马上就要开始了,明明是静寂的夏夜,却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片轻纱似的雾气,模糊了我和千岁的双眼,我们只好凭借本能往灯光密集处走。耳边的人声也开始嘈杂起来,雾中不时有人出现,发现不小心撞到两个小孩后歉意地微笑离开。或许是许久没有接触到外人,千岁似乎也微妙地紧张起来,紧紧牵着我的手的手有些许潮湿。
我小时候和透一起读过一个故事,一个人抓住了一条金色的大鱼,他将鱼放入鱼篓,叫了出租回家。可是湖泊颜色的出租车在不知不觉间开上了没有人认识的路,周围有水草,有水波荡漾的湖纹,还有无数会唱歌的鱼,它们唱着歌唤醒了鱼篓中金色的大鱼,和他们一起消失在水中。那人一个激灵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在打开出租车的车门,鱼篓中空空如也。
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眼前的雾气中,出现了一团金色光芒,仿佛广场中间有人悬挂了一面会发光的鲤鱼旗般迎风飘扬。
我看着那团光芒说,“千岁,你说这会不会是梦?”
千岁温驯一笑:“充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百分百确信这不是梦。”
我感觉到我的手被更紧地握住,抬头看千岁的神情和往常一样,自然而温暖。我们笑着平分了口袋里的金平糖,被嘴巴温热的糖球和熟悉的甜味让我们的步子更加确定了一点,光芒越来越近,我甚至摸到了那根悬挂光芒的旗杆。抬头看巨大的灯光,仿佛夜间棒球场边巨大的照明设备,齐齐打开瞬间闪花了双眼,然后是震破耳膜的欢呼声。
意识模糊的刹那,像忽然烧开了一锅水,人声鼎沸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做交易的人们。眼前突然被印有鲜红山茶花的布料占据,抬头看是一个穿着花俏衬衣的男人,高耸着过时的飞机头和一手臂早已不流行的鲜艳纹身。
“没想到这个时间还能见到小鬼。赶紧回家睡觉去。”虽然长相可怕,但似乎并不会伤害别人。“我得爬上去给灯加油,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可不是小鬼该呆的地方。”说着仿佛特技演员般哧溜哧溜地爬上了看似极为光滑的旗杆,完全没有借助任何外力,我和千岁长大了嘴巴,看得叹为观止,饶是运动神经强如千岁也远没有面前这位落伍的黑手党打扮的大叔强悍。
“我说,叔叔,这儿哪里能买到酒呢?!!”千岁扯开喉咙。大叔已然消失了踪影,在强烈的灯光下灯架与灯架的结构早已模糊不清,连隐约的轮廓都看不见。
“你去好婆那里看看。还有,别叫我叔叔!!!”
我们闻言痴痴地笑着离开了旗杆,一路上经过了无数奇怪的摊位,在人群间欢乐地穿梭,偶尔停下来问路,在烟摊和古董摊前笑着议价,假装给家里的大人买东西。千岁和一个穿着超长风衣,风衣口袋里缝满口袋,里面装的全是走私进口烟的大叔聊得不亦乐乎,两人似乎都是精细手工制作的发烧友。大叔给我和千岁在另一个摊子前买了红蜡烛糖,约定下次开市会给千岁看自己雕刻的东照日光神宫的木刻,千岁则不甘示弱地表示自己的木头东京塔结构精准,完全照透视原理二十五比一完美重现。
“糟糕,几点了?”
我们出来很久了,却没人在意过时间问题,我有个小小的电子表,这会儿两根针却完全不肯动,中间那个圆圆的小轴无力地发出滴答声却不能帮助时针和分针重新转动。
千岁看着我的表也有些无奈,“我们要赶快了。”
一路上又问了几个人,顺利买到了画家的酒,画家指明要1992年的“美少年”清酒,我们居然以便宜得令人咋舌的价格顺利买入。千岁邪恶地数着一堆零散的纸钞笑着说:“剩下的钱平分。”
那时我还没对千岁的运气有所认识,一旦跟钱有关,他的运气就会好得鬼一样。但后来又据他本人说,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把金钱看得太重的人。呵呵,天知道。
好婆是个非常温和的老奶奶,听我们说了已经很久没吃到零食后,往我们的口袋里塞了两根鱼肉香肠,两根干燥的醋章鱼,还有一些包装陈旧的水果糖。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积了一些灰尘,像有些时候没人碰过了。但我们都感激万分,千谢万谢地飞奔出店门。这样从透明罐子里拿出来的怀旧零食像是直接从记忆里拿出来的,灰尘扑扑,失去了水分的样子就像好婆干燥多皱纹的脸一样,不过依旧是鲜美的滋味。
月色很美,雾中的黑市像舞台剧一样颜色华丽却模糊。
“美少年”在千岁套头衫的口袋里横放着,里面甘醇的液体随着我们走路的节奏咕咚咕咚地响着,听着听着连我都要醉了。千岁不得不一手护住肚子处的大酒瓶,一手拉着我往回程方向走。我们漫不经心地牵着手,心却从未有过地靠近对方。那条喧嚣的夜路上,我甚至能跟千岁同步,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会想斜睨我一眼;在什么时候会想换一只手牵我;在什么时候有些担心是不是过了医院护士查房的时间,我们没喝到“美少年”,却悄悄地品味到那甜蜜的滋味,两个人都晕晕乎乎地放慢了脚步。
“小鬼头,你们要回去啦。”是那个潮流花俏而落伍的黑手党叔叔,他完成了工作,在旗杆下点燃了一根烟。
“晚了会被骂的。”
“好久没看见小鬼了,真高兴啊。”大叔双手咻地展开,直直得往我们两人中间穿过,我和千岁不得不暂时放开手,没想到他只是分别在我们头上拍一下。“我想我们见不着了,小鬼头们,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
“再见。”
我们离开旗杆后渐渐走出了那始终萦绕在我们身边淡淡的薄雾,回到了原先的路上。这回的夜路没有来时的惴惴不安和达到不了目的地的恐惧,步子是轻快而坚定的。“美少年”始终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陪伴着我们,都快变成这趟夜路的主题曲了;稍微不同的是,笔型手电筒变成由我举,千岁的两只手都有用处,一手酒,一手是我。
我们有惊无险地回到医院,穿越过看似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护士站,蹑手蹑脚地爬回病床,帘幕对面的大叔已经把呼打得和奏鸣曲一样了。千岁在病房前和我分了手,走廊上常年开着日光灯,他咧开满口白牙朝我笑笑,和往常一样的讨人喜欢,也许和往常有点不一样吧,我已经没有力气多想了。
第二天我们将酒递到画家鼻子底下,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接过酒瓶,仿佛那瓶酒是幽灵一样。“你们……”画家虽然老半天吃惊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依然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地将酒藏进了外衣,脸上的表情仿佛我们两个圣诞老公公提前给他礼物了一样。估计一等到四下无人,他立刻就会对“美少年”又搂又亲,然后一点点耗尽可怜的“美少年”。
千岁拉着我慢慢转身,然后仿佛演戏般忽然回头,道:“对了,您答应过我们的5000日元呢!”
那金钱鬼一般的眼神推翻了那演戏般的动作,5000块的念头绝不是忽然想到的。
千岁千里不是金钱的奴隶吗?Nobody knows.
画家自然是拿不出10000日元的,千岁笑容灿烂地逼着他写下了借条,画了押。一会儿是一棍子,一会儿又是一颗糖,谈判技巧的纯熟、多样、层出不穷……嗯……或许还有些肮脏吧令人叹为观止。
千岁盯着那张便签纸写就的借条道:“充,拿到5000块准备干什么呢?”
“我要买一大罐棒棒糖,就像杂货店里的那种,金字塔的形状顶端插着珍宝珠的标志,旁边从上往下插满了不同口味的棒棒糖,透明的塑料底座里还装满了那种棒棒糖里有一块酸不拉几泡泡糖的。”我神情梦幻地开始想象自己豪气万千地拥有棒棒糖宝塔的样子,眼神估计已经和珍宝珠广告里的疯狂科学家重合了。
“阿充啊阿充,你真是个好孩子。”千岁嘭嘭地拍了两下我的头躺倒开始看手冢治虫的漫画。
“那你呢?你要买什么?”
“唔,吉普力的动画全套吧。男人的梦想果然是天空之城啊。”
“你的梦想真难懂啊。”
我们后来吃了好婆给我们的零食,两人都闹了肚子,害护士长以为新的疫情爆发闹出了不少动静。后来千岁想起来看了看包装纸才发现闹肚子的原因只是吃了过期的零食而已,两个人却都舍不得怪好婆,毕竟她那么老了,看错一两包零食的日期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有人因为病情变异转去了更封闭的研究中心,明明是大人,却哭着喊着不要离开。
后来有人看报纸看到县政府严厉打击黑市存在,以后这个地区再也不会有黑市了。
后来我的表有一天又开始走动起来了。
再后来……
病菌在夏日肆虐,销声匿迹在初秋。9月下旬天气转凉,水库的水被完全放光,没了抵御秋日干燥的最后一次水汽,似乎也带走了病菌繁殖的温床。水库的底下开始堆积满落叶,开始还有人在清理,后来也渐渐地懒惰了,等到逐渐恢复健康的病人们喜欢到水库里头去踩深到膝盖的落叶时,已经完全没有人来理睬这个无用的水库了。
我的身体状况很早就开始转佳,家人们开始被允许到医院里来看望病人,开始时隔着玻璃板,后来在一间特定的无菌房间,到后来完全开放。媒体的关注点早已从夏日的传染病到冲绳喧宾夺主的军事基地。我们这些被关押已久的病人只是在等待政府部门的一张释放令而已,没人再相信自己有病了,画家已经健步如飞地偷偷购买回无数“美少年”,偶尔会怀念地对我们说再喝到的“美少年”永远没有那天我和千岁为他带回来的那瓶酒香四溢,当然我和千岁照例当他有病。
透和妈妈来过一次,长久没见到另一个自己,这次却挑挑拣拣地发现自己长得不一样了,而且方向偏得厉害。透剃了平头,穿着稍稍嫌大的棒球衫,五官一如既往的清秀,手指却开始有逐渐突出的骨节和筋络,运动少年的身材和文学少年的脸蛋显得有些变扭。我和透之间似乎开始隔起了一道墙,见面的刹那便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毕竟不是自己,从今往后也会自由地变成完全不同的个体。透粗声粗气,喋喋不休地跟我聊着夏季甲子园的高中棒球赛,我却没和往常一样不耐烦,静静静静地听着。忽然间,谈话戛然而止,两人都没有话说,只好静静地看着水库的落叶,无限到无数的颜色,美不胜收。
离开隔离病房的时刻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