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双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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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稍微集合一下，摄影师要过来了。”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千岁站在底楼的窗台上用树胶粘地上的蝉蜕，这时有人召集起隔离病房的全体成员照了张相。因为千岁已经长得太高了，所以摄影师无奈让他坐在第一排，别的孩子则挤出一张心情复杂的笑脸围在千岁的周围。
有人说：“笑一笑。”
我心情很复杂地笑了笑，但事后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究竟是哪几种感情被纠结在了一起，是伤心是欢喜还是不舍？
之后，我很久都没见到千岁，具体多久，直到高中之前。
从七岁到十六岁，人生真的很漫长。
七岁的时候我的玩伴有双胞胎弟弟透，家附近的一只流浪狗，以及家里的一个古董收音机——据说是德国进口货，音响的外面包了厚厚的一层木头壳子，上面镌刻出很多细致的葡萄藤状的图案。
我和透时常用掏耳朵用的棉签伸进图案的空隙里把灰尘粘出来，谁弄得干净谁就有权利要求对方做一件事。我输了的话，透会让我把软式棒球投进隔壁凶悍的老头子家，然后我会被对方拧着耳朵教训一顿；透输了的话，我却只让他把下午的茶点分我一半。
之后在隔离病房，我从千岁那里得之，这样的行为叫做以德报怨，但是这样的家伙通常不受女孩子欢迎。事实证明，他说对了。
我和透在周休的时候就会偷着把流浪狗带进学校，透和狗玩捡球，我则带着大收音机在空旷的操场上搜寻短波调频信号。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搜到别的国度的电台，那些跨越太平洋的声音在七岁孩子的耳朵里被转换成了音乐，然后消逝。我和透经常为了争夺收音机的使用权而打架，我不懂无安打无失分的棒球比赛究竟有何激动人心之处，透不懂那些让人费解的鬼话到底有什么不得不听的理由。
我们时常为了不知名的理由打架，有时候他揍我的鼻梁，下一次就换我揍他的；如果他坐在我的肚子上发狠，那我必然能够一抬腿反过来把他压到身下狠狠地揍他的脸蛋。我们两个打架的实力不相上下，每次打完架之后都会学电视剧里崇拜的机车少年，躺在河堤上看夕阳。透说朝西躺阳光太炫目他看不清女孩子花俏的裙底风光，我说傻X你见谁反重力躺在河堤上当色狼的。于是透说你说脏话我要去告诉妈妈，然后也许我们又开始打架……
时间在我和透时常拳拳相交的缝隙里就这么不自觉地溜走了，七岁的小孩实在懂得太少，我和透甚至没察觉到自己从一个镇搬去另一个镇的原因。对我和透来说，双子的关系蒙蔽了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色彩，是好事也是坏事，毕竟我睁开眼身旁就是另一个我。
我们惊奇地发现双子之间的血液真的可以违反自然界中那些所谓的科学，以语言无法言喻的羁绊存在于双方的磁场之间。夜晚透撑起半边脸来看我的时候，我觉得世界除了我只有我，两人一世界，然后是一人一世界。
夏天到了的时候，我和透帮社区做神轿的店家打下手赚了点零花钱，加上妈妈另外给的一点钱，我们可以奢侈地在夏日祭典上吃点炒面、苹果糖、弹珠汽水之类的零食。也可以玩那时候很流行的抽奖游戏，我和透为了一种新型的镭射枪玩具没少贡献零用钱给糖果公司。那种新型的镭射枪有一个像科幻电影里的红外线瞄准点，上课时拿来恶作剧发射在老师的屁股上再好不过了。可惜我们一次也没中到过，不光光是我们，附近的孩子们也都一次也没抽中过。
我和透傍晚的时候没吃晚饭就出门了，先坐在河堤上玩了一会儿斗草，等到社区广播响起来的时候就以接力赛跑冲刺的速度往神社方向冲去。夏天的傍晚在跑动的时候，耳朵两旁会尽是弹珠汽水的弹珠撞击瓶身的清脆声，等到听到祭典音乐的时候，我和透的脑袋已经被汽水瓶的声音给淹没了，除了把他们吞没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看，那边新来的大个子。”
家里养了三只大型德国狼狗的同学戳了戳我和透的背，我们一齐回过头去看那个新来的大个子。大个子果然是大个子，脸是同龄人的脸，身高却远远大于同龄人的平均水平，左手牵着应该是妹
妹的小女孩，右手小指勾着一袋金鱼，脸上的表情怡然自得。
“我叫千岁千里，这是我妹。”
当我们一群小孩子坐在演纸剧场的场地前吃炒面的时候，大个子先生带着妹妹过来打了个招呼。兄妹两人似乎在祭典上新买了两个面具，妹妹买的是多拉A梦里的小静，大个子先生则在小指上勾着一个龙猫巴士车头的面具。这样他的小指上就勾着两样东西了，一张面具一个装了金鱼的塑胶袋，千岁的小指依然稳健不动。
前面说的那个家里养了三只德国狼狗的家伙，似乎不愿意这么容易就接受千岁，而在我看来，他无非是对千岁傲视同龄男孩的身高持有深深的嫉妒罢了。他撅着沾有海苔粉的嘴巴，用不那么友好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千岁，千岁则非常无所谓地戴起自己的龙猫巴士面具，面具嘴巴的部分龇成一排雪白闪亮的牙齿，看起来像图画书里欢喜跟善人过不去的恶灵。而那是我从千岁身上找到的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部分。
我和透吃完炒面之后很有默契地从孩子集团制度松散的边缘地带溜走，从石狮子后面隐秘的小道拾级而下，很快就在小池子的石桥上看到了千岁和他妹妹。桥的两边各有一个石灯笼状的矗立物，神社为了祭典的气氛在石灯笼上缠了两圈彩灯，远远望过去，光圈衍射出来的地方被拉长成一条坐标轴，千岁和他妹妹就站在两处彩灯坐标中间原点的位置上懒洋洋地说着笑。
“我是渡边充。”
“我是渡边透。”
我和透告诉千岁自己的名字，千岁千里点点头代表听进去了，“充，还有透。我记住了。”
小孩子玩到一起不需要多少时间，透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新来的千岁解释着棒球规则，以及他喜欢的棒球选手是怎样创造无安打无失分的奇迹的。他说等他上了初中一定要参加棒球部，然后带领自己的球队进入甲子园，最后成为职棒选手功成名就。透只要讲起不切实际永远不会实现的幻想，他的眼睛会比抽奖抽中镭射步枪还要耀眼。
如果你想一个人开心，那你就去做梦。
我和千岁静静地听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麦麸，撒到池子里，池子里的金鱼一下子涌上来吞吃撒在水面上的麦麸。千岁见状镇静地把应该是花力气帮妹妹捞到的金鱼投进了池子里，池子上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接着是塑胶袋里的水被挤进池子里的“哗啦啦”声。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透闭上了嘴巴，我们四个人就这么呆呆地凝视着涟漪逐渐平复下来的水池，在光晕微弱的黑暗中想象千岁的金鱼变成池子里一份子的奇妙情景。
千岁转过头来说了句：“好像有点可惜。”说着摸了摸妹妹的头，不夸张地说他妹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千岁则十分镇定地把还湿哒哒的塑胶袋折起来按平放进松松垮垮的裤子口袋里。
四个人玩的时候很开心，虽然现在估计没人记得当时究竟说了点什么，为什么能因为一只甲虫笑得这么开心，为什么因为一块未经国家土地局公证过的“领地”而打架……
当时口角争执的来源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透这家伙推进了池子里，汗衫像充了气的降落伞胀鼓鼓地浮在池子上面，手臂上的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小疙瘩。我老是疑心池子里的金鱼会像啄麦麸一样一下下地啄我的手臂，突然心理就泛上了一股恶心，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得了密集物恐惧症，被金鱼尖尖的吻肆无忌惮地攻击。
“充。没事吧。”
在黑暗中也能毫无障碍地认出才初识的我和透，这是我喜欢千岁的第二部分。
“没事。”
透坐在矮树桩上把脚上的拖鞋踢得踢踏乱想，脸不敢看我这边。
“你把塑胶袋给我，我帮你把抓条金鱼吧。你妹妹还是想要金鱼的，你刚才干嘛自作主张地把金鱼放掉。”
千岁的妹妹拿着云朵样的棉花糖，感激地冲我笑笑，门牙缺掉一块的笑容格外地讨人喜欢，转瞬间小嘴一瘪对千岁说：“为什么放掉我的金鱼，我讨厌哥哥。”
千岁在一瞬间像个纯朴的乡下孩子似的笑得非常灿烂，“我觉得那条金鱼的眼睛有点斜，像是得了传染病。要是拿回家没几天死了的话，你该伤心了吧。”
千岁的妹妹歪着脑袋表示她还不懂投入感情后失掉的东西会让人伤心这个道理。当然那个时候我也不懂，我为千岁能说出那么抽象的话来感到了由衷的距离感。
千岁把拖鞋拖在了池子边，从口袋里重新掏出塑胶袋，走下池子帮妹妹抓金鱼。我在一旁充当赶鱼的角色，千岁的妹妹静静地吃着棉花糖，而透则始终倔强地别着脖子任我和千岁抓鱼抓得多热闹也坚决不忘池子里看一眼。
放完烟花的祭典带着一股子好事已尽的哀愁，我和透的夏天还没开始好像就已经结束了。祭典归来的第二天，我突然发起了高烧，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高烧泻肚子，去诊所检查的时候妈妈被化验结果吓坏了。化验结果显示我得了当年日本非常流行的传染病，这种疾病对免疫力较差的儿童似乎非常容易就流传开来，隔壁县已经有了因为一个病例连累一大批无辜孩童的先例，所以我被毫无转圜余地地带入了深山里的隔离病房隔离起来。
透觉得是他推我进了池子引发了我的高烧，进而衍生成了流行病，所以义不容辞地告诉妈妈他要跟着我一起进医院，被正忙于全家消毒的妈妈打了一巴掌，警告他不准胡说。连前面说过的那个家里养了三只德国狼狗的家伙都来插一脚，说透因为跟我是双子，传染病的病毒有了我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一份，跟透接触的话绝对会被送到深山隔离起来。
这些或者是荒谬的或者是有点伤感的话都是透后来告诉我的。
透说：“充不在真的好寂寞啊。”
而我呢，我在透不在的时候却有了千岁，所以我并不寂寞。
欢迎来到隔离病房，七岁的夏天其实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双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