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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慷慨就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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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家門衰敗,債台高築,往日鼎盛風光不再,如今只剩寥寥幾人。
你作為最後一位外姓弟子,故事從此開始。
大師兄心血來潮邀請你設局挑釁地方的小幫派飛石幫,你負責擔任誘餌兼沙包。
縱令你萬分不情願還是被趕上了戰場,拚得九死一生才得以倖免。
大師兄將順手摸來的飛石幫秘笈餽贈予你。
一日,你在唐門練武場參加團練,卻被幾名資歷分明比你更淺,卻有幸獲師長提拔成為入室弟子的師兄尋釁挑撥。
在他們的惡意挑釁下,你選擇動心忍性,息事寧人。
然而退一步也沒有海闊天空,你的未來依然鉛雲密佈。
這夥人是打定主意要在段考給你難堪了。
你心中悲憤,深夜獨至唐門後山,一時憤慨,一時心灰,自覺終生難以圓夢。
不意竟有神秘高人翩然而至,三言兩語的指點,便使你茅塞頓開。
那位高人臨去之前,餽贈一部祕笈予你,你定睛一看,竟是唐門大敵點蒼派的《點蒼劍譜》!
你心中萌生熊熊烈火,決心要令瞧輕過你的人們刮目相看。
這一日,到了你在唐門無數個年頭,經歷無數次卻徒勞無功的段考日。
這一日的表現,究竟會洗刷你在師長心目中的形象,還是為失敗紀錄再添一筆?
本次擔任考官的是大師兄。
大師兄顯然無意盡責,一上台就提議要去山溪捉魚,幸而三師兄及時介入,阻止大師兄進一步打擊眾弟子的士氣。
然而造成的傷害無法彌補,大家此刻都已開始想像烤魚的滋味。
弟子兩兩配對,開始拆招,演示自身武功進境,由考官考核,逐一點評指點。
最後,終於輪到你站上了練武場的中央。
果不其然,那日污辱你的入室弟子,明顯將你視為好欺負的對象,瞄準了你同時登台,準備在眾人注目之下給你好看。
經過奮戰,你在所有人的見證下擊敗了對手。
帶著輕蔑的態度上場的霸凌者反被教訓,丟盡了臉面,連頭也抬不起來,悄然退場。
不少門人都暗暗為你拍手叫好。
大師兄對於你的勝利似乎感到頗欣慰,邀請你上台發表獲勝感言。
你還真的忝不知恥的上去了,真有你的。
對你而言,今日的勝利興許就像金榜題名一樣,是空前未有的轉捩點也說不定。
你白天的表現,同寢弟子都看在眼裡,你發現其實自己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不受人待見的樣子。
這些你不太記得名字的新人,其實人都滿好的。
面對昔日作威作福,欺善怕惡的弟子,你和新朋友們不甘示弱還以顏色。
你已經變得強大了,你擁有超越自身之外,聯繫他人的力量。
夜裡小師妹來訪,卻不是攜著好消息,從她那裏得知了掌門因病重,所以拜師入室的事情必須容後再提。
為了安慰你,小師妹盡她所能的施展了拍拍,她深信自己的小手擁有某種神祕力量,
可以療癒人的心,無論是她的爹娘、大師兄、二師兄都很管用。
對你似乎也非常靈驗,她很高興,既然如此,將來也願意在你不開心的時候拍一拍你。
你既感欣慰,又不勝唏噓的接受了事實。
這日夜裡,你忙完回寢室,卻不見有人。
正迷惑之間,四師兄便進來喊你。
卻原來不為別的,乃是臨時召集的唐門會議。
以往都是門中耆老、各有職司的掌令使才能以參與,入室弟子等閒也不得旁聽,遑論外姓弟子。
你來到唐門這許多年,這還是頭一次參與。
而今宵掌門要門人齊聚一堂,乃是為了傳承衣缽,立新掌門。
掌門有意將掌門之位傳予膝下大弟子唐布衣,從此由他引領唐門。
這事你倒沒甚麼意見,然而掌門隨即又透露要將獨生愛女小師妹嫁予大師兄。
這你就無法忍受了,當場口吐鮮血,仰天便倒,只差一點便溘然長逝。
這一日又到了每月評鑑之時,大師兄卻忽然出現,揚言要帶你去正心堂。
你一走他們就拿出骰子和酒食,歡快得不得了。
你得掌門授意,得以列席唐門會議。
雖說是為了參詳你一介外姓弟子的視角所以破格提拔,
可也是唐門創派以來第一個有席位的外姓弟子。
這一日你正在掃除,忽見四師兄行色匆匆過來,囑咐你先去講經樓泡茶準備招待客人,他自己則趕忙去通知掌門。
卻原來是唐門舉債成山,終於挨到了債主上門索債。
可是唐門如今處境,連吃飯都愁,卻哪裡還有錢還?
天氣炎熱,上山路險,一路早已走得不忿,
又見你們欠錢不還,還在竊竊私語互使眼色,不知在商量什麼奸計。
呂翁氣不打一處來,出口不留情面,厲聲數落了一頓。
討到三師兄的保證,約定下回開始再不寬限,呂翁尚不滿意。
向唐門提出了討要靈丹的要求。
小病何須醫國手,呂翁重金禮聘名大夫都沒治好病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太有錢了。
二師兄不假思索,隨手便治了呂翁的痼疾,不貪錢財,只求砸了無良大夫的鐵飯碗。
反是呂翁感激之餘,主動減抵了部分欠款。
在你的建言下,唐門上下動員,修繕了唐家大院,家宅煥然一新,人人與有榮焉。
聽說廣州也冒出了一個醜俠趙活,以唐門名義販售假藥,到處招搖撞騙,吃出病來也不賠。
這天風和日麗,你正在炒菜,嘴饞的四師兄在旁東張西望,被你趕出伙房。
前腳剛送走人,後腳唐仙兒師姐又來了,聲稱二師兄太瘦,想熬雞湯給他補補身子,要你去捉。
這種突如其來的要求,你早已見怪不怪,只要她想出討好二師兄的法子,就會使喚你捉雞、捉兔子,但此刻太陽就要下山,晚飯也快煮好了,讓你這時下山,豈不是欺負人嗎?
欺負人就欺負人了,反正你也沒有反抗餘地。
你翻到鄰峰,才終於找到幾隻山雞。
這群無憂無慮的山雞與世無爭,從來沒做壞事。
你暗器一發,牠們就天人永隔了。
興許是天也動怒,方才還晴空萬里,這會兒突然就烏雲密佈,電閃雷鳴,好似要下大雨。
你連忙捉了雞就跑,可你腳步再快,又怎趕得過風雲變化,傾刻間便下起瓢潑大雨,你迫於無奈,只得躲進山中破廟躲雨。
這年頭嵩山派因舊魔教一役元氣大傷,而後全真崛起,各地僧廟的和尚住持都相繼還俗、改信,或者離寺雲遊,香火不盛的廟宇就此被人遺棄,各地皆然。
此刻天也暗下來,雨也沒有止歇的意思,你心下一沉,雖然破廟到處漏雨,地板全是水漬,可是迫於無奈,還是不得已作好夜宿荒廟的準備,只要能不被雨潑醒,那就心滿意足了。
你蒐集了一些沒被雨沾濕的枯枝、碎木稻草,取出火摺子點燃,生火取暖。
你盯著手裡的雞,越來越饞,索性把心一橫,想著至多明日再捉一隻,忙了半天,飯都沒吃,可不能太虧待自己。
遂就地撿了一個破盆,用衣服擦拭一番,到廟後屋簷接了雨水。
取出小劍殺雞拔毛,掏洗內臟,幹的那是得心應手。
你剛出去,又有一對男女進廟躲雨,情話綿綿,滿口為愛不顧一切世俗禮教,幹的卻是謀殺親夫,私奔的勾當。
被害者的弟弟遠在終南山求道,聽人輾轉說了此事,執劍下山,勢要誅此姦夫淫婦,告慰兄長在天之靈。一路追著兩人,總算這場大雨來得及時,將人留在廟中,才終於被他追上。
你早就發現這兩人在廟裡親親我我,卑鄙如你,當然不會好心提醒,伏低了身子,只等好戲開場,沒想到卻被這不長眼的道士攪亂了一池春水,氣得不行。
那公子見前有豺狼後有虎豹,索性也不扮文弱,摺扇輕搖,顯得胸有成竹。
自己道出名號,自言他與南宮世家大公子交好,竟連家學武功《逍遙扇》都不自秘,還未動手,便已滅了那道士的氣燄。
你自己做壞事可以,聽到別人做壞事,那就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是他這種讓人看了就膩眼的油膩公子哥。
就算他啥事都沒做,你仍看不順眼,不免要找個由頭打他一頓。正巧,打人的理由這不就送上門來了嗎。
那公子使的兵器是柄扇子,開時扇掩手,閉時扇打穴,時而在手,時而脫手飛行,招數端的是精妙絕倫,他雖不是南宮族人,這扇法卻是實在的南宮家學,自然非同小可。
你們以二敵一,依然不是敵手,那全真弟子被一腳踢得倒飛出去,不省人事,就剩你一人,更不濟事。
那公子要能繼續道貌岸然,就得撲滅所有目擊者,正想對你痛下殺手,廟外忽聞一聲嬌叱,聽到這聲音,那公子渾身一機伶,登時就忘了殺你,反正也是小事。
來者是個身穿白衣的錦香宮女弟子,雖然面有風霜,依然風韻猶存,可見年輕時八成也是容貌姣好的美人。
她一進廟,就道破那公子身份,乃是臨安花城四少之一,陳序陳公子。仗著幾分才氣與出眾相貌,會作幾首風月詩詞賣弄,罔顧倫常,專門誘騙良家女子。
她便是被他相貌、才氣所迷,聽信他的花言巧語,相信「真愛不受時空、禮教、世俗成見所侷限」、「勇敢追愛永遠不晚」、「不被愛的人才有罪」、「為愛願意成魔」等等熱情奔放,動人心弦的話語,不惜拋夫棄子與他私奔,而後色衰愛弛,到頭被始亂終棄,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之一。
那貌美娘子深陷局中,無法自拔,若由旁人來勸,打死也不肯聽,全當是假的,是想離間他們感情的詭計。
可是她熱戀之中,極為善妒,沒有的事也能捕風捉影,何況情郎這表情、說話語氣,和錦香宮費娘子分明有舊,由她嘴裡說出的話,無論刺不刺耳都能扣入心門。
費娘子說了自己的際遇,直駭得她心驚膽跳,如夢初醒,再看情郎英俊臉龐,已不再如此朦朧夢幻了。
那陳公子見狀,也已放棄詭辯。有錦香宮弟子在此,傳到江湖上怕就不只是區區片面之詞,是以逃離現場的念頭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殺意。
今日就算冒險自曝身份,也要將在場之人殺得一乾二淨。
他氣運全身,鼓盪起寬袍大袖,氣勢駭人。
這才是他真正的師傳武功,出自金國「養龍苑」的翻雲覆雨手!
費娘子絲毫不懼,分手以來,她日夜被恨火煎熬,等復仇這日已等太久,片刻都不肯再等,提起長劍,就向昔日情郎刺去。
然而那陳公子此刻手裡拿著扇子,使的卻不再是扇法,另一手倏地抓出,一捏一翻,一抖一拍,捻住費娘子劍尖,憑著指力強行扭轉劍刃,隨即一抖,那劍彈回原樣,費娘子拿不住劍柄,無奈脫手,又給他一掌拍在胸口上,當場嘔血重傷。
你見狀心知不妙,唯有趁他剛接完招,或許不備之際上前搶攻,然而徒勞無功,他不但接得好整以暇,而且空手迎敵,竟比方才使扇子還要高明狠辣得多,你則挨了一巴掌,拍得你腦子嗡嗡作響,一時失衡,站不直身子。
那費娘子遞招之時,就沒想過得勝,不運內功相抗,硬吃了一記重手,連連嘔血,眼看不活了。
陳公子憶起昔日纏綿,滿腔柔情,話裡話外都是無限惋惜,只道這位癡情娘子是刻意激怒自己,好求得一死,令自己永生難忘,作為報復。
他自己想得感動,卻不知費娘子求死是真,用意卻非他所想。
她存心尋死,既是為了求解脫,也為了向錦香宮表明心跡:她犯過錯,有悔過之意,也拿命贖了。
再來,就該錦香宮替她作主了。
臨死看到白衣翩然而至,費娘子才鬆了一口長氣,放下多年怨恨,噙著淚水的睫毛低垂,辭世以前,心中想的還是她那狠心的兒子,分明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看自己的眼神卻如此輕蔑厭憎,此恨之深,寧死不肯相饒,今生已然無解。
同是一襲白衣的女俠臉含淡淡憂傷,允諾她的遺言,送別師姐。旋即收斂心神,拔出劍來向陳序挑戰。
二人交上了手,兔起鶻落,電光石火之間,已互換了七八招,看似有來有往,但是不論來往,陳序都必會受傷,一陣攻防之後,他扇子已毀,手指齊掌切削斷,大腿還被刨去一塊肉,血流不止。
你驚得呆了,半點也看不懂,但就是知道很厲害。
龍湘剛覺得勁,正在興頭上,還想再鬥,對手卻搶先跪地求饒,不禁令她大失所望。
又聽那陳序自言,稱是金國養龍苑中的武士,效命於山東宣撫使僕散安貞,專司網羅、勸誘爾等宋國武林人,想利誘龍湘,可惜龍湘不為所動。
他心知求饒也無濟於事,於是懇求龍湘讓他出廟自裁。
龍湘極為重視志氣、節操與尊嚴,對手既有覺悟,便且由他,諒這人重傷至此,也翻不出什麽花樣來。
然而她終究江湖閱歷不足,不知人心險惡,萬萬想不到有的人自知無悻,也不肯別人好過,那陳序與龍湘錯身之際,忽然灑出一把石灰,你早有提防,一把將龍湘拉開,自己被灑了一臉石灰。
龍湘怒不可遏,追出廟去一劍了結那惡公子,回來見你,卻慌得手足無措。
你反倒比她鎮定,畢竟你是唐門弟子,終日與藥、毒為伍,深知菜油擦眼一說不可信,遂請龍湘出去去找水流匯聚或者水池之類的地方,龍湘六神無主,聽了你的話,頃刻便回,將你一把橫抱起來,幾個縱躍帶到山澗沖洗眼睛,你事前已將絕大多數石灰掃落,殘存石灰一碰水,立刻發熱。
可是一如你所逆料,源源不絕的水沖將下來,石灰的熱根本不成威脅。小半個時辰過後,已無大礙。
廟外雨聲隆隆,不時還有電閃雷鳴,委實教人難以安心入眠,你和龍湘索性徹夜不睡,便說說話排遣無聊也好。
你猛然想起你今天打了一隻山雞,本來洗剝完打算烤來吃,結果打著打著就不知道甩哪兒去了,都洗剝好了,不烤來吃,簡直辜負雞的犧牲。
龍湘一聽有雞,登時就來勁了,你只知她餓,卻不知她生平酷愛食雞,你有雞進貢,可謂投其所好。
初見龍湘,看她殺氣騰騰,這會兒卻又似沒啥心眼的樣子,沒半點威嚴,出乎意料的好相處,若非親眼見她劍氣如虹,力挫強敵的英姿,渾不信她竟是一個武林高手。
龍相先從強敵手中救你性命,又受你恩惠免於雙目失明之禍,在她心中,這一來一往就是難得緣份了,有心與你結交,聽你見外,反而不樂意。
你一見她,就知道此人遲早會揚名於江湖,而你自認是個不入流的三流貨色,武藝低微不說,相貌說是平平都算抬舉,不禁有點兒自慚形穢。
龍湘卻不在意這些,相貌不好看那是老天爺的安排,武功差也可以練,她重視的是俠肝義膽,是人的決心。
她單純沒城府,渾不知眼前的你也不算好人,你要有陳序的容貌,說不定劣跡比他更多。
龍湘的耿直性情,沒曾讓人省心,她師父溫夫人再清楚不過。龍湘與同期師姐妹們初涉江湖,出宮闖蕩之際,溫夫人唯獨不放心她,特意叮囑一番,耳提面命,告誡她必須提防提防相貌英俊的男子,尤其是相貌陰柔,甚至冠上簪花的那種,十有八九不是好人。
因為那些英俊男子生來特別容易博人好感,久而久之,就會覺得理所當然,變得傲慢貪婪,最會騙人。至於相貌陰柔那種,往往都很重視容貌外表,既沒陽剛之氣,肚裡也多彎彎繞繞。
這話雖然偏頗,不大公正,但溫夫人知道龍湘沒能耐分辨忠奸,索性教她見了人就往壞想,不至於全沒戒心,遭人玩弄。
你聽了覺得妙不可言,直想膜拜溫夫人。
好看的得提防,但也不是說長相難看的,就適合來往。
溫夫人又告訴龍湘,常受人欺凌辱罵,久而久之,就會自卑而乖戾,對人充滿敵意。
你聽了心下一怵,感覺那位溫夫人似乎神機妙算,早就知道她的愛徒今日會碰上你。
唯有具備世上最難能可貴的品行,飽受磨難,依然願以善意待人,遍體鱗傷還能磊落的笑著,才值得龍湘結交。
她遊歷江湖至今,都無緣得遇,還道這種人壓根不存在,現如今她以為你就是那種人。
她想要追逐英雄父親的腳步,揚名於武林,也羨煞那些成名俠客,那哪兒都有人拱手相迎,稱兄道弟。
今天結交了朋友,好不歡喜,也不管你別不別扭,便要強行與你姐弟相稱,她自然不知道你年紀多大,但就身高和武功,總不能矮你一截,於是自居為姐。
你問起龍湘此番事了,將來欲往何方,她才猛然想起這回出錦香宮,遊歷江湖,除了自己的目標,也遵奉師命行俠仗義,要為自己、為錦香宮打響名聲。
臨行前溫夫人給她與眾師姐妹一部名冊,名曰《惜花令》。此冊中錄了許多欺侮女子的風流惡棍,要錦香宮弟子按冊尋訪,核實傳聞。遇有罪證確鑿之輩,便下手除掉。今日對付的陳序就在此冊之列。
至於她下一個目標,就是你唐門大師兄,飛俠唐布衣。
你聞言駭然色變,龍湘連忙解釋,必會查證屬實,再聽取他本人陳詞,絕不會胡亂冤枉好人,到時也想請你來作見證。此刻相詢,不過是想想聽聽你的看法而已。
你選擇幫大師兄開脫,雖說你也沒十足把握,大師兄算不算無辜。
天將亮時雨方停,龍湘想帶費娘子趕去看看日出,找個好地方安葬。便拍拍衣袖,與你作別。
你回到唐門,因為手裡沒雞而慘遭毒打。
看你是忘了自己出門幹啥去的,沒雞還好意思回來,存心找打。
這一日你正要歇下,忽有一個乞丐唐突闖進弟子房,你給嚇了一大跳,心想唐門丐幫關係再好,也沒似他這樣突然闖進別人門派找人的道理,何況你還正準備脫褲子更衣睡個午覺。
練武場上大批人馬圍觀地上的人,你看清面貌,頓時晴天霹靂,這人單問相貌,與你頗有幾分神似,這便是那傳聞中冒用你名字,在廣州招搖撞騙的假趙活了,他販售假藥害人不只,這回竟把歪腦筋動到盲眼乞丐頭上,伸手到盲丐碗裡偷錢,被丐幫中人逮個正著,毒打戲弄一番,五花大綁送上唐門來討賞錢了。
將人提到正心堂前,恭請掌門面審,在側有掌刑使二師兄輔佐。
縱使冷如二師兄,一見此人,亦不免訝然,上前試探一番,更是心驚,因為此人絕非易容,而是真真切切生作這副尊容。
其實兩人站到一起,仔細一看,分明不是同人,他五官與你大不相同,只是仗著旁人不敢盯著細看,裝束、髮型都刻意模仿你,在外招搖過市時,又一口一個「我趙活」、「我唐門醜俠」,才另那些不曾與你謀面、與你相識不深的人受騙上當。
一見掌門的面,便雙膝落地,痛哭失聲,自言他也是受害者。
拜的不知是假唐門;賣假藥一事,亦是被師兄們指使;縱馬傷人也非他自願,而是被強行拱到馬背上,他當時也害怕極了;自稱唐門醜俠,是因為崇拜你;至於自稱掌門,也是旁人穿鑿附會;更別說調戲良家婦女云云,他不過上前搭話,就被當作是色狼。
你聽了他的供述,不禁心有戚戚焉,從他身上彷彿看見了卑微的自己。
你也曾受過相似的屈辱、被誤解、被騙,也曾努力抗辯無果,身上受的傷會好,可是心中密密麻麻皆是瘡疤。
惻隱心一動,便不忍再怪罪於他,連你這受害者都出面說情,掌門便也不加為難,說到底此人壓根不是唐門弟子,也不能按門規處置,揮揮衣袖便轉入內室歇息去了。
你一如你曾期盼的英雄那般信任他、釋出善意包容他,殊不知人家嘴上感激,心底卻在偷笑,把你當成好騙的傻子。
他晁和何許人也?江湖諢號「髒橫渣」,不騙聰明人,專騙你這種好心人。
他才不管自己所做所為會糟賤人間僅存的良善,令善人變得不再輕信於人,他自爽他的,面上唯唯諾諾,心中盼你這種心善蠢豬早死,順便盼你不得超生。
在你的建言下,贖回了唐門外堡,舒緩居住壓力,不住通鋪,門中弟子亦得隱私,對你暗暗感激。
四師兄的公差,自掏腰包也經常喊不到人,實在是他咎由自取,常用採買職務之便,央求人家替他順道搬運私貨,或上山,或下山,反手再抬價賣人,大賺特賺,自己人的錢也照賺不誤,堪稱六親不認。
等師兄弟都給他騙過一輪,從此誰也不肯上當了,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就把你推出來搪塞。
還道今個兒你又要一人當三人用,扛斷你的腰,大師兄卻似心血來潮,晃到跟前,主動請纓。
這些雜務本來輪不到他這第一大弟子來幹,但他自己送上門來,四師兄自也不會跟他客氣,照樣使喚。
本來道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殊不知偏有不尋常的事等著你們下山來。
兩個模樣俊俏的姑娘闖進外堡,開口便說你大師兄玷污了她們清白,又始亂終棄,大呼小叫,要讓外堡鄉親都來看看這負心人的薄情嘴臉。
大師兄放蕩不羈,經常出入風月場所,自稱清白,卻有幾人能信?
便是錦香宮的俠女亦不能免俗,遊歷至今,沒少聽聞唐門飛俠的風流事蹟,而今又有兩名受害女子當面指證,要待不信,卻已信了九成。
要知當代女子極重貞節,良家女子若失了清白,不活的都大有人在,誰會無端拿自己名聲冤枉別人?更何況其中一人還在肌膚上刺了「唐布衣」三個大字,像是宣示物品所有權一般,不由得龍湘見了不怒。
卻不曾想一樣米養百樣人,大師兄欠人情債不假,但他還真是冤枉的。
那兩名女子,一人對大師兄愛而不得,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態,存心致他於死地,身上所刺「唐布衣」也是自己的傑作;另一人更是無所謂你大師兄如何人品相貌,所以構陷於他,是因為自己珠胎暗結,又不敢將孩子生父的身份公諸於眾,唯恐被浸豬籠,於是冤枉到你大師兄頭上,想等龍湘一劍砍死了他,到時把孩子賴給他,便死無對證了。
你沒想到她們請來伸張正義的打手竟是龍湘。
她見了你,展露欣然顏色,隨即消斂,正事要緊,斬了唐布衣這□□再敘不遲。
你看她劍都拔出來了,顯然是玩真的,連忙開口相勸。
龍湘只當你是袒護同門,情有可原,沒打算和你爭論。
大師兄初時老神在在,只當龍湘口氣不小,是初生之犢不為虎。
就算都是平輩,差不了幾歲,他也是闖蕩江湖十載的成名俠客,怎會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姑娘拿捏?因此不免托大,想將她體力耗盡,再以金錢鏢點她穴道,決出勝負再分說清白。
豈料龍湘劍法之妙,遠非他所知任何錦香宮弟子能及,剛中帶柔,攻守兼備,下手更無窒礙,越打越快,招招直取要害,不由得心下暗驚,一摸口袋,金錢鏢已經發完,再想克敵致勝,唯有祭出絕招。
但這龍姑娘雖然為人所欺瞞,畢竟是為弱者打抱不平,大師兄實不忍害她性命,心念一動,兵行險著,敗中求勝,捨盡後著與退路,搶一瞬先機,突破龍湘劍圍,朝她臉蛋親了一口。
若他對手並非龍湘,抑或龍湘閱歷再老練幾分,反手就將他一劍給劈了。
然而他的對手是龍湘。
心思純白如紙,恰似一身雪衣。
錦香宮裡,朝夕往來皆為女子,她浸淫武學,而又嚮往江湖歲月,未識男女之情,何曾給人如此輕薄?
霎時間腦瓜子就轉不動了,滿臉通紅,羞憤交加,頓足逃去。
你知道龍湘武功高,卻沒想到這麼高,竟能將大師兄都逼入危境。
你試著與大師兄易地而處,若你是大師兄,早就不管不顧溜之大吉,至於龍湘會否遷怒旁人,將四師兄剁成肉醬,都無所謂。
方才你們打的天昏地暗,驚險萬分,四師兄也沒閒著,一看情勢不妙,就衝到衙門擊鼓鳴冤,武林人狀告尋常百姓,這還是千古頭一遭。
恰逢神補宋悲人左近,亦知飛俠人品,料來必有冤屈,立時帶隊將教唆殺人的兩名犯婦緝捕到場,略一盤問,事情馬上就水落石出。
大師兄、宋悲乃是江湖舊識,說不上交情多好,卻都敬仰彼此名聲,料你大師兄不願與這兩名女子計較,宋悲索性便賣他一個面子,略施警告,就把人給放了。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你們提了米糧和四師兄的私貨平安回家,與此同時,龍湘跑到溪邊趴著,閉氣將頭浸入水中,讓溪流洗刷臉上火辣辣的屈辱,路人見狀,還道有人遇溺。
前回那事剛了不久,這回冒充你的晁和再度上山,這回他找了個靠山,整個人走路都有風,渾無上一回唯唯諾諾的影子。
他找的靠山,乃是從你唐門出嫁的一位資深大師姑,連掌門都要喊她一聲師姊。
本門出納帳目改由三師兄接手以前,都是這位師姑一手操辦,她每次回來,都會耀武揚威一番,整治一下小輩,過過前輩癮,這回更是變本加厲,有心要替乾兒出頭,來個狠狠的下馬威。
一眾師兄弟中,也有幾個資深師兄曾受師姑指點,格外敬畏,雖不情願與你動手,但被師姑命令所迫,還是不得不與你當眾切磋。
借旁人之手將你一頓飽打,替她乾兒子出了口惡氣,這才心滿意足,姑且饒你。
若是旁人,如此乖張,早給掌門轟出山門。
偏生那位師姑不同,她在講經樓中一坐二十年,勞苦功高,為唐門賠上青春,誤了花期,人近四旬,才有個喪婦鰥夫向她求親,有了歸宿。
掌門親口允諾她一事,只要不是傷天害理、數典忘祖之事。唐門定為她辦成一件天大難事,令她風風光光的嫁了出去。
如今她再回來,卻把難得的願望,用在了這個新認的乾兒子身上,她膝下無子,被晁和一口一個娘哄得心花怒放,全副愛心都寄託在他身上,盼他拜入唐門,學成武藝,不再受人欺侮,喝令師門子弟,替乾兒子立威,又將辛苦存的積蓄都藏在蜜餞果子底下,讓乾兒子拿去攏絡同門,軟硬兼施,令人對他另眼相看。
你才不屑他的果子和那一點小錢,毫不領情,扭頭而去。
他見你如此,恨得牙癢癢的,想他已經入室,得傳歌訣,以他絕頂天資,轉眼就能把你踩在腳下,到時你才是那個冒牌貨。
你連日操勞,一鼓作氣把門中大小庶務都做得告一段落,才得清閒,劈完柴後,累得連飯也吃不下,只拿了一個新蒸的包子揣懷裡,打算先瞇一會兒功夫,醒來再吃。
你前腳剛走,晁和就提起斧頭裝模作樣,把劈完的柴又劈,佯作精疲力盡的模樣,師兄弟們一問,他就厚著臉皮,大言不慚將你連日苦勞都攬到他頭上。師兄弟們都吃了一驚,信以為真,還道這幾日忙進忙出的都不是你,而是此人,至於你不知都上哪兒消遙去了。
你分明忙碌了好一陣子把事情做好,才敢喘口氣做自己的事。
那日不知怎地,感覺師兄弟們似乎都在議論你,故意擠兌你。
你不明所以,只有暗暗心裡難受。
這一日,唐門會議,眾弟子齊聚一堂,掌門說起一件要事,那便是同為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宮世家太上當家南宮橫老前輩百歲大壽將近,莫說兩家世代交好,縱是掌門少年時闖蕩江湖惹出的亂子,也有不少是憑著南宮橫的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
因此上,這個壽宴可不能推辭,只是掌門近年身體每況愈下,不便遠行,料來修書一封,遣門下弟子前去告罪,南宮老前輩這般宅心仁厚,自也不會怪罪。
掌門徵詢眾弟子意見,本意是要商議壽宴該準備什麼樣的壽禮才得體,大師兄亟欲發言,吵吵嚷嚷,眾口紛紜夾雜不清,只有你留意到小師妹似乎欲言又止,遂出聲口稱有高見發表,令廳中眾人稍停片刻,小師妹始得發言,原來她也想赴南宮家宴見見世面。
掌門心下甚喜,當即答應,對你觀察入微的細心亦頗欣賞。
小師妹望著你的背影,心下頗為感激。
商議最終,由二師兄籌辦此事。
煉丹房中主爐正煉製一枚靈丹,二師兄提議開爐分藥,另設小爐添藥製成子丹,以此獻與南宮太上家主作為賀壽之禮,料來子丹雖無母丹的神效,亦算得上是世間罕見的靈藥,能夠延年益壽,此禮想必不致見笑於人。
你去煉丹房報到,按吩咐另起子爐,準備就緒,二師兄鄭重囑咐你稍後爐鼎一開,你務須眼明手快,以剪子分藥,切莫耽擱使藥力逸散。
你聚精會神,聽二師兄號令,待爐鼎一開,便一剪子下去──
你剪得恰到好處,二師兄鬆了一口氣,你也如釋重負。
二師兄又吩咐了一些細節,便將子爐交你看掌。
你一面讀閒書排解無聊,一面掌火,二師兄也沒什麼意見。
經歷數日熬煮,子丹依然如期完成。
大功告成,你問起此丹來歷,二師兄才肯說與你知。
原來此丹大有來歷,原是二十年前曾經為禍武林的舊魔教右護法所用的奇毒《屍心蟲》,用以支配正道武林人士為己所用。
如今極樂教覆滅,右護法被掌門擊殺,此毒物亦隨之消聲匿跡,再也無人問津。
二師兄卻看中此毒的特性,展開研究,將此毒蟲煉製成丹。
你對二師兄的遠見表示激賞。
算來時日也快到南宮壽宴,四師兄遂租了一輛馬車,雇了車夫,準備慢條斯理上路,以免風塵僕僕,反而失禮。
小師妹和你都是生平第一次搭馬車,對這趟旅行雀躍不已。
將行月餘,終於到了江陵府南宮世家的地頭。
但見城市石子鋪路,家家門戶都漆得新亮,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與唐門山下小鎮的純樸風光截然不同。
先行探路的師兄們早到一步,三師兄一路上打點,邊盯著大師兄防他脫序失蹤,似乎被折騰的不輕。
小師妹聞言,便想回程將車子讓給三師兄乘坐。
你立馬跳出來反對,讓小師妹跟大師兄兩人同行,那是天下最凶險的事情。
倒不怕大師兄對小師妹不安好心,怕就怕他太安好心,萬一他心血來潮想帶小師妹去打劫山賊怎辦?萬一他臨時起意想帶小師妹去天山賞雪怎辦?
小師妹既乖巧又聽話,渾沒主見,若將她交付給大師兄,幾年後人被丟包到東瀛去,不知怎麼回家都非無稽之談。
南宮世家不愧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這一場壽宴,將武林中有臉面的人物十之八九都請了過來。
不說南宮世家祖輩曾出過武狀元、出過武林盟主,這上下兩代人又是交遊廣闊,任它江湖風雨飄搖,依然屹立數百年不朽,武林中無人不知南宮大名。
當下由家丁按帖唱名、收禮,當家在前相迎,賓客依序入內寒暄。
終於輪到了你們唐門一行人。
當家南宮遠見了你們很是熱切,絲毫不因唐門衰落而怠慢,足見氣度恢弘。
南宮遠聽聞小師妹也赴宴了,不由得大喜,喚到跟前仔細端詳一番,乍一眼,差點錯將她誤認成她已過世的娘親,不由得恍如隔世,看她生得如花似玉,心下也為她爹娘歡喜。
二師兄代表掌門,敬獻靈丹一枚。
此丹是二師兄苦心孤詣,費時數年所煉。
雖只是由母丹分藥,再添其它藥材速成的子丹,效力卻已是血肉之軀所能領受的極限了。
服此丹不能延壽十年,只能年輕十歲。
此丹能成,你也有一份苦勞。
南宮遠聽完醫囑,笑笑收下,卻遠不知此丹之貴,反是前一位贈丹的青城掌門鄒博聞言暗暗咋舌,但憑二師兄隻言片語,即知此子於煉丹、製藥一術的造詣分毫不比自己為淺,堪稱一代宗師,不禁心下佩服。
此宴盛大,是南宮世家不惜血本,請四司六局安排。有上席招待官府貴冑、各派掌門、武林名宿等貴賓;次席招待各幫各派門人弟子、頗有名氣的獨行俠客;下席在府外擺桌,招待不拘禮節的江湖草莽、丐幫,乃至鎮上村民都可隨興過來分一杯羹。
席間各派門人吵吵嚷嚷,既沒人看得起你前來客套一番,你索性便自得其樂,吃你自己的酒菜,不亦樂乎。
南宮太上家主南宮橫,是武林碩果僅存的耆老,德高望重,今日壽辰,廣邀各方好友,只怕還在江湖上走動又喊得出名字的人物,不到場的已在少數。
南宮橫年紀雖老,德望雖高,性情卻甚詼諧平和,一說話,便是玩笑,逗得賓客們哈哈大笑。
那笑話不見得好笑,但你感覺此人為老不遵,倒是可愛,不禁莞爾。
老壽星有一個心願,必須廣邀武林同道共襄盛舉方始能成,究竟是何心願還未說,似要先鋪陳一陣,還開玩笑說他的故事又臭又長,沒有耐性的年輕人可以先打個盹兒,待會要講重點再喚你們起床。
南宮橫說了從前兩度江湖人在武林盟主號招下,集結成軍,力抗外侮,保家衛國的舊事。
然而結局並不美好,這兩次交涉,使江湖與朝廷徹底決裂,成見已深,此恨沒有百來年,萬難消彌。
說完老故事,終於將要說道正題上,遂叫醒了打盹兒的人。
南宮橫切入正題,說起距今約莫十幾、二十年前,西域極樂教危禍武林的往事。雖說所謂魔教歷朝歷代皆有,從不缺席,但極樂教危害之大,卻是空前絕後。
當年正道各派形如一盤散沙,互相忌憚牽制,只能坐以待斃,被極樂教逐個擊破。
眼看極樂教聲勢浩大,大宣旗鼓招兵買馬,有意逐鹿中原,作那九五至尊,奴役中原。嵩山派高僧憐憫眾生,捨身取義,終於感召武林各派領袖,捐棄前嫌,在新任武林盟主的領導下,團結一心,圍剿極樂教。
最終華山頂上決戰,萬惡魁首「快活王」伏誅,左右護法一死一逃,剩下的極樂教眾沒了領袖,兵敗如山倒,被徹底剿滅,這才瓦解江山易主的危機。
盟主龍淵戰後行蹤不明;
唐門掌門重傷落下隱疾終生難癒;
青城高手敗後,更是道心潰散,由心生魔,成了今日泥教六道法王之一。
那一場決戰,見證者稀,結局更令人不勝唏噓。
如今極樂教滅,泥教又起,南宮橫在宴上提及泥教,頓時群情洶湧,欲趁燎原之火扼殺於未發之前。
你對此情狀頗感錯愕,雖說未雨綢繆是正理,但不由分說,沒個由頭便決定先下手殺上泥教根據地,似乎忒也霸道了些,與南宮世家向來宣揚的仁德理念相悖。
然則老壽星的真義,卻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他畢生致力於調解武林紛爭,常有念想,若各派沒那麼多紛歧、門戶之見,那武林中同道相互殺伐的慘事,當可減去七八九成,更不會像從前各自為政,才被妖人鑽了空子,逐派逐幫殲滅收併。
他老人家想出的法子可謂天馬行空,竟是請求各派交換弟子,半年為期留學見習,以此建立未來良善溝通的橋樑。
雖說這法子多少驚世駭俗,中原各路俠士肚裡都在取笑,但南宮太上家主是武林耆老,誰又能不賣他面子?遑論南宮世家出錢又出力,陸續有各派領袖出聲表態。
唐門委實太窮了,三師兄情不自禁受利益驅使,投了一票贊同。
你對此決議心懷不忿,都不敢想別派來留學的弟子會怎樣對待自己這個外姓弟子。
正思忖間,忽有一名家丁匆匆入內,硬是將你面前酒席撤了,說是姍姍來遲的上官家千金終於駕到,攜來各色珍品、寶物、布匹無數,非得撤了你這桌,借道前進。
你看了一眼上官螢,雖覺美貌,卻也不以為意。天下女子多的是,你再不爭氣,也不想見一個便愛一個。
一旁的小師妹見了上官螢,卻流露出艷羨的神色。
她在桌下蹬長了腿,隱約感覺自己很難再有機會長高,陷入了莫名絕望。
你正待再尋覓新座位,又有一名家丁過來,嚷著說你大師兄酒醉嘔吐,累得他得去更衣避免失禮,強行要求你去頂替他的工作,你好歹也是來賓,一陣莫名奇妙,可發火也不是、講理也不是,於是便被這乖張的家丁給推到內院去了。
豈知卻因此撞見了其他家丁在欺負二公子,使喚他做工的畫面。
你自己在唐門也常被人使喚,但那些將你呼來喝去的人,好歹是師兄師姐,都算名正言順,今日堂堂二公子被家僕霸凌,也算開了你的眼界。
你著實看不慣此情此景,上前與二公子南宮淺打了聲招呼,無視那二名惡僕,想幫忙南宮淺。他們哪肯答應,想來也是仗著南宮世家的勢頭囂張慣了,明知你是外賓,還大膽動起手來,你本想息事寧人,被人欺負到這種地步,也不和他們客氣,當場便大打出手。
南宮淺也無辜被捲入,形成了以二對二的局勢。
只可惜你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與南宮淺聯手,竟連兩個家丁都打不過。
若非大公子南宮深忽至,驅走二名家丁,只怕你們倆不免還要多挨幾下。
你聽南宮深有意在未婚妻面前大事化小,應付過去,當即出言解釋。
南宮深非但不追究此事,反而有意迴護家僕,指責你越俎代庖。
上官螢見南宮淺窩囊的樣子也沒好氣,見他還唯唯諾諾糾結於此,便疾言叱退了他。
回到正廳壽宴會場,南宮淺和你從方才的事聊到自己的身世。
你才知曉原來他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從小流落江湖,到了七、八歲才被帶進南宮家門認祖歸宗,想當然耳,自不受上下待見,連親父也對他視而不見。
你們方才雖然打輸了架,卻打出了難能可貴的患難情誼。
他沒有依靠你,你也不值得依靠,但因此才能是對等的朋友關係。
壽宴結束之後,你和同門被南宮世家挽留,在客房借宿一晚。
今日事多,你也累得很了,盥洗之後便睡了,一夜無夢,睡得十分香甜。
賦歸時一路順風,沿途遊山玩水,不急不緩,將行一個月,便到了家。
這是小師妹生平第一次離家那麼遠,有一點兒思念父親,但更多的是新奇與雀躍。
人比初春還暖的小師妹前腳剛走,臉比嚴冬更寒的同門師兄就衝過來揪著你不放,他們都惱妒你的好運氣,可以去南宮壽宴露臉,非得要你填上空白了兩個月的活不可。
即日起,你又得作回雜役了。
這一日唐門會議,議及南宮橫所提交換弟子一事,掌門已有定見。折衷授以粗末技藝,待遇對比外姓弟子相去不遠。
差別只在外派弟子除了負責整理自己起居,無須再服雜役。
你暗暗竊喜,暗忖好歹你有一本暗器總綱、一部毒經在手,雖不得師長親授,好歹還能自行鑽研,畧勝外派弟子一籌,不致演變成別派弟子竟能用唐門武功對付你的慘況。
掌門抱恙,行將閉關,吩咐了在場大家幾句。
眾人聽到掌門要求二師兄謙讓外人幾分,均覺汗顏。
本來大師兄的不羈加上二師兄的倨傲,方為唐家掌門唐中翎處世的作風,說白了,大師兄和二師兄的性子都是隨了掌門從前的模樣。
可他自患病以來,性情變化頗大,雖是漸趨平易近人,但也教人不安。
又勉勵三師兄幾句、敦促小師妹勤練武功勤認路。
最後對你一番勉勵,使得你感動萬分,對師門的歸屬感又深了幾分。
你鼓起勇氣,於唐門家議時向掌門提出了去別派留學的請求。
念你在派中多年,沒有功勞亦有苦勞,掌門二話不說欣然便應允了。
掌門特意為你修書四封,致崆峒派。
這是由於崆峒派掌派人從缺,分由四位掌門分別領導的緣故。
唐門與崆峒派交情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平時也無交集。
只是唐掌門以江湖地位而言,該與崆峒掌派人齊平,而崆峒四門掌門則稍矮一級,自然難以推辭唐門此請。
待你收拾得當,便告辭師門下山,向崆峒山發進。
此去路途遙遠,四師兄怕你耽誤日期,便替你張羅了一匹便宜瘦馬,令你能加速趕路,有馬代步,將行數日,你終於到了秦州崆峒派地界。
上山那日,由崆峒門面飛天門人下山接引,向你們簡單說明了崆峒派的現況。
崆峒派位於秦洲,是宋、金、西夏、吐蕃各國接壤之處,隨歷朝勢力版圖變遷,幾度換奉官家,也吸納不少異國能人異士入山定居,忠君愛國之心特別淡薄。
崆峒山最多曾一度有過十多個門派、幫會林立,佔山一角,各自為政,經歷數朝演變、吞併,才終於收歸於飛天、奪魄、鐵拳、玄功四門之下,四門各有掌門,又為了能與中原各大派分庭抗禮,才連成一氣,併稱崆峒派,由四門推舉一人出任掌派人。
如今先掌派人駕鶴西歸,崆峒派群龍無首,四門誰也不讓誰,正是多事之秋。
你在這時節來到崆峒派,說是一種宿命也未嘗不可。
負責接引的崆峒弟子草草說明了情況,便將你們留在無色廣場,說是要去通報,請師長過來見面,等了半日,來的卻又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文秀姑娘。
當下便有人不樂意了,你們一行好歹也是各派選出,足以代表本派顏面的江湖新秀,就算崆峒掌門自重身份,不親自出迎,好歹也該請一位說話有份量的年劭前輩來見面客套,方始顯得出誠意。
於是紛紛抗議了起來。
你對各派弟子所言不以為然,不願與之為伍,當即被大家嘲笑了一番,說你不識大體,將來傳到江湖上,都說你唐門恁地好欺負,崆峒只來了年輕的女弟子便將你打發了。
孰知那黃衣姑娘此時才說,她姓魏名菊,身份乃是崆峒玄功門現任掌門。
在場無人不傻了眼,瞠目結舌,恨不得把方才的牢騷都吞回肚子裡去。
魏掌門有意偏袒你,直接出言邀請你入她玄功門見習。
你一口答應了,只恨得剩餘三人牙都癢了,偏生有魏掌門在此,不敢造次,只得乖乖抽籤。
玄功弟子領你到玄功洞中,待魏掌門忙罷,才來與你相見。
她為人謙和,以掌門之尊,對你毫不驕矜造作,仍以平禮相待,談吐斯文,親自點茶奉上。
江湖人多半豪爽成性,你縱然只是外姓弟子,也不例外,從來不喜附庸風雅,茶來便飲,覺得好喝便說好茶。
雖不是撒謊,但在行家眼中,卻不免覺得這樣飲茶形如喝水,流於粗俗,有失風雅,不是雅士所樂見。
飲罷說起正事,魏掌門向你說明了玄功門裡的功夫,都不是朝夕可成的外功,你留學半年,根本杯水車薪,不過徒勞。
作為替代,她可以動用玄功門司書的職權,為你借得其他三門的武功秘笈。
你獲贈秘笈,又被領到招待所住下。
魏掌門與你相約,過得幾日,再過去探望你,想來屆時才會親自點撥於你。
自拜入唐門以來,頭一次離家那麼遠,多少忐忑難免,但此刻你握著秘笈,心中多的是躊躇滿志,滿腔熱血如沸。
你在崆峒派為期半年的留學生活,正式展開了。
這一日你信步閒遊至崆峒山鐵拳巷。
鐵鋪門前見了一名鐵匠裝束的綠衣少女,雖然瞇著眼睛,輕蹙眉頭,一副不悅神色,猛盯著你,盯得你心下微怵,不曉得哪裡得罪了她。
不過不必認識、無須理由便被人嫌棄這種事,你也不是頭一回遭遇了。
孰料她一開口,卻要你隨她進鐵鋪去,莫名其妙向你討要兵器琢磨起來,一副見獵心喜的樣子,嚷著說不要收錢也想替你打磨兵刃。
你正作為難處,一名身穿藍衣的奪魄門人興致高昂闖進鍛冶場中,臉色一僵,大怒若狂,他只道這少女厚此薄彼,說好要為他打磨兵刃,卻臨時變卦讓你優先,氣得七竅生煙,一張嘴喋喋不休,不計後果,盡挑能傷人的話說。
她問你來意,總使知道你是客人,也無心招呼,草草送客,滿心懊喪竟認錯了人。你前腳一走,一名好事婦人後腳便進了鐵舖,將道聽塗說的謠言告訴郁竹,說你不是活人,乃是妖怪所幻化而成,還會吃人。
崆峒派有飛天門修仙,專司祭天祈福、畫符驅邪,山人皆信崆峒能夠風調雨順,盡皆仰賴飛天門。而鐵拳掌門雷謙亦為老不遵,閒來沒事便愛說鬼故事嚇唬年輕弟子,是以鐵拳門人無一不信世上真有魑魅魍魎,尤以小竹為最,想起方才種種,更是後怕,還道自己之所以認錯人,是被你妖法所惑,打從心底怕起你來。
而你回到招待所中,也聽聞小竹那「碎骨魔」的江湖渾名,聽說她力大無窮,不但曾經輕易毀掉師兄前程,還會生撕猛虎,拿血鑄劍,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你得罪了她,下回被生撕鑄劍的怕不就是你了。
你聽人說得煞有其事,也信了幾分,要知江湖奇人異士無數,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言念及此,不由得膽戰心驚。
這一日你又是一早便起,到晨食之前還有一點時間,足夠打一套拳。
這時忽然有聲音叫住了你,你東張西望,定睛才發現是窗邊一隻鶴形刁手在說話,慫恿你出遊。
你給鶴手一番奇言妙語一通,竟覺得豁然開朗,把修練之事拋諸腦後,趕忙出門去見來人。
你見了來人,有如雪裡開的梅花那般白裡透紅,清純俏麗。
梅花若有靈能修煉成仙,當是如此佳人。
不由得心醉神迷,忘乎所以。
少女的名字,叫作虞小梅。
飛天門的嫡傳女弟子,方今崆峒山上,除卻四掌門外,便屬她地位最尊。
小梅見你來崆峒留學,始終被同輩排除在外,推想若不是因相貌,便是被師門名聲給連累了,不禁慨然,這才尋上門來與你搭訕,主動請纓擔當嚮導,帶你瀏覽崆峒景勝。
一路漫遊,有佳人作伴,人生快意莫過於此。
清晨人少,就算碰到了,對小梅也分外客氣,一路無所忌憚。總算是在玄功洞撞上了釘子,那可是司掌崆峒一切典籍的要地,小梅縱是飛天門嫡傳女弟子,也不應擅闖,何況還帶了你來,恰巧被魏掌門給捉個正著。
魏掌門以你是玄功門記名弟子為由,強行將你留了下來。
魏掌門將你強留下來,是有苦衷的。
只是她不便直說,要等親信的弟子過來,再請她向你交代。
在此之前,魏掌門為你泡了一壺餐前淡茶墊胃,這樣容易飽,便吃不胖,是維持體態的訣竅。
論起喝茶的雅俗,你說了自己從前的見聞經歷,無意間竟給魏掌門上了一課,令她想起多年前老師的教誨,茅塞頓開,對你多了幾分感激、多了幾分敬意。
這是你第二次喝魏掌門親手點的茶,她的茶濃時有如潑墨揮毫厚,淡時又似江上煙雨薄。
茶中有四季,有山水,亦有歲月無憂。
不言不語,才氣橫溢,多好的人兒。
待到魏掌門親信的玄功門女弟子過來請掌門早安,魏掌門才請她代自己向你解釋。
那玄功弟子也是苦口婆心,拐著彎子教你認清了現實。
崆峒梅蘭竹菊四姝,那都是預定要嫁給將來新掌派人的,無論是小梅或者魏掌門皆然。
她們的婚嫁並非自己一個人的事,也關係著師門的興衰,這是崆峒山數百年傳承的習俗,不容外人置喙。
你聽著老大不是滋味,飯菜也不香了,心中諸多感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人間何處不江湖呢。
崆峒自從先掌派人仙遊而去,四門離心,已經許久不曾切磋武功。恰逢南宮老太爺推行留學,各派年輕子弟都來崆峒作客,始終反對季試的鐵拳雷掌門、玄功魏掌門思忖飛天、奪魄鬥得再兇,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面撕破臉,是以終於鬆口同意,將在六月重新舉行季試。
一來揚振名聲,顯耀於武林俠士面前,二來也好為掌派人大選預熱,活絡崆峒氣脈。
留學的別派弟子聽說季試一事,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洗把臉吃過飯便卯足了勁去修煉武功,想要藉機揚名江湖。
這一日終於召開久違的崆峒季試,飛天、奪魄、鐵拳、玄功四掌門、四護法齊聚半雨屏,門下弟子各據一方,聲勢驚人。
留學的別派弟子也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美其名曰要共襄盛舉,實則無不想要藉此機會揚名立萬。
你和南宮淺在觀眾席上觀戰,見到各派門人陸續下場比鬥,也不禁心癢難搔,想要印證留學以來的武學進境。
南宮淺是南宮世家二公子,背負家族厚望,不論如何不能讓人瞧輕,就算自知武藝低微,也執意要下場挑戰。
你抬頭挺胸,決定參戰。
場中剛好決出勝負,是南宮淺的勝利。倒不是他武功高強,而是弱得令人為難,幾番交手下來,已被對手摸清底細,知他還不懂攻守進退的訣竅,不是自己對手,但南宮家學擅長守勢,等閒招數奈何不了他,想要取勝非得祭出絕招不可。然而就算二公子再不得家主歡心,終究是南宮二公子,若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他打得落花流水,豈不是要得罪了南宮世家嗎?
心念及此,與他相鬥的小道長索性便棄權,賣他一個面子退場去了。
南宮淺高興不了多久,馬上又碰到了你。
你有意容讓,與他鬥得有來有往,才將他擊敗,令他勝了一場,又周旋一番才退場,可謂是保全了他的面子。
南宮淺心知是你相讓,心中暗暗感激。
你連勝兩場,引起一片譁然,此際方得武林正視,知道你這人姓甚名誰。
魏掌門見你連勝兩場,也感欣慰不已,回眸想看門中適齡女弟子有沒有中意你的,她好請師姐邀你到玄功洞中坐坐相親,說不定看對眼了,一樁大好姻緣就水到渠成了。
然而並沒有。反而被你打敗的人還更受歡迎,因為相貌比你端正。
你第三戰對手,是丐幫狂犬樊嘯天!他是被鐵拳門用帶骨烤肉挖角來的打手!
你被摁倒在地,騎身上朝臉痛擊。
所幸有人即時介入喝止,經過一番搶救,你才活轉過來。
留學的別派弟子炒熱了氣氛,才輪到崆峒四門代表入場比試。
季試可說是掌派人大選的前哨戰,四門精銳盡出,各顯神通。
你一進玄功洞準備領賞,就碰到上官家的千金在和魏掌門說話。
上官螢對你好生冷漠,言下頗有針鋒相對的意思,總算是在魏掌門面前,不便發作,以免令她觀感不佳,才生生強忍怨氣。
魏掌門贈你的是一部《夫子劍》,這可不是崆峒派的武功,而是出自耕陽讀書齋的武功。
上官螢一下就認出劍譜來,和魏掌門一說起舊事便沒完沒了,言下似有無限緬懷,你不禁艷羨,你小時候沒上過學,識字也是到了唐門三師兄教的。
你得了秘笈,心滿意足而去,魏掌門也難得卸下掌門重擔,與同窗故友品茗敘話。
這一日清早下雨,跑步是跑不得了,你正想回房再補眠一陣,忽聽得招待所中有不尋常動靜,似乎出了大事,來了人召喚你前往半雨屏,你遂去加入該門行列之中。
四掌門商議已定,才由飛天掌門火龍仙君告示眾人。
原來中原武林出了一樁大事,那武林泰斗南宮世家所在的江陵城,竟然突然遭受魔教圍攻,城郊駐軍更遭分斷,坐困愁城。
泥教畜牲道、修羅道亦隨之浮現檯面,一是弟子散佈天下的丐幫,二則化整為零,潛伏於宋軍之中,裡外策應,突然發難,才教人防不勝防。
此局演變,足可見泥教蓄謀已久,眾人均自惴惴,心照不宣:這江湖,隱約要變天了。
招待所中,留學的別派江湖人紛紛收拾行囊,告辭下山。
有的是憂心師門與家人,有的以大局為重,急於馳援,也有的為了揚名立萬,惟恐落於人後。
這一日,你正行在道中,忽然被人喊住,回頭一看,卻是四師兄見到你沿途所作的唐門記號,帶著同門師兄弟一路追了上來與你會合。
你與同門師兄弟同行,膽氣大壯,獨行時的忐忑也消了。
說來這是你頭一回以唐門弟子身份遠征,滿腔都是豪情壯志,不由得躍躍欲試,腳步也輕快起來。
你與四師兄一行人路上再無碰到阻礙,都是年輕人,要出門幹大事,難免心緒浮動,暗耐不住滿腔熱血,便施展輕功一較高下,不多日,便到了荊州地界,再多一、二個時辰,便到江陵城下,只是四師兄性情謹慎,近乎膽小,不敢貿進,便主張先住一晚,天一亮再啟程前往戰場。
你們一行人來到江陵城郊,遠遠就見眾丐與官兵正打得不可開交。
四師兄老奸巨猾,但向來主張和氣傷財,鮮少與人動武,幾時見過這種大場面?只怕一個閃失就丟了小命,雖是他帶的隊,卻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應對,手心都冒出汗來。
你主張先看清情勢,謀定而後動。
連四師兄這種見過世面的老江湖都看不清戰場情勢,更別說你了。
倘若此時入陣,勝負難料,但若毅然龜縮,則可以斷言一定不會輸。
無論怎麼想都是躲在草叢裡更穩妥。
師兄遂依你意見,帶同門師兄弟潛伏於林中,靜候良機。
丐幫終究是烏合之眾,即使習武,亦非裝備精良的官兵敵手,
一陣胡亂衝殺,沒擊潰官兵陣型,反被打得屁滾尿流,四散逃逸。
你們抓準了出手的良機,趁那丐幫幫眾兵敗撤退之時現身,斷其後路,使官兵的追擊行動大獲成功。
抓獲了許多重要幹部,丐幫元氣大傷,看來短時間內難以再來滋擾江陵。
此戰告捷,入得城中,南宮家大公子親來相迎,滿臉堆歡,言談著實客氣。
不單南宮世家、城中百姓熱烈歡迎,就連御賜御前帶刀、天下捕役總指揮宋大人也來嘉勉,沐浴在掌聲、喝采聲中,唐門弟子均覺臉上有光,意氣風發之極。
武林各派齊聚江陵,大公子意氣風發,居中指揮,調度各派人馬潛伏,只待明日丐幫自投羅網,屆時各派便可響應官兵,從四面八方斷其後路,將丐幫人馬一網打盡。
這一次動手,再也不是從前那般互相忌憚,小打小鬧,捉了人又放,放了又捉,始終留有底線。而是明刀明槍上沙場拚生死的。
在座俠士均摩拳擦掌,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料來以雙方覺悟之差,又打他個措手不及,屆時定能將那泥教畜牲道殺個措手不及,掃蕩群邪,還中原武林一片清明氣象。
你和眾位師兄弟也都受群情鼓譟,鬥志昂揚,恨不得此刻就上戰場,弄死那群沒人愛的臭乞丐。
商議既定,各自人馬便紛紛告辭,枕戈待旦。
江陵決戰前夕,你心緒如潮,忐忑難安,如何反側也不得入夢,只得起身去練功,盼能稍微累些,方好入眠。
你在院中靜僻處,展開拳腳,隨心所欲一陣亂打。
流了一點清汗便收工,畢竟臨陣磨槍也不實在,太過勞累,反而本末倒置。
當此時,聞得動靜的大公子與未婚妻子上官螢來到你的面前。
南宮深對你好生客氣,雖你只是一介外姓弟子,仍願禮賢於你,向你告罪,言道並非有意窺看你練功。
你這一身武功都是自學,不怕人看,就怕人笑話而已。南宮深聞言吃了一驚,雖說你能旁徵博引,足見天賦,可是各派心法、形意盡皆不同,倘若貪多,只怕越學越雜,失了神髓不打緊,更怕一時不甚,練得走火入魔。
招數尚且不提,習練內功最是凶險不過,南宮深知你未得師長點撥,深患你強行修練內功,導致陰陽背離,傷身損脈,遂贈你一套內功圖錄,名喚巫山洞府九寶圖。
南宮深謙說習之不能練就絕世武功,只能調順兩儀,溫養五行,於你必有助益,其實他是怕你得知此圖貴重,不肯輕易便收。
此圖刻在巫山與長江交會的鐘乳洞中壁畫上,不知歷經幾朝,十分神祕,該洞如今已被江水淹沒,此圖錄便是絕本。
此圖內功與南宮家學殊途同歸,於他南宮深雖然無用,卻也值千金之重。
你看他盛意拳拳,卻之不恭,便腆著臉收下了書。
表面感激,卻暗中腹誹,罵他小氣,只送這樣一冊練不出絕世武功的圖錄,倒不如直接給你錢。
二人告辭後,你打盆水回房擦了汗,就著燭光翻看了一會兒圖錄,喜難自禁,按圖比劃幾下,若有所得,心滿意足才就寢。
及至天明,便是與泥教畜牲道一決雌雄的時刻。
以南宮世家為馬首是瞻,正道各派俠士、江陵將士枕戈待旦。
家主坐鎮城中,由南宮深領袖群俠出陣,其弟南宮淺從旁輔佐。
南宮深威風八面大步出城,臨高遠眺,正自意氣風發,其未婚妻子上官螢追出城來,欲贈佛珠一串,乃是她虔心禮佛從寺裡求得的,不想觸了南宮深忌諱,只因世家篤信道教,與她信仰不同,臉一寒,無論如何不肯收下。
與此同時,傳聞中大公子的紅顏知己,江陵城第一樂女樂屏亦一臉憂心忡忡,追出城來,贈以香包。
一個是花錢廟裡求來,一個是連夜縫製,哪方的心跡赤誠,一眼便知分曉。
南宮深好生感動,當著未婚妻的面,收了人家香包,上官螢怒火中燒,再也按耐不住,不假辭色,當眾駁斥南宮深有失體統。
南宮深最忌有人當眾損他臉面,何況今日他代父出征,隱然便是正道領袖的氣派,焉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受此指摘,不禁勃然大怒,拋下狠話,拂袖而去,再不搭理上官螢的苦口婆心。
你從旁見證,不禁汗顏,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臨陣還鬧這齣,未免令天下豪傑笑話,沒的滅了自己威風。
可那畢竟是旁人家事,除非大打出手,否則再怎麼著,也輪不著你來置喙。
大公子登高一呼,命人擂鼓以振士氣,帶頭衝殺入陣,江湖俠士紛紛響應號令,共赴沙場。
眼看局勢逐漸明朗,丐幫敗多勝少,再鬥下去,不過徒增死傷,王二壯挺身而出,鼓足真氣,一聲恍若獅吼的咆嘯,聲震平野,兩邊人馬,均自駭然,不約而同收手罷鬥。
王二壯環顧四方,揚言要以一人之力,挑戰天下豪傑,無論是誰,男女老少,只管放馬過來,勝得了他,便引頸就戮,丐幫子弟也一併束手就縛。
這話說得好生狂妄,在場俠士豈能容他這般不可一世,當即便有人越眾而出,上前挑戰。
挑戰者聲音清亮,但見一名黃衣少女自崆峒派中盈盈走出,乃崆峒玄功門當任掌門魏菊是也。
見她上前來,王二壯亦是一怔。
乍看纖弱,實則武功高強的女子他已司空見慣,但此女舉手投足完全沒有習武之人該有的架勢可言,好似全無防備,只消一掌下去,她立時便得香消玉殞。
不由得大為讚嘆她的膽識。
魏掌門一上來,便是一陣明褒暗貶,存心為正道人士添光,王幫主益發驚奇,從來都不知崆峒派竟出了這樣一位奇女子,雖洞悉了她的心思,卻分毫不以違逆,反而暗暗讚賞。
聽她擠兌自己,要對三掌,便將計就計,掌力只進三分試探,卻留七分自守,不因她是弱質女流而掉以輕心,果不其然有詐,兩掌一觸,王二壯便恍然大悟,此女有恃無恐,原來是內功修為驚人,陰陽調和,醇厚已極,絲毫不遜於自己,但她只是不懂善用,被自己七分守力接住,輕輕巧巧反送回去。
魏菊亦無打算傷人,只想趁王幫主輕敵、惜弱之際,運使崆峒鐵琵琶功震懾於人,好令他不致小覷天下英雄,為正道俠士佔得先手。
她卻哪曾碰過這等內家高手,驀地被自己的內力震得連退幾步,雖然沒受內傷,卻已駭得花容失色。也幸虧她宅心仁厚,沒存歹心狠下重手,否則被這一震,只怕性命難保。王幫主嘴上說不會憐香惜玉,實則他推出的三分內力,都用以保護對手了。
好心勸她罷休,三掌之約,不對也罷。魏菊縱使臉色鐵青,亦不願食言,硬著頭皮要再接二掌。
豈料這一掌,卻有不速之客斜刺裡來接了去,王二壯光聽風聲,便知來者非同小可,後腳一踏,改變架勢,砰的一聲,縞衣少年騰空退了一步,而王幫主則將來勢盡皆導入地底,自身分毫無損。
饒是如此,亦不禁訝然,怎麼懶散了幾年,江湖上便冒出這麼多英雄少年,繼那黃衣的小魏掌門之後,又來一個縞衣劍少,論內力尚不如小魏掌門渾厚,掌法卻精妙無匹,兩掌一接,便即刻收勢,卸去了泰半掌力。
瑞笙亦暗暗心驚,心想魔教法王名不虛傳,內力之強,實乃生平僅見,光這一掌,就害他差點腿軟。
你從旁觀戰,見那邊廂,王二壯彈指連環,氣度恢弘,妙詣層出;瑞笙執劍在手,圓轉自如,變化無方。
時而快如閃電,揉身近戰,轉瞬互拆十數攻防;
時而紋風不動,兩相對峙,數息之間,只出一招,卻又偏是險到極處,妙到毫巔。
自嵩山派敗破後,世人已多年未曾一睹嵩山派神功的真貌。如今王二壯使來,氣象森嚴,神威凜凜,哪有半分邪魔歪道的影子?便即誓不兩立的仇家,亦不禁佩服他一身絕世武功。
再論那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劍俠,一襲縞衣穿梭於掌影之間。劍舞雄奇爛漫,意境清新俊逸,優雅而奔放,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宛如劍仙再世,不僅精絕,而且艷絕,令人忍不住喝采。
你為之咋舌,若非親眼所見,絕難相信世上竟有如斯神妙的武功,越看越感慚愧。
其實正因你的境界距離高手只欠一步之遙,才能為之動容。今日平野之上,感嘆者稀,多數人都茫然未解其妙,唯有如你百川匯流,方能納見聞於心,增益你所不能。
轉瞬三十二招已過,乍看之下不分勝負,唯有當局二人心中有數,瑞笙汗流涔涔,恭恭敬敬的行禮而退,經此一役,他的功夫又更上一層樓了。
在那之後,王幫主一夫當關,接連挫敗正道好手,絲毫不見疲態,看似精神抖擻,實則真氣消耗劇烈,心知大戲演到尾聲,再不捨,也該是謝幕的時分。強打精神,揚聲大喊,向坐鎮城中的南宮家主邀戰。
南宮遠若不出城應戰,便得落得個怯戰懦夫的罵名,再難抬頭挺胸行走於江湖,無法可想,只得硬著頭皮出來與王二壯相見。
只是面前邋遢漢,越看越熟眼,不由得又驚又喜,一別匆匆二十載,彷彿昔日少年郎,眼前之人豈不正是他苦苦尋找,始終不見的故友嗎?
那一年他為了成全自己,心灰意冷捨家而去,不作他定遠將軍家的高門子弟,牽馬隻身北行,浪跡江湖不知年,一別便是匆匆二十年,絕無音訊,南宮遠只道他早已不在人世,時時夜深愴然涕下,沒想到他竟改名換姓,還成了丐幫幫主。
不由得又悲又喜,霎時熱淚盈眶,只是舊時生死之交,今朝卻不得不決一生死。
只因一方是正道領袖,一方是魔教法王,正邪不兩立,於公於私,此戰皆不可免。
王幫主便是為了再打這一架,才苦苦挨到今天。
二人比武交心,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一拳一腳,皆宿有千言萬語。
二十年前旗鼓相當,不相伯仲。分道揚鑣二十年,二人已非從前少年,南宮遠分心多用,琴棋書畫皆沾,怎敵王二壯專心致志,千錘百鍊的絕世武功?
便當王二壯舉手將判生死之際,丐幫裡忽然衝出一人,手持利刃,刺穿了王二壯的身軀,可受傷的人面不改色,刺人的卻淚流滿面,被救的也驚怒交加。
只因這一切,皆是王二壯的計策。他便是要作萬夫之敵,集一身仇恨,令義子大義滅親。
他一死,以他為馬首是瞻的泥教畜牲道便無憑仗,勢不能與舊派相抗,或逃或降,從此以後,丐幫便再也不受泥教支配了。
他便是要捨身,將清白的丐幫交還武林正道。
他便是將一身狂騷的熱血流盡,洗刷江湖與朝廷的舊恨,血流乾了凝固,那留著同樣血脈的人們,便團結在一塊了。
南宮遠悲痛交加,苦等二十年,再見便是訣別時。
揹著老友,急急進城尋醫,可他不知,王二壯是自己走到盡頭的,於願足矣,落腳人間,誰也不欠。
最後聽見了琵琶聲,王二壯心滿意足闔上雙眼,思緒飛遠,回到他們三人最好的歲月。
與此同時,高樓上,月輪下,絕代佳人遺世獨立,目送夕陽落下,淚灑衣襟。
丐幫內亂,圍城之勢土崩瓦解,最終內鬥以舊派全勝告終。
此後丐幫改頭換面,重歸正道之列,江陵危機解除,全城歡慶,家家戶戶點上燈籠,入夜了,仍舊燈火通明。
你辛苦了一天,回到南宮大宅,家丁請你沐浴更衣,今日大獲全勝,稍晚夜宴,少不了大魚大肉,酬謝各路英雄,揚振正道威風。
你來到大廳,但見一片死寂,渾沒半分喜慶氣氛,聽說要有夜宴,怎知廳中空盪盪的,亦不見有人來寒暄。
四師兄連忙拉你到一旁,你才知道出了大事,原來興丐幫萬千之眾圍攻江陵,引各派馳援,竟是調虎離山計在江陵期間,各門各派都同時遭遇了泥教偷襲!
與此同時,還驟然聽聞南宮老太爺的死訊。南宮世家身為武林之心,卻深陷愁雲慘霧之中,各派憂心自家存亡,紛紛辭行而去。江陵城一片喜慶,偌大南宮家宅,卻格外冷清,諷刺已極。
你錯愕難當,只覺噩耗接連不斷,恍如置身惡夢之中,難以自拔。
大公子南宮深不信老太爺這樣的內家高手,竟會急病驟逝,除非有人下毒暗害。而此際江陵之中,使毒第一能手,莫過於你唐門中人了。
南宮家主出來相見,雖已竭力抑制情緒,可是他一日之中接連失手足、失怙,早已六神無主,憑著一股真氣護心,才能勉強鎮定。
再出來時,大公子已不客套,板著臉送客。
他今日雖放你們離開江陵,卻不代表不疑心你們。
待此間事了,少不得要再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倘若唐門真有涉案,他南宮深誓不干休。
此時花容失色的上官螢聞知老太爺死訊,亦匆匆趕到家門,聽未婚夫親口證實,頓時眼淚便留不住,劃了下來,本已肝腸寸斷,想入內叩頭,又聽到未婚夫要與她解除婚約,更是傷心欲絕,聲音都發顫,平素的凌厲氣勢蕩然無存。
此乃南宮、上官的家事,你等不便關心,便默默告辭,快馬加鞭,歸返唐門,一路披星戴月,吃喝都在馬背上。
回到唐門,見大院內冷冷清清,你們還道唐門遇襲災情慘重,待二師兄出面說明,才知道本門幾乎毫髮無損,要說少了人,也是被駭得自請下山的膽小之輩而已。
你們一行人使得放心。
你們一行入內拜見掌門,四師兄遂將江陵見聞一五一十稟報。
掌門亦與那丐幫幫主神交已久,聽聞他一人挑戰天下俠士,不知何等氣魄,倘若自己親臨現場,定也要頭個出去討教一番。
再聽說南宮老太爺仙逝,不由得一怔,暗暗神傷,像是失了自家長輩一般悲愴。
你走出正心堂,在練武場上呆立片刻,江湖的風雨連天,都已離你遠去。
你回家了,晴空萬里。縱使明日風雲幻變,亦非只你一人承擔。
總嫌無聊的平凡日子,也變得彌足珍貴。
江陵一役,武林正道大獲全勝,卻以此勝為開端,似有山雨欲來。
各派齊聚江陵,解了南宮之危,萬料不到魔教當真不惜以畜牲道為餌,調虎離山,藉機強襲各派空門。
待各派聞訊回返師門,卻見滿目瘡痍,以六大門派為首,與會江陵者無一倖免,輕則秘笈遭竊,重則滿門被滅,唯你蜀中唐門分毫無損。
擦得去滿地血汙,擦不去恥辱。
此恨難平,武林正道誓要討回公道,令魔教血償。
可是魔教勢大,中原武林若不團結,焉能與之抗衡?偏生誰都不服誰,孰執牛耳難有定論,外患未除,六大派就先鬥了起來。
向為武林和事佬的南宮老太爺新喪,家主南宮遠憂傷過度,大病一場,終日渾渾噩噩,諸般家事方針,乃由長子南宮深代掌家務,可惜他畢竟年輕,威信不足以服眾,費盡唇舌,亦難偃兵息鼓。
江湖動盪,方今風雨飄搖之際,掌門卻抱恙在身,不能掌舵,而大師兄始終不見人影,三師兄和二師兄遂為了本門方針爭論起來。
一個憂心本門聲譽,主張積極參與武林事,以此自清;一個則嗤之以鼻,言道清者自清,不願隨波逐流。
適逢多事之秋,又有惡訊傳來,南宮老太爺新喪未久,飛石幫立時便蠢蠢欲動了,派人踩了唐門地盤,有意揚威。
丐幫回歸正道,正待良機,立幾件大功勞彌補形象,以此重拾名譽。而你唐門從魔教襲擊下全身而退,正在風頭上,世人皆云唐門必是魔教黨羽,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丐幫不拿你開刀,卻去尋誰晦氣?
四師兄受命帶隊下山,與飛石幫激戰於街市,與飛石幫惡戰一場。
所幸雙方都旨在試探,沒下死手,並無重大傷亡。
你們不但敗了,而且對方竟還藏有伏兵,要剿滅你們可謂輕而易舉。念此不由得心驚,在不知不覺間,飛石幫已茁壯到不容小覷的地步。
此役唐門慘敗,人心惶惶,流傳出去,名聲亦受重大影響。
掌門睡了好久,終日昏昏沉沉,便是偶爾睜眼,亦魂不守舍,臥榻難行。
這一日終於清醒,主持家會,二師兄一面請脈,一面小心翼翼稟報江湖近況,時刻關注掌門脈象,觀其如古井不波,方才安心。
多虧靜養多日,脈象漸趨平穩,只是氣血兩虛,猶須補益。休養期間最忌大動無明之火,只消平心靜氣,待煉丹房主爐靈丹一成,便康復有望。
掌門這一夢卻恍如隔世,自身情狀輕描淡寫帶過,只愁家門興衰。如今江湖動盪,處世方針亦因掌門不在其位,懸而未決,深憂自己若又長夢不醒,只怕連累唐門,愧對列祖列宗。
遂把心一橫,再不猶豫,下令將本門召集起來。
二師兄得令出門,分派使命,你也跟著出來,
你主動請纓,要替二師兄看顧煉丹房中主爐的爐火,不料二師兄聞言反而大為火光,將你痛罵一頓,嚴令禁止你接近煉丹房。
仍在蜀中活動的唐門弟子皆應掌門號令,齊聚山門,一時之間,唐家大院擠滿了人,許久不曾如此熱鬧,頗有幾分從前輝煌氣象。
然則掌門所說的話,卻又令眾弟子啞然寒心,聽他言下之意,自承老邁體衰,已無力再領銜唐門,要派門中弟子下山去尋那多時未曾露面的大師兄回來,承襲掌門之位。
正議論紛紛間,忽然有人朗聲抗議,在場眾人無一不驚,均想是誰膽子這麼大,當眾駁斥掌門飭令,回眸卻見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身穿唐門衣色的服飾,卻無一人識得他來歷。
來者自稱名叫唐衫,乃是唐門師叔叛出以後才收的弟子。
猶未反應過來,後邊便有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口宣佛號,緩步邁入唐家大院,正是嵩山分院鼎鼎大名的釋明禪師,有他背書,唐衫的身份自然無疑,本來心存不忿之人,亦不好當著嵩山高僧的面,當場斥責。
繼二人以後,還有一人盈盈步入院中,紫衣華服,鳳眼櫻唇,容姿秀美,既有大家閨秀的氣度,亦有巾幗英雄的凜凜威風,正是武林三大世家,上官家千金,上官螢。
釋明大師與掌門一陣寒暄,此二人雖屬舊識,卻非友非敵。
掌門年輕時,曾千里追殺一名輕薄你師娘的登徒貴公子,誰來相勸都不買帳,迫得對方落荒而逃,遠避嵩山派福建分院,尋求住持釋明方丈庇蔭。
掌門雖亦正亦邪,對佛門中人卻禮敬有加,薄薄一面木門,一踹就開,他卻安份在外扣了上百回,日夜聽僧人誦經,其後南宮、上官兩家家主齊齊來勸,這才買帳,悻然而歸。
掌門在長夢之中,也曾夢見釋明。
那一年他新任住持,頗有雄心魄力,說不開門,就不開門。
今日卻已將衣缽傳人,離寺雲遊多年,變得慈眉善目,老態龍鍾。
伊人已逝,往昔種種,皆如雲煙,恍如隔世為人,往昔對他的氣惱,也淡泊許多,再也恨不起來了,就連當年追殺的那位貴公子生作什麼模樣,都記不清了。
釋明卻不知掌門思緒萬千,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他攜上官世家嫡女偕來,為的便是要為這自稱唐門分家的弟子撐腰,使他無有後顧之憂,能暢所欲言,力諫掌門。
那唐衫得掌門允可,便飛身上了正心堂簷,提氣朗聲發言,力陳利弊,他口口聲聲以唐門子弟自居,憂心忡忡,雖說大師兄為人慷慨仗義,卻豪爽不羈,自律尚且難能,何況管束門人?江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不選任一名德高望重、在江湖說得上話的人物接任掌門,只怕唐門百年基業,朝不保夕!
他此言正中唐門諸人心坎,唐門內憂外患良多,門人苦不堪言。不約而同均想:自己心慕唐們威名上山拜師學藝,卻不想百年世家,竟淪落到今日田地,半點威風沒有,行走江湖還處處受人冷遇。
大師兄那人,往好處想是隨和率性,往壞處考量,確實沒半分威嚴可言,由他統領唐門,如何教人放心?適逢江湖風波不斷,人心更難安定。
上官螢見狀,便上前一步,侃侃而談。
她自幼學商,代父操持上官產業,不過桃李之年,便儼然隱有女當家氣派,最是能說會道,又是世交嫡女,由她從旁舉薦唐衫的師父,聽來最公道不過。
一時之間,人人都覺她言之有理,那師叔唐守鴻樂善好義,江湖名聲好,又有佛緣,與嵩山高僧交情深厚,得此庇蔭,唐門何愁不能安然渡過江湖大浪?
唯獨二師兄依然不假辭色,冷言相激,上官螢卻悠然自得,輕描淡寫便化解了他的話碴。
當下便有身穿唐門衣色的陌生人,和一眾武僧四面八方湧入唐門,顯是埋伏已久,亂戰一觸即發!
雖然師出同門,習練的都是唐門暗器總綱中的武藝,但本門弟子多是新招入門的生手,學藝不精,且向心不足,竟然不敵廣州新唐門的弟子。
趁著門派亂戰,釋明施展輕功,悄然潛行,想趁掌門病弱,將他一舉拿下,可唐門乃是暗器行家,怎會看漏一個大活人暗行而來?掌門微微冷笑,施展輕功,引他離地,上屋頂相鬥,以免殃及池魚。
可是兩掌一接,掌門騰騰連退幾步,一口鮮血嘔將出來。
釋明這掌還只出了五成力,旨在試探,沒想到昔日兇名赫赫的唐門怪傑,今日竟落得如此不堪,不由得既驚且喜,怕心盡去,捨了莊嚴臉孔,又將舊事重提,想要清算舊帳。
小師妹遙遙望見父親落於下風,急得什麼也不顧,就近揪了一人,空翻踏肩,兩腳一蹬,翻飛似蝴蝶,紅衣又在飛簷一轉,有如一股輕煙,沖入雲霄。幾十丈高的樓,連牆也不踏一腳,直似沒有重量一般,看得院下人都驚呆了,均不敢置信世上有這種輕功。
她後發先至,快過登樓途中的唐衫,搶攻釋明一招,雖未得手,但她武功本就勝在輕靈敏捷,當下連發飛梭,令釋明應接不暇,一露出破綻來,便提小劍準備施展必殺一擊,怎奈那唐衫斜刺裡殺來,將招接了去。
釋明心下一喜,未免夜長夢多,又生變故,運起十成功力,打算即刻將掌門擊斃於掌下,還未出掌,又被一把碧綠毒煙迫退,二師兄及時趕到救場。
以二敵二,一方以快打快,另一方卻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似心有靈犀,紛紛移轉戰場。
掌門獨坐屋脊順氣,但覺丹田中空盪盪的,逸散真氣去不復返,無法收納散諸百骸的內力,亦不能再生,不由得萬念俱灰,想他一世威風,仗著武功高強,從沒怕過事,今後武功盡失,手無縛雞之力,形如廢人,再戀棧江湖,亦不過平白任人魚肉而已,他又憑何板起臉,充作威嚴模樣,發號施令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始終藏頭露臉的昔日師弟,「佛手香」唐守鴻料定唐門再也無人能護掌門周全,終於現身,他老神在在,還不急便下殺手,就是旁邊無人欣賞,也要把戲做足,以成全他慈悲為懷的美名。
他下的殺手,乃是情非得已,乃是大義所在,諸天神佛、唐門列祖列宗在上見了,才不會怪他毒辣。
因此一念之差,錯失良機,你終於及時趕至,護衛掌門,雖自知絕非師叔對手,可是唐門豈止有你?管敵人再強再狠,只要是衝著掌門來的,敢以卵擊石的勇士便會前仆後繼而來,除非他有本事將唐門中人一個不留,全數殺盡。
唐守鴻見你臉色決絕,面露苦笑,他雖出走多年,未曾見過你這外姓弟子,你的名聲,卻略有耳聞,輕嘆一聲,反倒為你打抱不平,怎麼投入唐門多年,始終不得師長眼緣,無幸入室呢?
卻原來這一切都是掌門授意,是他親自下的嚴令,禁止任何人傳授你武功。
你愕然色變,但看掌門神色,似乎並不否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
但凡是有長點腦子的,都不會信他鬼話,你冷冷一句「你又不是唐門中人,憑什麼?」便擠兌得他惱羞成怒,欲對你痛下殺手。
此時唐衫已將小師妹誘至山林中,他一來自知力有未逮,並非小師妹對手,二來師出同門,也不忍傷這嬌俏可人的小師妹,便使計左拐右繞,害她迷失方向,自己繞道回山,再度飛上屋簷,向其師請戰,與你相鬥。
唐守鴻再故作姿態,亦知遲則生變,得意弟子既然來了,便將你交由他鬥,自己去向師兄討教,弟子對弟子,師父對師父,何等工整。
掌門長嘆一口氣,事到如今,他連心跳脈搏都是靠著僅存的內力,揉壓心臟方能維繫,實屬強弩之末。
他並不戀棧權位,亦非徇私愛徒,只是不能將唐門交給不切實際、滿嘴大話空談的偽善之輩。
再望一眼師門,以此訣別。
掌門自袖中捻出一枚羽毛,這是此生最後一戰。
你被掌門拋下地來,被一股柔和巧勁包覆,凌空重心不亂,安安穩穩的落在地上。
隨之而來,便是一陣血雨,唐守鴻倉皇下來,撞開人群奪路而逃。
掌門病情太重,就連一根羽毛也揮舞不動,必殺一招沒使全,便脫了力,只割破對方一點皮肉,雖憑著往日積威,駭退大敵,卻已用盡了他僅存元氣。
成敗已決,塵埃猶未落定。
二師兄與那釋明禪師惡鬥,勝負未見分曉;三師兄、四師兄則忙於整飭紀律;小師妹陷於山林之中,一時難回。空蕩正心堂,便只你一人伺候於座前。
掌門閉目養神,良久不動,呼吸低微。若非他胸口仍有輕微起伏,你幾乎以為他已然仙逝而去。
思及過往種種,感慨萬千,既不願掌門在眼前溘然長逝,又不免對他心懷怨恨。
唐守鴻師叔方才的話語,無異往你的心井投了毒,至今仍在蔓延、擴散,要將你整個人的都渲染成別的顏色。
想要開口問個清楚,卻又一時開不了口。
二師兄不在,本來不該造次,可是你實在憂心掌門情況,便斗膽請脈。
掌門訝然失笑,當即便許了,招你上前,將脈門交你。
他一生樹敵頗多,不曾輕易將脈門要害交諸人手,除恩師、亡妻、二師兄之外,便只你了。
你恭恭敬敬上前搭脈,不由得心驚色變,但聞脈位表淺,微弱至極,卻又心律過速,顯非尋常,乃是絕脈,象徵掌門氣血已盡,內力耗竭殆盡,單憑人間凡術已無力回天,只怕頃刻之間,便會仙遊而去。
掌門問及症狀,有心考較於你,你卻心中大慟,眼淚收不住的奪眶而出。
二師兄顧不得自己傷重,行色匆匆疾步踏入殿中,推你一把推開,去搭掌門脈象,悚然色變,你和三師兄還盼他妙手回春,卻不料二師兄忽然沒頭沒腦,問起掌門信物一事,一得掌門答覆,便毫不留情,將一粒丹藥強行塞入掌門口中,摀嘴迫他服下。
三師兄認出那丹藥來歷,欲加制止已然不及,又驚又急、又悲又怒,喝問二師兄究竟是何居心?原來那丹藥正是二十年前,極樂教為禍武林之際,用以支配江湖人士的活毒『屍心丹』。
此毒遇血化開蠟封,便破繭而出,竄入人體,隨即偽裝成人身血肉,醫術再高明的大夫,亦難驅逐,若被毒蟲鑽入腦中,不得施術者允可,縱想自我了斷也是癡人說夢,可謂窮凶極惡。
三師兄曾見過無數硬朗豪傑被此毒折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是當年師娘也是身中此毒,受制於人,才肇生無窮憾事。
極樂教覆滅以後,還道此毒已付之一炬,豈料多年以後,卻被施加在自家掌門身上,如何能不教他驚怒交加?
你和三師兄今日連番力戰,早已精疲力盡。何況你聞知身世,心相震盪,又受二師兄麻毒所害,再也無力追擊,只能眼睜睜看著二師兄揚長而去。
三師兄持掌門交託的令牌,號令弟子下山追擊,卻都無功而返。
小師妹狼狽不堪趕回家中,卻趕不上和父親說上一句話,怔怔伏在床邊,小手輕輕拍打掌門身驅,無聲的眼淚撲簌簌落在襟前。
沒了掌門,眾弟子頓失倚仗,兼而大師兄失蹤,二師兄叛逃。唐門內憂外患實多,就是驅散強敵,亦無半分可喜,無一人不是憂心忡忡,神情肅穆。
那一天夜裡,許多弟子不告而別。
你悠悠醒轉,已是隔日。
同門師兄弟前來召喚,你還道掌門復甦,喜不自勝,隨即才知道一切你所畏懼的,都是現實。
美好的昨日已離你遠去,人間一夕色變,縱使我們竭力抵抗也勒不住韁繩,只能身不由己,任由巨大洪流將你沖垮,載浮載沉,口裡嚐到的淚水,既苦且鹹,如今才恍然大悟,這便是江湖的真貌。
你來到正心堂中,參見代掌門。師兄弟昨日才見,今朝碰面,卻覺不勝唏噓。
唐門內戰,到處狼藉,血汙滿地,便只正心堂中,依舊輕煙裊裊,悠然隔世,只是人事已非。
明明擊退了強敵,卻勝得悽慘,形如喪家之犬。被那釋明禪師逃逸而去,四處散播謠言,顛倒黑白,一邊是慈眉善目的方外高人,一邊是亦正亦邪的武林世家,任誰都會偏信前者。
一夕之間唐門罔顧恩義、濫殺同門的流言便廣為流傳,唐門乃是魔教黨羽的傳聞亦夾雜在此中,不脛而走。
都說唐家掌門戾氣太重,釋明禪師縱有佛法箴言,亦度化不得。最終導致自食惡果,走火入魔,一代怪傑從此臥病在床,淪為廢人。
值此強敵環伺之際,三師兄倘若懲罰了這群上門滋事的冒牌唐門,便如坐實謠言,自曝其短,將來嵩山派、南宮世家上門來勸解,又該怎生交代?
三師兄左右為難,唯有凡事留一點餘地,也收回了搜尋大師兄的號令,令弟子回守山門,以免遭敵人趁虛而入。
內戰之後,廣州唐門或是逃竄,或由南宮世家出面說情保人,唐門被攪得雞犬不寧,卻無閒工夫處置這群叛徒,唯有小懲大誡,令他們終生不敢再履蜀地。
其他從犯保得性命,無不竊喜,唯有那唐衫仍不死心,跪在大院門外,自言已經痛改前非,請求收容。
三師兄見他一表人才,悔悟之心亦甚誠懇,不禁惻隱心動,況且唐門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故將他留下觀察,讓他做你從前那些雜活,至於其他師兄弟姊妹,想也知道難有好顏色相對,若他挨受不住,自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