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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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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空澄澈如洗,山间云雾淡薄。
雪闻笙正按照明决的吩咐,在庭院里小心翼翼地采集一些“玉露花”的花瓣,用于炼制解毒散。忽然,花瓣颤了几下,有些不对劲,山上笼罩着明决设定的无形阵法,南边朱雀方位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雪闻笙拍了拍尘土,直起身,警惕地望向山道方向,心想,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不多时,两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视野尽头,缓缓行来。
走进了她才看清楚,是一位女子,身着月白云纹道袍,手持一柄白玉拂尘,衣袂飘飘,仿佛踏云而来。她生得极美,并非雪闻笙那种不谙世事的娇憨之美,而是眉目如画,气质空灵,慈眉善目间自带一股悲天悯人的雍容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她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男童,穿着朴素的青色道童服饰,眉清目秀,眼神灵动,身后面背着一个几乎比他半人还高的大药篓,却显得毫不费力。
雪闻笙站着没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明决从容走出来。
那女子行至竹楼前的庭院外,停下脚步,对着闻声从药房内走出的明决,打了个稽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贫道妄月,携童子洛逍,冒昧来访尘寂山。久闻道友仁心圣手,山中灵植丰茂,特来拜会,并有所求。”
明决淡道:“不必多礼。”
他目光落在妄月真人身上,眼神默默掠过一丝审察,随即化为平和。他看得出,对方气息纯净,道基深厚,确是正道中人。他亦还了一礼,语气虽依旧清淡,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对待同道之人的尊重:“妄月真人,在下明决,静候多日了。请入院叙话吧。”
雪闻笙仍旧站着,手里还捏着几片玉露花瓣,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女子,还是个来历不明,气质非凡的女子,又看看对她态度明显比对旁人温和几分的明决,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悄然升起。
妄月真人步入庭院,目光扫过四周生机盎然的植株,眼中流露出赞叹之色:“道友这尘寂山,果然是方钟灵毓秀之地,我们一路上来,所见之处皆灵气充沛,诸药繁盛,实乃世间难得的净土,道友居功甚伟。”
“真人过誉,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山野之人聊以自娱罢了。”明决引她在院中石桌旁坐下,雪闻笙犹豫了一下,也默默跟了过去,站在明决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只警惕的小兽,悄悄打量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好奇她的身份,她的意图。
妄月真人微微一笑,笑容温煦,仿佛能融化冰雪:“是道友过谦了。实不相瞒,贫道此次贸然来访,实因平乐镇上突发瘟疫,来势汹汹,百姓苦不堪言。贫道的道观在平乐附近,不忍见生灵涂炭,故四处寻觅良药,偶遇道友青岚,可惜青岚道友不通药理,有心无力,极力推崇尘寂山谪仙阁下之名,故特来求助。”
明决闻言,道:“青岚兄谬赞了,我早先与他通过书信,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不知具体事态。”他神色一凝,问道:“平乐镇瘟疫,详情如何?”
妄月真人叹了口气,道:“说来此疫甚怪,初起如风寒,继而高热不退,浑身浮现紫黑斑块,药石罔效,死亡极快。贫道初步推断,恐非寻常时疫,或有邪秽之气掺杂其中。”说到此处,妄月真人神色沉痛万分,“贫道虽竭尽全力,以自身真元为百姓暂时压制病情,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需大量清心解毒,扶正固元的灵药服用,方能遏制疫情,挽救生灵。”
明决沉默片刻,眼中了然:“原来如此。前些时日我心绪不宁,感应到山下怨气与病气交织,果然是有灾劫发生了。”他看向妄月真人,目光中带着赞许,“真人心怀慈悲,不惜损耗自身修为救助百姓,此等仁心,我辈楷模,令人敬佩。”
妄月真人轻轻摇头,拂尘微扫,带起一缕清风:“众生皆苦,我等修道之人,若不能以所学济世救人,与山石草木何异?只是,人力时有穷尽,见那垂死孩童无助眼神,贫道......心中实在难安。”她话语诚挚,带着深切的悲悯,着实让人动容。
明决颔首,深以为然:“真人所言极是。道法自然,亦贵在济世。太上忘情,非是无情,乃体察天道,行无为而治。然见众生疾苦,若袖手旁观,岂非违背天道仁心?当以有用之身,行有为之法,解其倒悬之苦。”
妄月真人眼中闪过一抹异彩,接话道:“道友见解精深。贫道以为,我辈修行,既在超脱自身,亦在渡化众生。犹如舟筏,既已渡河,当思回渡他人。此次瘟疫,虽是劫难,却也是考验,考验我等道心是否坚定,是否真能做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妄月普度,真人善哉。”明决语气平静却坚定,“真人既有此宏愿,在下岂能置身事外?尘寂山所有草药、丹药,但凭真人取用。若有需要,在下亦可亲自下山一行相助。”
他此话一出,第一个起反应的就是站在他身后的雪闻笙,她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明决的背影。
他刚刚说,所有草药,所有丹药都给人家?他这些时日不眠不休,耗费了那么多心血,就是为了这些啊,如今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张张口几句话,就要全部拿走?甚至......他还要亲自下山?离开尘寂山,去那个有可怕瘟疫的地方?
一股没来由的怒气,瞬间冲上了雪闻笙的天灵盖,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能帮助明决所积攒的所有欢喜一下子全没了,她现在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闷又疼。
“道友慷慨,贫道代山下百姓,谢过道友!”妄月真人站起身,对着明决深深一揖,脸上满是感激与敬重。
“真人不必多礼,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亦是修道之人应为之事。”明决虚扶一下,语气依旧淡然,却自有一股决断与仁义之气。
他随即吩咐道:“闻笙,你去将西厢药房内,第三排架子上的所有‘清瘟化毒丹’与‘培元固本散’取来,再去药圃一趟,跟木心童心一起将成熟的‘七星草’、‘月华花’、‘地根藤’尽数采集,交给真人。”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安排得迅速而周到,显然早已将山中药物盘点清楚,随时准备应对此类情况。
雪闻笙听完却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没有动。
“闻笙?”明决微微侧首,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雪闻笙紧紧咬着下唇,手指用力地绞着衣角,胸脯微微起伏。她抬起头,目光里第一次带着明显的小情绪,她直直地看向明决,又飞快地扫过旁边那位气质高华,与明决言谈甚契的妄月真人,一股混合着委屈和不解的怒火,冲口而出:
“那些药......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是你没日没夜制作的!件件都是珍宝!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来,就都要给她?!”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打破了庭院中原本充满禅意与悲悯的对话氛围。
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妄月真人有些讶异地看向她,这个一直安静待在明决身后,此刻却像只炸毛小猫般的少女,侧立一旁的洛逍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雪闻笙。
明决眉头微蹙,转过身,正面看向雪闻笙。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威严,那威严并非怒气,而是一种基于绝对道理之上的审视。
“雪闻笙,”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药材之用,在于救人。囤积于山,与顽石何异?眼下有数千百姓,性命垂危,亟待救援。与数千生灵相比,区区草药丹药,不值一提。”
他的话语,字字如锤,敲打在雪闻笙的心上。这番道理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无可辩驳,衬得她那点因为私心而产生的怨怼,是那样的狭隘和......不堪。
她觉得他说的对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心里委屈。再看着明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没有责怪,只有一种对她不明事理的淡淡失望,以及一种更为宏大的,她无法理解的慈悲。
这种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无情浇下,全身都淋了个透心凉,让她瞬间清醒了,也让她感到了刺骨的寒冷和难堪。
是啊,她凭什么生气呢?她有什么资格阻拦?在他心里,那些素未谋面的百姓的性命,远比这些草药重要得多,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
雪闻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沉重的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飞快地跑开了,冲向药圃的方向,脚步踉跄,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吃人在追赶她。
明决看着她逃离的背影,眉头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唤住她。
妄月真人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温和:“童言无忌,道友不必介怀。这位姑娘是......?”
“在此寄住养伤。”明决不欲多言,将话题引回正事,“真人请随我来,我们先清点丹药。至于药材采集,稍后我会亲自处理。”
妄月真人点了点头,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雪闻笙消失的方向,不再多问:“有劳道友。洛逍,等会儿我们也一起帮忙。”
庭院中,对话再次回归到如何应对瘟疫,如何分配药物的正题上。然而,那悄然弥漫开的,属于少女成长中的第一缕酸涩与裂痕,却已经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层层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她跑开后,并没有走远,躲在庭院外一株茂盛的凤凰木后,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任由冰凉的树皮硌着脊背,仿佛这种粗糙的疼痛才能让翻腾的心绪稍微平复。耳边还能听到远处明决与那妄月真人清晰的对话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密密麻麻的。
她不懂什么天下苍生,不懂什么慈悲大道。
她只知道,她第一次那么想靠近一个人,那么想帮他,那么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可他的世界那么大,心里装着山河,装着百姓,装着道义。
而她的世界,不知道从何时起,好像只剩下了一个他。
现在,连这个小小的世界,也要被旁的什么人,被那些更“重要”的事情,轻易地挤占了去。
前所未有的委屈将她紧紧包裹,她不明白这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非常,非常的,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