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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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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自寒洞脱困已过去数日,一切仿佛都与从前无异。只有雪闻笙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她心底埋下的那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生了根,发了芽,已经长成了亭亭的莲,每一片舒展的叶,每一瓣待放的花苞,都盈满了同一个名字——明决。
以前,她看他,是仰望一座遥不可及的高山,是依赖一片可以提供庇护的浓荫。
如今,她看他,目光里掺杂了太多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晨光熹微时,雪闻笙照常晨起做早课,露台是必经之地。
她停下脚步,看见明决依旧在露台静坐,晨曦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雪闻笙不再像以前那样,匆匆一瞥就害羞的跑远了,或者只是为了找借口待在他身边而假装繁忙的修剪花枝。
这一次,她直接捧着一卷书,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石阶上,目光全都粘在他身上。
她看他微阖的双目,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蝶翼栖息,让她无端想起话本里描述的“眉目如画”。她看他挺拔的鼻梁,线条如同山峦般清晰利落,带着一种的坚毅。她看他淡色的,总是紧抿着的唇,会在心底偷偷猜测,若是那唇角微微上扬,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景。
山风偶尔调皮地拂动他垂落的几缕墨发,掠过他线条完美的下颌。雪闻笙的心便会跟着那发丝的弧度轻轻一颤,仿佛那发梢不是拂过空气,而是搔在了她的心尖上,痒痒的,麻麻的。
明决吐纳的气息悠长而平稳,雪闻笙也会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与他同步,仿佛这样,就能在无形中与他更亲近一分。但是她总是憋不住气,沉不下心,几个回合下来,她的呼吸节奏慢慢的全乱套了,而他却依旧平稳。她在心里忍不住偷乐,算了,谁让他比她厉害呢。
当他结束静坐,缓缓睁开眼的刹那,那双深邃眼眸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清明,总会让雪闻笙心跳漏掉一拍,随即又像小鹿般狂跳起来。她会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红霞,连耳根都烫得厉害。
以往读书时,她若有不解之处,会直接捧着书去问明决。现在,她会先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辞,想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显得自己既好学,又不那么愚笨,生怕在他面前露了怯,损了自己在他心中那一点点微末形象。
“明决,”她的声音放得比往常更轻柔了些,指着书上一段关于“阴阳化合”的论述,“此处言‘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是不是就像这药圃中的花草,需得日照与雨露调和,方能生机勃勃?”
明决抬眸,目光掠过书卷,落在她所指之处,解答:“大道同源,理皆相通。阴阳互根,互相互用,消长转化。草木生长如此,人体阴阳亦如此,修行之道,亦是寻求体内阴阳二气的平衡与交融。”
他的解释依旧理性、精准,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可听在雪闻笙耳中,尤其是“阴阳交融”四个字,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生出许多难以启齿的遐思来。她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单纯的只是在论述最寻常的道理罢了,不由得暗自唾弃自己的心思不纯,脸上却烧得更厉害了。
又一日,晨光熹微,穿透书房窗户,将空气里浮动的细尘照成一条条淡金色的光路。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交织,是独属于明决领域的味道。雪闻笙正屏息端坐在紫檀木书案的一侧。
明决在她身旁,微微倾身,指点她运笔的力道与结构:“手腕放平,这一笔,力要送到底。”他的声音不高,像玉石轻叩,却震得她心尖发颤。
要命的是,他的广袖,那质料细腻的袖缘,随着他示范运笔的动作,若有似无的,拂过她紧绷的手背。
“轰”的一下。
雪闻笙觉得那不是布料,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印了上来。她皮肤表层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触感稍纵即逝,快得像一个幻觉,可留下的灼痕却深深烙进肌理,钻进血脉,一路烫到心窝里去。她几乎要惊跳起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看呀,就是这里,就是这一小块皮肤,被他的衣角眷顾过的皮肤......她想用另一只手去紧紧捂住,藏起来,最好永远不再洗涤,就让那无形的印记渗入骨髓,永不愈合,成为她的独享。
其实对他来说,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教导情景里,最微不足道的一次意外触碰。于他,是空山落雨,雨过无痕。但于她,却是荒原星火,足可燎尽整片心原。
这种隐秘的、近乎自虐的欢愉与痛楚,浸透了她每一个窥探他的日常。她观察他,是用信徒仰望神祇的虔诚,也是用狱卒审视囚徒的缜密,只是被囚禁的,是她自己愈发动荡的魂灵。
明决悬腕写字时,右手小指会不自觉地微微向内勾起一个矜持又优美的弧度,像含苞的兰蕊。她回到自己房间,在废弃的纸页背面,蘸着清水,一遍、十遍、一百遍......偷偷临摹那个弧度。笔尖干涸了,就用指尖在桌面上划刻,在蒙着水汽的窗上勾勒,直到那个弧度成为她闭着眼睛也能精准描绘的纹路。
明决饮茶时,她会借着低头磨墨的间隙,用眼尾最隐蔽的光去捕捉。青瓷杯沿贴上他的唇,热气氤氲了他低垂的睫影,然后,那喉结便会随之轻轻一滚。缓慢的,克制的,带着吞咽时极细微的滑动。这次,她的心跳诡异地与之同频了,而且自己的喉咙也像被无形的手抚过,泛起一阵干渴的躁动。
她开始留意他喝茶的习惯,早课后的第一盏最缓,查阅经书时会稍快,而心情似乎不错时,那滚动的节奏会带上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流畅舒服的韵律。这些观察简直无聊至极,但她乐此不疲,成了她每日最甘之如饴的功课。
她努力向他靠近,近乎偏执。
他喜静,她便强迫自己爱上原本觉得枯燥的“静心咒”,将每一个音节都想象成他行走时衣袂的窸窣声。他赞过某位先贤的字有风骨,她便寻来那人的拓片,彻夜比对,将原本柔媚的笔锋生生磨出几分冷硬的棱角,只盼他能瞥见时,眼底闪过一丝哪怕微不足道的认可。她模仿他走路的步幅,学习他整理书卷时先拂袖再伸手的习惯,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调整自己呼吸的深浅,努力跟上他的节奏,仿佛这样,就能在看不见的维度里,与他同步,与他交融。
这份感情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疯长,阴湿而茂盛,像古井边蔓延的青苔,吸吮着偶尔漏进的月光和微不足道的雨露,便能滋生出一片冰凉而执拗的绿意。她沉溺于这种自我构筑的,充满细节的庞大爱恋之中,每一次心跳加速,每一次呼吸凝滞,都是独属于她的盛大仪式。
有一次明决临时想起什么事,走出去了,书房忽然只剩她一人,她怔楞的坐在书桌前,觉得空旷极了。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鬼使神差地,挪到了明决刚才坐过的位置。檀木椅面似乎还留有他身体的余温。她伸出手,极慢,极轻地抚过他曾倚靠的椅背,然后,像被什么牵引,缓缓低下头,将脸颊贴在他刚才放着手肘的案几边缘。
微凉的红木,贴着发烫的肌肤。她闭上眼,想象这是他衣袖的延伸,是他掌心无意的覆盖。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一种混合着巨大罪孽感和极致甜蜜的颤栗席卷了她,让她脚趾蜷缩,却又舍不得挪开分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雪闻笙忽然惊破了迷梦,猛地弹起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手忙脚乱地退回自己的座位,抓过笔,死死盯住眼前的字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血液冲上头顶。
“吱呀”一声,明决推门进来,目光如常,落在她绯红异常的耳根上时,略微一顿。
“怎么了?脸这样红?可有哪里不适?”他问,语气平淡无波。
雪闻笙攥紧了笔杆,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发出平静的声音:“没......没什么,方才练字,总写不好,有些急燥,气血上涌。”
明决也不再追问,走到案边,拿起她临摹的那张纸。他的目光扫过上面那些不自觉带上了他笔锋习惯的字迹,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对于雪闻笙而言,漫长得如同凌迟。他看出来了?他厌恶这种模仿?还是......他丝毫未曾察觉,这仅仅是她一人的惊涛骇浪?
“形似三分,”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神髓未到。习字如修心,过执于形,反落了下乘。”
他是在说字,还是在点她?
雪闻笙低下头,应了一声“是”。她心底那疯狂滋长的藤蔓,仿佛被这淡淡的寒意冻得微微一缩,随即,却又更紧密,更顽固地缠绕上来,在无人可见的深处,蔓延出更幽暗的脉络。
怕他知道,这隐秘花园里不见光的罪恶与缠绵。
更怕他不知道,这里所有的炽热,战栗,与甘愿的沉沦,皆因他之名。
就连药圃的劳作,她也变得更加勤快了,木心童心也不如她勤快,她将每一株草药照料得无微不至。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明决珍视的东西,她善待它们,便仿佛是在默默为他分担,是在用一种他或许永远不会知晓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心意。
她甚至会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花草,悄悄吐露心声。
“朱果啊朱果,你快快长大,长得红彤彤的,他看了定然欢喜。”
“月华草,你今夜会开花吗?若是开了,我能不能......能不能邀他一同来看?”
“清心藤,你说,他终日清修,心是不是真的如同古井,不起丝毫波澜?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瞬间,会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泛起一丝涟漪呢?”
她知道自己这些想法傻气又天真,如同痴人说梦,可沉浸在幻想中的少女,哪一个不是靠着这些自欺欺人的幻觉,来喂养心中那头名为“相思”的饕餮巨兽?
而夜晚,便成了她编织幻梦的工坊。
她躺在床榻上,横竖睡不着,不再因为先前诡异的梦境而惶恐,常常对着窗外的月光,回忆起白日里与明决相处的每一个细微瞬间。
细细数着他今天对她说了几句话?
他看她时的眼神,跟昨天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接过她递去的茶水时,指尖有没有片刻的停顿?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被她反复回忆,反复咀嚼,添加上自己赋予的浪漫色彩,在心中搭建起一座华美的空中楼阁。她在脑海中描绘着无数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或许有一天,他会被她的真诚打动,明决那双清冷的眼眸中,会映出她的身影。
或许有一天,他会放下经卷,与她一同漫步山间,看云卷云舒,而非总是探讨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
或许有一天,他会在她身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明决,而只是一个会笑、会怒、会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
她沉溺在这自我构建的虚假的幻觉里,无法自拔,她觉得,这世间男子,再无人能及他分毫。
洛逍之流,热情外露,心思活络,像喧闹的集市,一览无余。而明决越是清高淡然,越是无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她就越喜欢,越沉迷。
她开始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虽然山中并没有脂粉钗环,她也会每天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挑选颜色最鲜亮、最衬她肤色的衣裙来穿。在他面前,她努力表现得更加温顺、乖巧、善解人意,将那些之前因为梦境而偶尔升腾起的烦躁与阴郁死死压在心底,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让他心生不喜。
傍晚,晚霞漫天,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明决站在一株新移栽的灵药前,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题。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柔和了他平日过于冷硬的线条,那专注的侧脸,在光影勾勒下,美得如同神祇雕像。
雪闻笙端着一碟刚洗好的水果站在廊下,一时看得痴了。其实她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愿这岁月静好,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够了。也......愿他的目光,哪怕只有片刻,能真正为她而停留。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明决并未回头,淡淡问了一句,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株灵药上。
雪闻笙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端着果碟走过去,声音细弱蚊蚋:“没......没什么。我洗了些果子,你......你要尝尝吗?”
明决终于转过头,扫过她手中红艳艳的果子,又掠过她低垂,泛着红晕的脸颊。
“放下吧。”他语气平淡,随即又转回头去,继续研究他的灵药,“今日的《黄帝内经》读到哪一篇了?可有不解之处?”
“读......读到‘上古天真论’了。”雪闻笙将果碟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手指微微蜷缩,“暂时......暂时没有不解之处。”
“嗯。那便去温习新篇章吧。”明决不再多言。
“好。”雪闻笙低声应了,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书房。
她的背影纤细曼妙,在晚霞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那悄然滋生的情感,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了她整颗心,也忍不住试图向着那座冰冷雪山一点点蔓延。
只是,这方雪山依旧寂静,无知无觉。
而藤蔓的痴缠,最终是会迎来春暖花开,还是被冰雪无情冻毙?
答案无人知晓。
少女怀春的心事,在这暮色四合的山中,像一首无人聆听,甜蜜又忧伤的序曲,就这么悄然奏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