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外传》一树雪衣

3、空寻画意婢子小心 穷钻角尖仙娥大病

　　平常，云华不是弹琴就是读书，偶尔一个人下下棋，却是不画画儿也不写字，阿律见她生活单调，也小心问过，直说笔墨污浊，怕脏了衣裳。阿律知道云华避忌，后遂不再提。只有次不经意端膳进来，恰撞见了她家仙子提着笔洗里干净净的笔，也不铺纸，蘸了净水，只就着桌面画着什么，半晌没有声响发出来，阿律眼观鼻鼻观心，生怕看见了什么，站瞌睡了般栽着脑袋。

　　待得一声水滴砸了桌子，云华叹了气，轻轻搁下笔，却见身后仙童像甫自梦中惊醒的样子，肩膀一颤，似是打了个痉挛，眼睛打开，透着微光。看她的样子，云华心中隐隐有些羡慕，没心没肺的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放心睡着。

　　“过来，你且看看我今儿的画如何。”

　　云华侧过身子，命阿律走上前来。阿律照做，只稳了手上碗碟子，犹疑中望了过去。只见紫香栗木的桌面上，山水醒意，仿佛木头里逼出来一身汗水，弄湿了观者眼睛。画境平淡且山高水深着，比比皆是丘壑。待要看得仔细些，水渍却是一寸寸变短，缩手缩脚，瞬乎便失了痕迹。阿律眼里一片紫香栗的木头颜色，温暖却透着凉意。

　　阿律心下斟酌，并不急着言语。云华却是催话：“你看到什么？”

　　“回仙子，阿律不记得了。”

　　“撒谎！”

　　一声冷叱，眼中仙童的背绷得紧紧的，云华几乎就能见着那背脊前面，一颗小小皱巴巴的心脏可怜的瑟缩着。仙子的语气不觉放松开来，缓缓引道：“别怕，你再看看。”

　　再看，桌上也不会开出花来，覆水难收，干了的水印哪有一丝一毫痕迹留下，每天仙子起身之前，阿律早早就收拾擦拭得干净。本来无物，如何惹尘埃，又如何让水痕在上面划下行迹。

　　阿律吞吐着大胆回道：“仙子，这真难为了傻阿律了。”

　　“难为你，开一窍就那样不容易。”云华口中嗔怪，脸上却是笑开了云蒸霞蔚，垂手明如玉，软绵绵拾起，虚点着桌上慢慢说道：“水墨丹青一体，其实是四种颜色，水色，墨色，丹色，青色。你看我先前所画哪种颜色多些？”

　　“水色无彩，仙子是用净水作的画儿。”阿律连忙接上话头，“水一干，画自然也就跟着去了。阿律心中忖度仙子画画儿也并非为的画儿，是有无之中无中生了有。”

　　“无中生有……”

　　云华切切重复着这四个字，阿律心中又是一紧，可别无事生了非，惹恼仙子。忙忙解说道：“仙子画时本已留了空白的，待山水隐去，却是留白挤占了画意，倒不能显山露水了。”

　　“浑话，谁定的规矩，画上有什么主副之分？便是有主副，定要留白为副不成的？难不成，难不成……”云华气急，心口堵得慌，只能一字字从齿中把话撕碎：“我、还、不、信、了！”

　　身边婢子看着云华连说话都困难了，屈着背，一双眼还恨极地剜着笔洗边的千色水粉颜料盒子，容颜微微扭曲。云华抬腕遮了脸，涩声说道：“茶凉了，你去给我端热的来。”不等阿律答应，身子一软，便倒在了栗木桌下。

　　紫色香味里，昏迷。

　　阿律望着倒地的云华，眼神晦涩，慢腾腾走过去，俯下身子，伸出小小的右手，托起云华的脸，又是悔恨又是痴迷，一时恨不得让她死了去，也尝尝受折磨的辣味，一时又满是怜惜，心中苦痛。看着十五六岁的韶龄，偏偏这样的表情，直像是经历过死生别离的老者。

　　不过眨眼功夫，阿律的神态又是一变，仍是那个稚嫩小心的少女样子，见自己的手竟放在了仙子脸上，不觉大惊，连忙退了开去，伏在地上，口中连连求饶：“不是我不是我……阿律该死，仙子饶了我吧。阿律再不敢了。”

　　意料中的责罚没有到来，阿律偷偷从地上拾起头来，见她家仙子仍倒在地，方想起先前说画着恼的事来。忙忙站起，将她家仙子扶到榻上好生躺着。

　　云华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软绵绵闭着眼，任由小仙童服侍，直到头部被仙童托起，枕了一个蚕丝褥枕，方悠悠醒转。也没了方才的气盛，只低声吩咐道：“将那水粉盒子也收起来，不要再让我见着了。”说罢，浑身脱力的样子，倦乏得仰着身，闭上眼也不知想什么，只关了无数泪珠儿在眼里不让留出来。

　　阿律不敢再说话，照着吩咐收了东西，也不将事故通禀王母，她心里明白，仙子这次和以前每每抱恙在身没什么不一样，都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自己个的那位母亲。

　　此后数月时间，云华仙子一直卧病在床，连书也看不得了，只说看得头脑疼，肠胃恶心。日日消遣便是让仙童阿律挑些三界的奇闻异事、戏说野史，坐在榻下足墩上给她慢慢读了解解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道是病榻缠绵，那日日午间的鹿糜子却是一次也没落下过，阿律欢喜地看到，她家仙子的脸上红润了，连洗浴时候，纤细的小腰上也长了二两肉来，看着，多了一丝人气，直像凡间待出阁的二八小姐，窈窕婉约，满身子诉着丰姿。

　　那云华见此间仙童尽心尽力服侍，回顾自己往日对阿律诸多挑剔，却没见出她有芥蒂的样子，仍是小心翼翼照顾自己，可见是个长情的孩子。自此后，对待仙童阿律也多出了三分亲厚。

　　精神好些的时候，云华听着那阿律结结巴巴说书，也会纠错提醒，补充一些书中没提到的关系，虽然言语简洁，却饶有兴味。阿律觉着她家仙子的转变真真大好事情，坐在云华脚下，也少了一点畏缩，露出自如来。云华看她一副苦尽甘来的小样子，时也自省三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