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打黑工》潜渊

72、分裂意识

　　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中劈下，霎时将黑暗的回忆照亮，照得彻亮，照得发白。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给我改名的那一天，李鸿辉来了。那天我们办好手续，我的名字正式改成“李枫杨”，我的生活也自此改变。我很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人时总有些畏缩，这让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我的新妈妈葛玉觉得我太小了，也太可怜，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就把真相告诉我，但李鸿辉坚持认为我的心理已经很成熟了，我可以承受一切。最后李鸿辉说服了他的妻子，吃过晚饭，妈妈自己回家，而我的爸爸李鸿辉把我带到办公室里，将我可以知道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世界很大。很复杂。它就像人意识深处那片湖，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在醒觉和昏迷之间是无形的边界，大多数人浮在水面，不曾探及甚至不知晓边界的存在，更无论边界以下的世界。人们只会在电视上看见，哦什么时候破获一宗特大走私案，什么时候抓获贩卖致幻药物团伙共多少人……但谁在抓呢？谁在做这样危险的工作？没有人知道。

　　丁书记和李鸿辉所在的就是这样一个秘密部门，从这个部门里出去的特工，会被送到国外去查走私和毒品贩卖。因为过于危险，几乎不会有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进入这支队伍。于是他们就从贫困的山村里，找一些父母养不起的小孩，从小开始培养。丁书记看上了我超乎同龄人的胆量和意志，所以辗转找到我所在的福利院，把我带走。李鸿辉“收养”我，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手段。他饰演一个高校老师，我饰演他的独生子，我在这个身份之下秘密接受训练。他与其说是我的父亲，不如说是我的上司。

　　晚上回到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反复琢磨“李枫杨”这个角色。上面给李枫杨的设定是这样的：两个高校老师的独生子，性格温和，成绩优异，每个同学对他都很有印象，但谁都和他不熟。我的经历和设定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李枫杨完全不一样，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安静，内向，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轻微自负，在十几年的精英教育下还有点利己主义的少年。

　　李鸿辉常年只和最会伪装自己的一群特工打交道，他没有意识到扮演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很习惯性地讨好别人，怕被讨厌，多年来被持续贬低的经历使我十分自卑，单凭我个人的主观意志，我很难时时刻刻滴水不漏地表现出李枫杨会有的样子。

　　我很害怕，我怕李鸿辉会因为我表现得不好而抛弃我，与此同时我又很兴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至少在十岁的我眼里看来，这是个同龄小孩不可能承担的任务，这是我被认可的证明。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思考对策，我想起我的弟弟，那个得了肺炎没钱医治，家里就能为此把哥哥卖掉的小孩。他和我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里，但他的性格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没我聪明，没我成绩好，但因为继父坚持认为他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是和他很相似的，比我高出几等的矜贵小孩，他总是过分地夸赞和纵容他，我的生母为了讨好继父，也像他一样对待我的弟弟。所以我的弟弟是个愚蠢而自大的小孩，他在班里欺负女生，回家却从来不受责备。他从来就没有生存的危机，也不需要自己动脑去解决问题，就算让他知道父母因为他肺炎而把我卖了，他也不会因此对我有任何愧疚，因为在他的眼里，地球就该围着他转。

　　我之所以和他不一样，是因为我们的经历不同。

　　所以……如果我把我原来的经历洗掉，换上李枫杨的经历，我就会变成李枫杨。

　　我在半梦半醒之际，虚构出一条不存在的地平线。我将我的过去像录影带一样拉出来，之后把那些属于我本人的，李枫杨完全不可能经历的事情，统统压到地平线下面。我给自己留下一些真实的瞬间，作为我构建李枫杨这个形象的锚点——我考了年级第一，站在学校简陋的升旗台前面领奖，站在最前排的低年级学生用好奇而敬佩的眼神看我——我把现在学校的场景贴在记忆的框架表面，虚构的过去立在真实的基础上，我给自己编造了很多细节，老师说了什么，同学们是怎么鼓掌的，渐渐真和假交缠在一起，真实和虚幻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恍惚之间，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那个悲惨的肮脏的我，被压制在地面之下，而披上了李枫杨的人皮，光鲜亮丽前途无量的那个我，被立在我大脑的正中央。

　　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我都需要在入睡之前，对李枫杨这个形象进行维护。我的行为模式是他，但我的心理感受依然是我自己，那个阴暗的我始终在释放一些“你不好”“你被讨厌了”之类的信号，他时不时会不听使唤地把我挨打的经历推上来，使我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产生灾难般的恐惧。我每天都把我新产生的负面念头塞到地底下，渐渐地地底之下全是淤泥一般的东西，腥臭，冰冷，会像蛇一样缠上踏入其中的人，然后将人拽到池底，活活闷死。

　　我重复着这样的工作，直到那个改变命运的晚上来临。

　　那天是星期三。我记得很清楚，星期三的晚上，总是很忙碌的李鸿辉难得回家吃饭。那天晚上我和平时一样，到了十点钟就乖乖回房间睡觉。我走进我梦里的空间，把当天的记忆拉出来，开始整理工作。这事情我已经做过太多次，我以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以为梦是人最私密的地方，我以为谁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所站着的地面下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我几乎在那一瞬间就醒了过来，因为不知道谁把我放垃圾的地下仓库门打开了，那些腐臭的冰冷的记忆从门里涌出，黑色的烟雾将我包裹其中，我又听见我的继父辱骂我，疼痛的回忆随机在我的身上触发。

　　我被惊醒，睁开眼的那一刻，房间门被打开了。

　　李鸿辉站在门口，他把房间灯打开，明亮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

　　他把房间门关上，他问我：“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我天然地就会分裂自己的意识。

　　第二天，李鸿辉把我带到丁书记那里去。一开始丁书记把我接走，是因为我异于常人的顽强生命力，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特工——但显然我现在有更大的用处。李鸿辉把我要到了他自己的队伍里，我才知道那天他走进了我的梦境。那天晚上他睡着之后，看见一墙之隔的我建造的地面，因为我并不知道怎么给自己的梦境建造防御工事，我不知道他已经闯入了我的梦中。他发现了我突然间变成另一个人的秘密，同时发现我是个难得的天才，一个天然地拥有分裂意识的能力，并且能随意调动来自不同感官的记忆的天才。他说，在古代，我这样的人会被认为是通灵者，最后成为一个祭司。

　　当然了，这是个没有神的时代。

　　所以我开始接受筑梦师的训练，而我的老师就是李鸿辉。

　　……

　　我短暂地从记忆里抽身而出。空气里又是那样暮老的味道，我的上司，我的老师，我的父亲，他就这般躺在我的面前，眼神空洞，行将就木。我握着他的手，它和他本人一样，衰弱瘫软，无筋无骨。很多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掠过——那些他还年轻，充满威严和震慑力的片段。我双手抓住他的手，他甚至不看我，他的眼睛老得无法聚焦，他的目光在我和珩中间来回漂荡，甚至更多地停留在珩的脸上。

　　我这一片记忆收束在2016年的夏天。我看见他的最后一幕，是他在机场给我送行。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登山包，拉着一个行李箱，和他挥手道别。记忆里的他两鬓稍稍杂了些白发，但精神奕奕，眼神锐利——那一年他五十岁。眼前又是这个皱巴巴软绵绵的老人，那一年他五十岁，今年他甚至还不到六十岁。他何以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天要黑了，室内的光线在不知觉间迅速暗下去，李鸿辉床头亮着的蓝色床号亮得刺眼。

　　啪。

　　房间里的灯管被打开，屋里忽然变得十分亮堂。

　　浑浑噩噩的李鸿辉，似乎形成了对灯管开关声音的条件反射，他浑浊的眼球慢慢往门口的方向转去。而我如有所感，也跟着看了过去。

　　一个瘦高的女人拎着保温饭桶，立在门口。

　　那是葛玉。

　　她长着一张六十岁的脸，这使李鸿辉暮老的面容忽然变得恐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