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7、第一百零七章相爱相杀 ...

  •   空旷死寂的万里乾坤殿内,只剩下我和天帝。两个同样被剜心蚀骨的人,隔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不知疲倦地、如同两尊石化的雕像般圈地对坐。殿顶倾泻而下的天光,映照着彼此眼中深不见底的哀恸与空茫,那是对同一个身影,刻入骨髓的深切思念与无处宣泄的心伤。时间仿佛在此凝固,唯有绝望在无声流淌。
      直到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天后娘娘处理完外界纷扰,匆匆寻来。她踏入殿门的第一眼,目光扫过我们二人,那双雍容的眸子里瞬间便溢满了沉甸甸的悲悯,如同看着两尊即将碎裂的琉璃。她无言地走向天帝,轻轻搀扶起他僵硬的臂膀。在转身离开的瞬间,天后娘娘的脚步顿了顿,她侧首,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我耳中:“聂容……赌他……对你还有一丝不舍吧!”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上界三千三百七十二年,春三月初。紫徽帝君清汲的陨落,成了众仙最悲痛欲绝的一天。举界上下,无人不身披素缟;放眼望去,无花不绽出凄白。整个上界的白光,惨淡得盖过了日轮。天地间唯一的异色,除了众人哀恸咬破的唇,便只剩下一双双熬得通红的眼眶。
      而我,依旧守在万里乾坤殿中。只要活着,每日都会尽力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在等待一场久别重逢的赴约。腕上,那串重新以金线穿起的血珀珠温润如昔。闲暇时,目光便长久地停留在殿外那片土地上,思索着培育碧海云天的法门。
      这碧海云天,着实有些矫情。天帝在清汲最后消散之处立了一座空坟,并在周围种满了用于招魂的桃花。那些桃花倒是开得没心没肺,热热闹闹,唯独坟茔之下我亲手栽种的碧海云天,阴晴不定。高兴了,便施舍般长出几片新叶让我稍感慰藉;不高兴了,便大片大片地颓然凋零,枯黄委地。难怪连百花神女也对它束手无策。
      在此之前,天帝曾断断续续来看过它们许多次。每一次,他驻足坟前,望着那些倔强又脆弱的幼苗,总会说:“明年,明年你定能养好它。”
      约莫五十年前,他旧事重提,想为我换掉当初那个带着戏谑意味的“候颜飞仙”封号。我几乎是立刻便摇头拒绝了,声音因长久的沉默和压抑而显得低哑,却异常清晰:“清汲当初亲自取的封号。除非他说换,否则,聂容永世都是候颜飞仙。”
      这嗓子,经年累月下来,不知是当年哭伤了根本,还是被那些浇愁的烈酒灼蚀,再也不能高声言语。一旦用力过猛,便如同锈蚀的铜簧,嘶哑难忍,连带喉间也泛起阵阵灼痛。
      天帝听了,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初时听到这封号,气得跳脚的是你;眼下护得要死的也是你。罢了,不领情就算了。”
      当时,我正蹲在空坟旁,小心翼翼地给那些好不容易显出几分生机的碧海云天幼苗松土。天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轻松:“你度过了升仙之劫,千载记忆回归,按如今你额间那盛放的痴情花仙印来说,辈分可着实不低。再加上这满头霜雪……唤你一声‘太古仙人’,你都受得起。”他顿了顿,见我没抬头,又自顾自地厚着脸皮往下说:“既然你不肯改掉这个在不入流的称谓……那你可知,却霜其实知道你不喜候颜二字,所以……他曾在月老祠的姻缘石上,悄悄给你另起了一个封号?”
      指尖触碰的泥土仿佛瞬间带上了微弱的电流。这是我漫长岁月里,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猛地、微弱地、却又真实地……跳动了一下。手中的活计骤然停下,我抬起沾着泥点的脸,望向天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是……什么?”
      天帝摊了摊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诚的无奈:“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他看着我眼中瞬间亮起又骤然黯淡下去的光,难得地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劝诫:“他的行事作风你又不是不知,给你的东西,除了你,谁也不能见。既然不知道……那还是别去看了吧?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淡了一丝伤痛。”他像是陷入回忆,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困惑的调侃:“不过那家伙……怕是早就情根深种而不自知了。真不知他以前看着你和别人出双入对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天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恼地“啧”了一声:“今次真不该同你讲这么多!你可别给我在月老祠再死一次!我还想……和你多相互折磨些日子呢。”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丢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说不定……等哪天折磨够了,我便把……却霜寄存在我这儿的仙脉,还给你。”
      终于等到天帝的身影消失在定宁天那流转的云霞之外。他向来如此,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这守护定宁天的结界,独独对他形同虚设。他来,或许是为了看我在这无望的守候中挣扎,从中找寻一丝平衡;而我默许他来,也不过是……想从他身上,捕捉到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早已消散的影子罢了。
      除却每年悄然下界收敛万物生气,履行那不得不为的职责,月老祠,恐怕是我这五百多年漫长岁月里,踏足过的、离定宁天最遥远的地方了。
      此刻,我独自站在那块黝黑沉寂的姻缘石前。指尖悬在空中,迟迟不敢落下。心绪翻涌如潮,无数个或戏谑或刻薄的封号在脑海中盘旋——木头?混蛋?蠢货?傻子?他会用哪个词来替换那曾被我所厌弃的“候颜”?是带着无奈的宠溺,还是藏着未曾言明的酸涩?
      不知不觉间,冰凉的指尖已触碰到粗糙的石面。一道微弱的青色光芒倏然掠过石身,如同沉睡的魂魄被惊醒。
      光芒隐去,石上浮现的字迹,却让我瞬间泪如泉涌。喉间哽塞,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笑骂,对着那虚无的空气低语:“你……酸不酸啊……”
      只见我的旧封号“候颜”旁,赫然并排镌刻着两个相对小一号的字——谢风!那字迹端庄俊美,透着一股熟悉的、属于他的风骨,正是他亲手写下的篆书。而在“候颜”与“谢风”之间,一行更小的字静静落拓,如同无声的誓言。我颤抖着指尖,顺着目光由上至下,细细描摹着每一个刻痕,和着唇齿间苦涩的泪水,一字一顿,艰难地念出:“谢却风霜共白头!”
      天帝很快便得知我是从月老祠“活着”回来的消息。自那以后,他隔三差五便专程跑来定宁天,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刺激”我一番。然而,这些刻意的撩拨,于我而言早已免疫。它们带来的触动,甚至不及他五百多年前偶然说出的那些无心之语的十分之一。
      仔细想来,那些能真正刺痛心扉的言语……竟都已是五百多年前的旧事了。时光,原来真的可以冲淡一切,除了最深的那道刻痕。
      那时,从求死无门的深渊里挣扎着缓过一口气后,我便开始在万里乾坤殿空旷的庭院里,日复一日地培植花木。唯有将心神沉入泥土与新芽之间,才能勉强抵御那噬骨的绝望。至于仙侣居……那是万万不敢踏入的禁地。我知道,若我踏足那里,无异于再经历一场剥皮蚀骨的死亡。
      一日,我正蹲在花圃旁,小心翼翼地给含苞的花蕾捉虫。天帝不知何时来了,自顾自地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望着虚空,一声接一声地唉声叹气。我明白,他同样思念清汲,刻骨铭心。纵然他早已将对却霜那份隐秘的情愫转化成了深厚的亲情,加上两人从小相伴长大的情谊,那份蚀骨的思念,又怎会比我少半分?
      “哎!”他重重叹息,声音里满是落寞,“真怀念却霜在的时候啊……有他在,总能叫你觉着这万里乾坤殿是个无比舒心的地方。不像现在,连个谈天说地的知心人都没有,更别提能痛快淋漓地比试切磋一番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又添上几分惯常的戏谑,只是那戏谑下藏着更深的疲惫:“至于眼前这点‘秀色’嘛……虽说可餐,但他知道,我跟旁人不一样,对着却恁是看不饱啊!再加上如今这秀色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简直……不忍直视。”
      我觑了一眼那位悠闲得专程跑来“作死”的天帝,面无表情地将指尖刚刚捻出的几条肥硕青虫,悉数放到了他面前的石桌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天帝陛下体金肉贵,驾临寒舍,小仙无甚好招待。这些虫子,又大又肥,灵气充沛,正好给您补补元气。定宁天的虫子,可不是凡品,可口得紧。”
      天帝垂眸瞥了一眼那兀自扭动的青虫,脸上露出极其不屑的神情,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啧!却霜去之前……真该多教你些像样的待客之道!”
      我眼神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紧握的拳头复又缓缓松开。罢了……既然他如此执着于看我痛苦挣扎的模样,就让他看个够吧。我认命了。
      方才话说得声大了些,喉咙间又泛起熟悉的干涩灼痛。我起身,沉默地走进殿内,取出茶水,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慢慢啜饮,试图浇灭那燎原般的痛楚。
      “说起来,”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悠远,“想当初你刚来上界,却霜就急不可耐地要给你送拜贴。可他又怕贸然行事会吓着你,便想着等你安顿下来,有了正式身份再送。”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当时就说这样不好。你和他,就算同处上界这一方天地,身份也是云泥之别。到时若因他此举引得众仙孤立你,岂不尴尬?他就真信了,继续傻等……我就搞不明白,怎么你一出现,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连我随口诓他的话都深信不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