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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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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奶奶就这么回到了这个掩在江南重重丘陵内的小村庄。这些年,周老太太一个人的花费极少,再加上外祖奶奶偶尔的接济,日子要比十几年前好得多。翻新了几间青砖瓦房,围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晓岚从迷朦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她钻出轿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院内墙头爬出来的翠绿肥大的丝瓜叶,葱葱郁郁的,极精神的样子。黑漆的木头院门半掩半合着,门边放着两只有她肩头高的粗陶水缸。她怯怯的站着,拉住了母亲的衣角。
外祖奶奶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说:“我们到家了。”晓岚搂着母亲的颈子,她的脸与母亲的脸凑得很近,呼吸拂乱了母亲齐眉的黑发,她第一次看到了刘海后面浅浅的皱纹。
实际上,外祖奶奶离开杨家的时侯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左右,她仍是美丽的,一种属于妇人的端庄秀美。但不知为什么,凌小雨认为外婆在那一刻看见了外祖奶奶额上的皱纹,外婆也在那一刻开始了自己女性的一生。
而凌小雨的女性意识出现得很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虽然她经历过了一个女性生理过程中该有的一切,但她从来没有明确的意识并醒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女性。她很中性的存在着,以一种极沉默而黯淡的方式度过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少女时代。提醒她是一个女人并最终把她变为一个女人的是Z。 Z也因此以他的方式确立了他在凌小雨生命中的地位。
Z有一双很浓的眉毛,又粗又浓,他对凌小雨的第一句话是:“学校话剧社在排《雷雨》,你要不要来试试看?”凌小雨诧异的看着他,Z扬起了那双浓眉,让她注意到眉下有一双不算很大却很干净的眼睛。Z又说了一遍:“想不想去话剧社试试?”凌小雨笑了一下:“你打算请我演什么?”Z说:“繁漪。”
繁漪说:“我已经安安静静的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你说,我该怎么办?”凌小雨的声音幽幽的回荡在小剧场里,繁漪以一种极度绝望的眼神看着周萍,而周萍的表情却是淡漠的:“那,那我也不知道,你说吧。”
演周萍的那个人是Z。
凌小雨问他:“你怎么会想到让我演繁漪?”Z说:“繁漪是那种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忧郁与寂寞却又刚烈到极至的人,你看看现在这个社会还有几个这样的女人?”凌小雨说:“我是吗?”Z反问她:“你说呢。”
繁漪说:“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你说的话吗?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罪也干。”
繁漪说:“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繁漪说:“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希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繁漪望着周萍出去,流下泪来,忍不住伏在沙发上哭泣。
凌小雨和Z开始正式交往。
在凌小雨的意识里,那个小小的院落一直带有某种柔软的女性韵味,它至少接纳了家族里的五代女人,从周老太太,到外祖奶奶,再到外婆,再到母亲,再到凌小雨,人事百年变幻,而它依然,以无穷的坚韧和忍耐默默守在重重丘陵间的这个小村庄里。
晓岚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但是,快乐永远是短暂的。这个出生于二十年代中国的女子一生中注定了必须饱尝颠沛流离,风霜坎坷。五年后,一把大锁锁上了黑漆的木头院门,外祖奶奶带着年迈的母亲和十二岁的晓岚离开了这个小小院落。她们从此开始漫长的逃难生活。
关于逃难,凌小雨脑子里的概念一直很含糊,外婆在叙说着过去的故事时,更看重的是逃难的过程而非原因,她无数次的讲述周老太太如何以一双裹得尖尖窄窄的三寸金莲在黑夜的山地中赶路,她也无数次的描述炮弹落在身边时的巨大轰鸣,她还无数次的回忆着在这过程中她被迫失去的心爱东西,那些童年的玩物,用惯的器皿,她以一种唯美的语气描述着,让人觉得那些东西简直可以摆上故宫的博物院。而凌小雨知道,那不过是些普通的东西,外婆叙述的是她的童年,她一生中最自然而快乐的时光,即使是在逃难。
有一阵子,凌小雨以为她们的逃难只是抗日战争中无数逃亡故事中的一个,而后来才知道,她们逃亡的始作俑者是外祖爷爷,这个唯一介入她们生活的男性。
外祖爷爷的毒瘾已经到了不可救要的地步。在外祖奶奶离开他四年以后,他终于抽完了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然后,他把自己后娶的那个妾和两个儿子卖给了别人。那个曾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日本两所著名学府的青年为了筹得一点毒资卖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外祖奶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便带着母亲和女儿,三个女子踏上了逃亡之路。这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不能让晓岚落到与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样的结果。她不再是那个曾坐在藤架下绣花的少女,也不再是那株江南春雨里的丁香,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在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女人都首先是一个好母亲。
除了凌小雨。
她永远不可能再做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