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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被叫去我们科主任办公室里谈话,因为对象是科里的一把手,连邓文杰都得给三分面子的老主任,所以我心里有点紧张。我自忖自己最近行为算得上爱岗敬业,虽然没有进手术室,但做一个三线医生还算称职。我整理了白大褂后敲门进他的办公室,老主任正在埋头写东西。我在他跟前站好了,轻声说:“主任,您找我?”

      “是啊,小张,我们科下个月很荣幸请到美国心脏权威专家詹姆斯•帕曼教授来这做为期一周的研讨交流,我听说你曾经是他指导过的学生?”

      我心里一惊,忙说:“是。”
      “那太好了,你负责接待他,”老主任笑着说,“想必他也会很乐意再次见到你。”

      我咬了咬下唇,轻声说:“好的,我服从组织安排。”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乐意,”主任问我,“怎么,帕曼先生很难相处吗?”
      “不,”我忙摇头,“他是个很宽厚的长者,给过我很多帮助。”
      “既然如此,你该高兴才是,重逢恩师是件大好事,呵呵,等你到我这个年龄,才会明白以学生的身份去见老师永远比以老师的身份去见学生要好。”
      “为什么?”我忍不住微笑了。
      “因为你不用看着他们长大然后顿悟自己老了。”他笑着补充,“对了,你准备一下,帕曼教授可能会亲自做一次心脏瓣膜手术,如果他同意,那么你需要充当他的助手。”
      “但是我……”
      “怎么,你有什么困难吗?”老主任问。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才低声说:“没。”

      “那好,就这么定了,”老主任笑呵呵地说,“去忙你的吧。”

      我点头走出他的办公室,我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是个正派严谨的老派外科医生,而这样的人愿意给我第二次机会,实在令我感动,同时也说不出不识好歹的拒绝话语。但我出了门却明显感到自己脚步虚浮,心里空落落地莫名其妙产生恐慌,几个月前的那种无从着力感仿佛又重新回到我的体内,也许它们从没离开过,只是我善于自我欺骗和自我掩饰,从而强迫自己忽略它们。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当初在我手上丧命那个男孩最后呆过的病房,当时他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情况一切良好,所有的数据都表明他的生命还牢牢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于是我离开了他,那一刻我的职业道德让位给了难以承受的情感纠纷,我因此受到了惩罚,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病人。

      这样的我,就算理性追究起来这不算一起医疗事故,就算我的擅离职守并没有影响医院其他二线三线医生对他的及时抢救,就算邓文杰后来一再对我暗示,那种突发情况,即便是他当时在场,能做的也未必比其他医生做得多和做得好,他也可能会回天乏术,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看着那张空空的病床,挪不开眼睛。

      “喂,你在看什么?”一个人忽然打断我的冥思。
      我转过头,不远处站着另一个男孩,五官俊美,穿着打扮就如街头的嘻哈少年。他见我看他不觉挠挠头发,走过来说:“你不会忘记我是谁了吧?”

      我困难地想了想,认出了他,这是傅一睿的异母弟弟,许麟庐的小儿子,我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于是我冷淡地点点头,继续注视那张病床。
      “喂,你真不记得我了?我是许一涛,傅一睿是我哥,你不是自称是他女朋友吗?靠,你他妈不会忽悠我的吧?”

      我仍然不理会他。

      “哎哎,我说你怎么了你,那张床有什么好看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你傻了?受刺激了?我哥甩了你了?”
      “闭嘴。”我冷冷地喝止他。
      他闭上嘴,不情不愿地站在我身边,一同探头看那张病床,不过安静了两分钟,他又忍不住鼓噪起来:“哎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在凭吊什么人?那个人在这里死掉的对吧?是你的老情人?哇唔,看你脸色这么臭,真被我说中了?不是吧,我随便乱猜的……”

      “许一涛,”我皱眉转过头瞪他,“你不去陪你爸你妈在这瞎扯什么呢?”
      “哦,我爸已经摘掉呼吸器了,他只要一能自由说话,我们俩就不能在一个空间里共存五分钟,我妈怕我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就把我赶出来了。唉,”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为什么父母和孩子不能相互理解呢?”

      “因为本来就不是必需品。”我不耐烦地说,“父母和孩子相互理解成为朋友之类,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他微微一愣,问:“那么我一直对他不满无法跟他沟通,其实是我不对?”
      “本来就是,你要得太多了。”

      他吹了下口哨,对我说:“你可真酷。”
      “谢谢。”
      “吃吗?”他递过来一管硬糖,是柠檬口味。

      我接过掰开一颗丢进嘴里,硬邦邦的糖块在唇齿间碰撞发出声音,一股浓烈的柠檬薄荷味瞬间弥漫开,我微微眯眼。

      “好吃吧,这是我治疗忧郁症的秘方。”他笑嘻嘻地说,“我妈说我有硬糖瘾。”
      我微微笑了,含着糖说:“你这么小有个屁忧郁症。”
      “你不科学了吧,忧郁症不挑患者年龄。”他低头掰开糖纸,也含了一块在嘴里。

      “无论如何,你还没资格让人死在你手里。”

      他点头:“那倒是,但我差点让一个人死掉,这算不算个事?”
      我偏头看他。

      “因为我不耐烦跟着那群蠢里蠢气的实习医屁股后面整天干量体温,缝伤口,擦仪器或检验粪便这类事,于是我在急诊室给人动了个小手术,结果出了点错,准确来说那不是我的错,是跟我合作那个小护士的错,她太紧张,以至于将肾上腺素的剂量弄错了。”

      “你没经过任何医生的允许擅自割开一个人的肚子,你的意思是这样?你还觉得你这么做没问题?”我正色说,“简直乱弹琴,你这是对病人生存权的漠视。”
      “得了,别又来一个说教的。医生如果尊重病人生存权,那医学就无法进步。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每一种新的治疗法不是建立在对无数病人进行试验的基础上,而这些试验,很多不是为了治愈,只是为了记录数据。”

      我沉默了。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呸,这不过是全社会编造的又一个大谎话,”少年咯咯地笑。
      “但我还是觉得,将谎话重复一万遍它会成为真理,”我对他说,“这句话重复了不只一万遍。”

      “哦?所以你站在这凭吊你弄死的病人?”他尖刻地嘲讽我。

      我闭上眼,又睁开,不再搭理他。
      “喂,那个病人真的很重要?”他拿胳膊肘碰我,“你认识他?他是你朋友?”
      “不认识。”我哑声说,“我只记得他年纪比你小一点,看起来发育不良,皮肤白里透着青。”
      “你对他干什么了?”
      “在他术后的关键时期,我没在这。后来他出状况了,抢救不过来。”
      “于是你就不断假设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当时你没离开就好了,是这样没错?”
      “没错。”

      “我也有过一次这种经历,”少年轻声说,“在我小时候,那会我哥还住家里,我有点怕他,不过可能渴望他喜欢的欲望更多点也说不定,反正那时候我一天到晚找他的小麻烦,他从来不理会我,哪怕我把他的书丢到地上,把水洒到他被窝里,拿钢笔涂黑他的照片,他都不搭理我。我越来越愤怒,但我对哥哥毫无办法,我求助于我妈也无济于事,我想,也许我们家,哥哥只会对父亲的话有所重视。后来有一天,在他又一次无视我后,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边哭边说哥哥欺负我,还欺负妈妈,请爸爸回来救我们。结果父亲真的回来了,他暴跳如雷,狠狠打了哥哥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家门。”

      我挑起眉毛,转头盯住他。

      少年垂下头说:“我跟你一样,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当时不打这个电话就好了,如果我当时只是走开然后玩自己的玩具就好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问他:“你的意思是,傅一睿被赶出家门都是你害的?”
      “大概是吧。”他咵嚓咵嚓地嚼着硬糖。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打电话跟你父亲告状?还会说这么严重的话。”
      “哦,这个啊,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暗示过我可以找父亲告状。”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

      我思绪有些乱,却还是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后悔?”
      “不知道,”他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算不算后悔,但我想,如果家里有个哥哥的话会不一样吧,即便他冷冰冰的也无所谓,也许我能成长为另一个人呢。”

      我慢慢咀嚼他这句话,忽然笑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傅一睿那个人,有他和没有他,确实会大不相同。”

      “切,”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嘀咕,“虚荣的女人。”

      “嗯,这个虚荣的女人也许会邀请你去跟她和她男友共进晚餐,你会接受吗?”

      少年意外地瞪大眼,看着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我笑了,说:“当然,你如果多点恭维话,这个邀请会来得更快些。”

      “你,你说真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不一定哦,”我说,“不过如果它是真的,我建议你修修发型,换一套不见肉的衣服来,傅一睿那个人不会喜欢嘻哈风格,我很确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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