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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修文) ...

  •   没有人能对着美丽的詹女士说出不欢迎这样的话。
      我也不能例外,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大概是遥远的求学年代遗留下来对詹明丽传说的敬畏之心,我没法在她面前跟在傅一睿面前似的发脾气。

      詹明丽很美,这是我初次见到她后在脑海中形成的确凿无疑的认知。且在岁月的积淀中,这种美逐渐褪去当初的饱满而张扬的特征,慢慢地退守为一种内敛而低调的光华,詹明丽的美在现在看来,颇有点以退为进的意思,带了洞察世事的明白,又多了一分不以为意的淡然。我承认,这样的詹明丽比以前的更令我喜欢,我们俩就像两个朝不同方向走去的旅行者,原本看的就是不同的风景,哪知道绕了一大圈再度重逢,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意外的相似,那些经历不同,但心情相类的相知。

      詹明丽现在隔三差五就来我病房小坐,她有时候会带点小礼物,一本消遣的历史地理读物,一包我们当年在美国都吃过姜汁饼干,两朵开得欣欣向荣的向日葵,或者她在南亚旅行时买的一方五彩斑斓的小方巾。我对她带来的小礼物都很喜欢,连着一两周,我们俩都经常在下午的时候捧着茶杯坐在阳光下晒太阳聊天,话题涉及范围很广,唯独没有一句半句提到我的病情。

      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是来给我看病,只是来访友。

      只要她愿意,这个女人绝对有本事令人将她引为知己,我尽管生性迟钝,但有生以来,与女性朋友如此亲密而持续地交谈也是第一次,我心里很感谢她花时间来陪我,只是有时未免狐疑,以詹明丽的知名度和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她本人该是朋友遍天下,耗费这么长时间来同我建立友谊,恐怕还是看着傅一睿的面子。

      傅一睿最近手术多了,前不久本市发生了一起火灾,好几个被烧伤的需要他主刀植皮,他一天站十几个小时,累得两眼尽是红丝。来看我时有一次竟然靠着椅背闭上眼就睡了过去,我看了摇头叹息,拿了毯子围在他身上,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一种陌生感,似乎这个闭着眼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入睡的男人,跟印象中面部表情乏善可陈的傅一睿不大能重叠。

      看来是累到了,正好孟阿姨今天有给我送汤来,床头柜上还放着,等下傅一睿醒了就给他喝吧,反正放着也是便宜了邓文杰。我托着下巴支着头看了一会傅一睿,渐渐无聊起来,正想起来走走,一转头,却看见詹明丽站在病房门口似笑非笑看着这里。我对她一笑,按着下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腾腾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朝她点点头说:“来了?咱们别在屋子里坐了,傅一睿难得睡一觉,我们别吵他,走,去那边晒太阳。”

      詹明丽扬起眉毛,不动声色地伸出臂弯让我挽着,我们俩缓慢地朝外面的庭院走去,屋外冬日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得人不由眯了眼,我拿手挡住眼睛,抬头看碧蓝如洗的天空。

      “累吗?咱们去那坐。”詹明丽指着不远处的坐凳。
      我表示赞同,两人朝那边走去,詹明丽在坐下之前,拿手绢仔细铺在上面,对我说:“坐吧。”
      我有些诧异,那是亚麻绣花的精致手绢:“有点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坐下吧。”
      我不跟她客气,慢慢坐下来,她却不做,双手擦杏色风衣口袋中,偏着头看我,忽然笑了笑,说:“旭冉,你这么看着,倒有几分病弱美人的感觉。”
      我捧怀做了呕吐的姿态:“学姐,在你这样的美女面前,这种话不是恭维,而是存心寒碜我。”

      “我可打死都没法来一个我见犹怜的眼神。”
      “那还不简单,跟我一样胸口挨一刀就成。”我笑着说,“不过学姐这么明艳的人,便是躺病床上,大概该有的光彩也一分不少。”

      詹明丽愉快地笑了:“我得承认,让同性赞美比让异性更讨我喜欢。”
      “那是因为你听到的异性恭维太多。”

      “那是不同的,”詹明丽笑着抬头看了一会天,忽然转头问:“哎,真觉得我好看?”
      我点点头:“是啊,以至于有段时间我会认为你该独身。”
      “为什么?”
      “太出众的人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呀。”

      詹明丽笑着摇了摇头,动作优雅地扶了扶自己的鬓发,微笑着对我说:“我离婚了。”
      “啊?”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是前年的事,我当时生了一个孩子,在我陷入奶瓶、尿布、保姆和妊娠斑的危机中时,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亲生孩子的另一个制造者,皱着眉嫌恶地抽烟在房间里开大音响听海菲兹。哦,我忘了说,我的前夫是欧洲颇有名气的交响乐团指挥家。”

      我愣住了,从没想过她会跟我说自己的私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当时明明可以用耳机听,但他没有,他宁愿用满满一屋子的嘈杂的音乐来跟我对抗。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厌恶我,因为我将他拉入了他所痛恨的,世俗的,不堪忍受的日常琐碎和混乱当中,我强迫他成为我孩子的父亲,成为一个庸俗的,有固定生活模式的男人。而我也同样厌恶他,我厌恶他同样将我拉入我所不擅长的母亲角色,我厌恶他不能在我需要帮助和支持时,在我觉得无助和绝望时,他不是帮我一把,而是使劲推开我。所以我们相互厌恶。”
      她停了停,轻轻一笑,问:“还想继续听?”

      我定了定神,认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她笑了起来,笑容温婉优美,她退开几步,离我稍微远了点,从口袋里掏出女士抽的长条薄荷烟,抽出一根含在唇间,右手持着小巧的银色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仔细观察呼出的白烟飘往的方向,然后走到下风处,对我说:“这样烟吹不到你那,对不起,我在说自己的事情,这种时候不知为何,特别想来一根。”
      “抽吧,”我说,“若不是还在住院,我也会管你要一根的。”

      “可你看起来不像会抽烟的女孩,”她动作优雅地弹弹烟灰,语速缓慢地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当然你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乖女孩,毕竟你就算处在反叛放纵的年龄,也从来没跟美国的年轻人那样抽大麻、酗酒或滥交。我说你不会抽烟的真正原因是,我感觉你不像会相信香烟的功能,进一步说,你不会相信靠香烟这样的东西能放松自己。你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有清晰明白的自我界限的女孩,恐怕世界在你眼里就是黑白分明,条理清晰,视野明朗,是这样吗?”

      我眯眼想了想,说:“可能应该这么说,我视野明朗是因为我从来只看见自己前面不超出十米的地方。我只看到那么远,所以对世界也好自我界限也罢想象力都有限,我就像一个性能奇差的手电筒,只能照那么远,那么目之所及的东西,当然必须每看一下都条理分明。”

      詹明丽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说:“我么,则正好跟你相反,我是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我能看到崇山峻岭,高川低谷,我的人生是能够这样被俯视的,因此它也是能够被总体规划的。而到那个时刻为止,我也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的事业,爱情,婚姻,都在能规划的范围内尽可能圆满。我也不是不讲究情调风趣的人,我爱享受,我也懂得放松,我本人就是高超的心理学专家,我对付自己的情绪很有一套。而该有的情趣我一样不少,听古典音乐,有几个艺术家朋友,家里定期举办格调不低的聚会,我挑选的男人,从外貌到才华到能力都是上上之选。但是,就是这个我一开始觉得具备最大可能性幸福的男人,我们在一块后,却慢慢变得无法相处,到了生完孩子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简直糟糕到互相厌恶的地步,而且那种厌恶越来越盛,双方几乎都到了掩饰不住,想将对方狠命踩到脚下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我的人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大问题。”

      “你也会出问题?”

      “是啊,强悍如机器人一样的我,也同样会出问题,就像计算机程序被病毒攻占,明明按照以往万无一失的运算规则进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间,啪。”她轻轻做出了一个倒塌的手势,“系统崩溃了。”

      她飞快地抽了一口烟,又徐徐吐出,轻描淡写说:“我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为此不得不中断各方面工作长达一年。经过这个漫长而艰难的时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

      她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

      我心里恻然,点了点头说:“知道。”

      她回头看我,微笑说:“你的系统呢?崩溃了吗?”

      我咬紧下唇,沉默着转过头。

      “别介意啊旭冉,你看,对待生活这种东西,我习惯从高空俯视,你则只愿意看清楚前方十米左右的东西,我们从人生观到价值判断体系,可能连道德感都大相径庭,但你不能否认,不管以何种方式,我们都算是认真操持生活的人。承认崩溃很难,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明明投入十二分精神去经营生活的人,但无论如何,重建系统才是当务之急,而且你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我那时候,可没一个学长巴巴地到处帮我找医生。”

      我的手微微颤抖,我强笑说:“学姐,你这不可不像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会说的话。”

      “你觉得一个心理医生会花这么多时间来陪一个病人?”詹明丽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子,我一小时好几百美元,你可请不起。”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大概是我自写文以来最冷的一个了,看的人少,留言愿意交流的更少,也罢,就当自说自话吧,我倒是慢慢开始找到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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