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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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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5月,雁南飞,她决定去北京。
刑海光跟她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校友,自从那次她在车厢里,当着他的面晕过去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联系。不算勤,却也足够维系感情。当时刑海光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手头缺少一些群众演员,于是她咬咬牙,为了那份临时的工作,离开了二十五年都没有离开过的哈尔滨去了北京。
儿子常常会问她,妈妈,你在北京做什么那?为啥能赚到这么多钱?她心酸得很,对着电话却笑得很开心,妈妈做客户经理,你以后就明白了。挂上电话,泪一点点就会滑出眼眶,什么经理,自己跟妓女有什么区别?
她不得不佩服刑海光的眼力,是他一手提点她上了台面的。她很漂亮,也很会说,于是在刑海光的介绍下,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带着东北姑娘特有的直爽和豪迈,很快她就有了自己的客户群,挖到了第一桶金,搬离了住了半年的地下室,租起了小套间。
后来慢慢做大自己的圈子,业务金额也越来越大,与客户的交流也渐渐亲密起来。第一次陪客户喝酒,那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说着一口港台腔,狠狠地摸了她的大腿一把。她脸色一变,顺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冲出饭店大门,她号啕大哭,所有的人,同事,领导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做对了。刑海光冷笑道,如今赚钱也不容易,你忍忍就过了,单子也就到手了。现在你看吧,若不陪他睡一觉,就不要想他会再看你一眼了。
她辞了那份工,决定不再碰广告业务了。可是像她那样的学历,北京一扫一箩筐。整整三个月,能够做的除了业务员还是业务员。最后刑海光是在紫竹院公园的门口找到了她。当时她已经快饿死了,见到刑海光的时候,除了傻笑,都没有力气说话。刑海光让她好好吃了一顿,给她买了一身漂亮的衣衫。站在镜子前,她看着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知道了现实的残酷。
晚上就去了陪酒,还是那个老男人,她强装笑颜,赔罪买醉,可是没有想到最先倒下的是那个男人。坐在出租车里,刑海光频频赞叹,从来没有见过喝酒这么厉害的女人,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以后就喝酒吧,可以不用陪睡了。
刑海光是笑着说出口的,苏小雁听了却觉得天都塌了,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从白石桥到石景山,整整三十分钟的路程,她一直在哭,好似把这些日子受来的委屈都吐了出来。到了小区,她却闹起了脾气,赖着不下车。也许是广告单已经到手,刑海光难得耐心,细声细语劝了好半天,最后还多给了司机十块小费。
苏小雁的客户群越来越大,本就是无可争议的美人胚子,加上那款款身段,举手投足间止不住的妩媚惹得众人目光跟随。追求者众多,她开始变得自信了。
那天约见一个广州的公司经理,没想到竟是秦岭。脸色微变,刚想装作不认识,哪知秦岭先一步说了出来,你离开铁路了?苏小雁挑起那双风眼,姣嗔道,亏秦总厚爱。秦岭听出了话外音,满脸无奈,我后来说算了,哪知你们队里说不行呢。苏小雁呆了一瞬,随即又荡漾开笑容,过去的事情了,今天再见也是缘份,来,喝一杯。她吞下一杯,有种微涩,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酒足饭饱后仍未尽兴,苏小雁咬咬牙,开车去了钱柜唱歌。秦岭点上一曲酸得掉牙的迟来的爱,热情邀请苏小雁对唱。苏小雁真没想到秦岭唱歌能那般动情,她看着他拿着话筒缓缓吐字,心里似打鼓一般。秦岭来了劲,两人竟似开演唱会,唱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倒头就睡,直到刑海光来敲门。
她睡眼惺忪将合同丢给他,回身倒在了床上,没有看见刑海光那一脸的寒霜。你陪谁呢?苏小雁睡得迷迷糊糊,压根没听见。她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
待到醒来时,已经是黄昏。客厅烟雾缭绕,颇似大火欲来之势。刑海光面色冷峻,眯着眼盯着那婀娜的身段缓缓而来,醒了?苏小雁伸手抽出了他手指间的香烟,动作快速而捻熟。别抽烟了,坏了肺。刑海光抬头,目光中期许着什么,你关心我?苏小雁哼了一声,关心你?关心我自己来得合算。
后来跟秦岭就熟悉了起来。秦岭公司做的是饮料,苏小雁喝过,一股子怪味,不喜欢。刑海光也不愿意做,拿着找了好几家公司也没人接,刑海光还冷言冷语嘲她,怎么贴上这个秦岭,你就格外上心啊。她那股子东北人的倔强就上来了,自己出钱担风险,请了美院的一个学生做的策划。交给秦岭后,没想到秦岭的老板很喜欢,倒让她狠狠赚了一笔。两个人都说请吃饭,最后拗不过秦岭,不过苏小雁说了,馆子不能太高档了,赚钱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他心窝里都是暖的。
准点去了洪湖水浪打浪,却没想到秦岭身边坐了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偷偷看了苏小雁一眼,脸就红了,惹得秦岭和她哈哈大笑。秦川,我弟弟,混人大的,看着近,就拉着他来了。秦川想讨巧,叫了声嫂子,让秦岭愣了一瞬。倒是苏小雁大方,爽快地应了一声,翻开菜单,点菜吧,弟。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没了那些杂念,就是单纯的吃饭。秦川很快就走了,留下两人默默喝酒。苏小雁抿了一口红酒,感觉好久没能好好吃饭了。她开着玩笑,秦岭,你不会摸我大腿吧。秦岭一脸酒意,胆子也大了些,笑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这么漂亮,别说大腿,我全身都想摸一遍。苏小雁只是摇头,唉,今天说什么也不让摸,就吃饭吧。哪晓得秦岭摇头,唱歌吧,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两人照旧去了钱柜,一曲爱的代价唱下来,她想起了赵亚民,想起了李江帆,想起了儿子小苏,竟没能唱完就哭了。秦岭搂上她的腰,在那狭小的包间里舞了起来。
掏出钥匙,打开门。“小雁。”这嘶哑的一声让苏小雁全身定住了,她微微侧身,瞧见了刑海光满脸的欲望。你陪他睡了?她把手里的高跟鞋朝刑海光扔了过去,啪一声掠过他的头砸在了墙上,留下了一个坑。
刑海光冲上来,死死搂住她抵着墙,我不许你跟他出去。她笑了,刑海光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你是个婊子。苏小雁也不生气,她哈哈大笑,你是嫖客。刑海光撕开她的裙子,恶狠狠地说,今天就嫖你。她顺从地躺下,双手搂紧他,迫使他把头埋在她的长发里,看不见她一脸的泪。男人啊,为何总是只会看见她的身体而不是心?
不知道刑海光是何时爱上她的,但是有天早晨,是秋天了吗?苏小雁不太记得具体的时间,她只记得一转头就看见刑海光穿着睡裤,裸着上身,站在厨房里给她煎鸡蛋。一股久违的温暖感让她感动了许久。她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轻轻摸索着那六块腹肌,写满她的心。
刑海光有着绝佳的判断力,他有时候冷酷无情,对着公司的业务员说,今天一定要让那老家伙倒下来!明天不是拿合同来,那就拿辞职信!斩钉截铁的语调让苏小雁常常很怀疑,这是那个早晨有起床气的男人吗?他真的拎着裤子站在厕所门口大声抱怨她占用的时间太长了?
但是他们是天生的绝佳拍档。他的冷静果断加上她的绵绵柔情使得刑海光迅速成为广告界的红人。身边的朋友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她也以为他们就要结婚了。但是有天回家后,他酒气熏天,搂住苏小雁竟似孩子般抽噎起来,最后变成号啕大哭。第二天,红着眼睛告诉她,雁,我结婚了。
苏小雁手里的茶杯跌落到木地板上,没碎,打了几个转,最后靠着沙发脚停了下来。茶水溅到她的脚上,滚烫滚烫的。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那老上海的摆钟在缓缓挪动它沉重的身躯……
刑海光的女儿得了白血病,他不得不把呆在浦江娘家的女儿接到北京来治病。去机场接人的那天,她挑了条连身的红裙,上面缀满了碎花,仿似她那成了碎片的心,满是血腥。扬起手遮住八月的烈阳,顺着刑海光的手指往前看去,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穿着一件白衬衣,朴实无华。她牵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孩子,浓眉大眼。女人还没走近,就已经开始哭泣。刑海光伸手拨弄了一把她额前的刘海,戏谑道,不怕丑,有旁人呢。女人惶恐地望了她一眼,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轻轻打着招呼。苏小雁心纠痛纠痛,这是个善良而老实的女人那。
她离开了刑海光,在跟他打拼了四年之后。他把房子和车子留给了她。她没跟他要分钱,因为她知道他现在就需要钱来给女儿治病。想起白天见到刑海光女儿那光秃秃的头,她心里害怕起来,突然很想自己的儿子,李小苏,他怎么样了?打电话订机票,没有,直奔了火车站,人山人海,这才知道春节到了。费劲地挤上火车,突然感觉自己变得年轻了,那一对向南延伸的铁轨记录了她最美好的年华。
她的头发给挤散了,人身也变了形,在人生最狼狈的时刻,接到了秦岭的电话,她听不清楚,一手塞着右耳,一手握紧电话,大声喂了好几声,电话杂音很重,然后就成了盲音。她给回过去,却又占线。过了一夜,下了火车,快见到儿子的时候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嫂子,我哥被老板坑了,要蹲牢房了。
秦岭的老板携款外逃了,秦岭随即就被检察院羁押了,不能跟外界联系。她跟秦川奔波了好几趟,最后找到一个曾经合作过的老总,让他联系上广州的熟人,才远远见到秦岭一面。那天是2001年4月1号,西方的愚人节,她就站在铁门外,秦川进去了,远远看见一个男人佝偻着,从黄沙中走出来,她远远地挥了挥手就被警卫制止了。
秦川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时候,脸上竟然微带喜色,嫂子,他老大已经在加拿大被找到了。她面色满是忧伤,弟,我读书少,不懂。秦川从出租车前座上扭过头来,嫂子,只要抓到老大,追回钱,哥哥就没事。她伸手抓住秦川的袖子,急切地问,多少钱?现在给了能不能放你哥出来?秦川面色闪烁,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摇头,算了,不能拉你下水啊。
苏小雁再也没有回过北京,她留在了广州。雁啊,要南到哪里才是你的港湾?
秦岭的老板一直滞留在加拿大,引渡的谈判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她不想回北京,怕见到过去的同事,怕见到刑海光的妻子和孩子,那是她一段不堪的回忆。是等秦岭吗?甚至于对秦岭的感觉是怎样的她都说不清楚。但是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在外谋生,心里有那么一个寄托也是温暖的。而且她留在广州,秦川才好安心回北京读书。
广州是个完全不同于北京的城市,越夜越热闹,只是也不安全。她累了,不想留恋这些声色场所。手头的那些钱让她投资做了个小服装店。刚开始的时候,生意总不是特别好。秦川在电话里嘿嘿发笑,嫂子啊,你就是店里的活模特,只是太漂亮了,一米七的个子,踩上一双高跟鞋,是哪个顾客也比不上的啊。
她懂了,请了个湖南妹帮忙,瘦小瘦小的,嘴很厉害,做事也勤快,但是常常听见她偷偷给家里打长途。苏小雁也不想制止,那软软上扬的语调让她很亲切,秦岭就是湖南人,跟她说话就是带着这股子尾音。她一直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到秦岭。
抬头看见外头的雨,沥沥下了三天,店里也没有什么人,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哦,是小湖南看的《蛋白质女孩》,她咧嘴笑了,快餐文化。扭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角隐隐约约有了鱼尾纹的痕迹,三十岁了,老了。
她细细地照着镜子,端详着镜面另一边的丽人,突然看见镜子里闪过一个身影,秦岭!她腾地回头,雨中模糊的一个身影,撑着一把黑雨伞,慢慢穿过马路,她站了起来,手有些抖,盯着来人,泪慢慢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