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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死而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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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诏狱共分两层,地上一层关着因小打小闹偷鸡摸狗的勾当进来的人,当然也有因挖祖坟而进的这种特例。
地下一层关的既有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有勾的世家贵人失了神智也得与其私奔的红粉蓝颜,还有的便是像霍长扬一样被按了通敌卖国罪名的叛乱者。
宋听雨将一个金锭塞进狱卒手心,才叫他从原先打点好的一刻钟变为两刻钟。
“至多两刻钟,娘子再不出来我不好跟上头交代。”
宋听雨对狱卒客气地点点头,随后便走进了铁栏杆内。
一路向地下去,甬道两边的土墙上插了几根蜡烛,勉强将台阶照清。
出了甬道,诏狱的地下一层很亮,用灯火通明、如临白昼形容也不奇怪。
待在这鬼地方,既叫人分不清日夜,也令人睡不着觉。
太亮了,除非是困到极致,否则很难睡着。
每走一步,两边的铁制牢房都会向宋听雨投掷目光,更有甚者直接对着她嬉笑起哄。
宋听雨面无神色地继续向前,嬉笑也好,放荡的咒骂也罢,她并不在乎。能伤到她的只有刀剑,可眼下这些无人者只能以言语进行刺杀。
绕过一个转角,宋听雨才看见窝在最里侧的一间铁牢房的霍长扬。
他瘦了许多,脸色看上去有些面黄肌瘦。
或许是因为宋听雨太久没见过他,又或许是她从未见过这般萧条的霍长扬。
他穿着一身发黄沾灰的囚服,头发凌乱,几缕发梢颓唐地挂在额前,唇瓣是肉眼看见的苍白皲裂。
他坐在茅草上,靠在发黑的墙角,右手杵在木板床上,左手有气无力地搁在弯起的左腿膝盖上。
最里头的牢房只有霍长扬一人,两边的牢房空着,他这么爱说笑的人,应该也很久没再笑过了。
宋听雨抿了抿唇,憋回了眼眶处心疼的泪花。
她上前抓住牢房的铁栏杆,轻声唤道:“霍长扬,我来了。”
霍长扬猛然抬头,顷刻间,他的眼眶泛红,想凑近靠向铁栏杆时,脚踝处铁链的响动比脚步声先行响起。
宋听雨哑然地盯着霍长扬腿上的脚铐,又抬眸注视他的惆怅的眸子,泪珠串忍不住坠下。
东京城里最矜贵的小郎君,出身名门霍家,风光霁月的儿郎哪里吃过这般委屈,要换做是他,从云巅之上摔下时她就撑不住了,哪里还经得起如今的苛责。
“怎么哭了?”霍长扬撑着笑容,怜惜地抬手穿过铁栏杆之间的缝隙,一一揩去宋听雨脸上决堤而出的泪水。
可是她哭得难过,没帮她擦完,他却忍不住淌下了一行泪。
右眼流泪,左眼含笑,脸色泛白,嘴角强撑。
“霍长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救你出去。”宋听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接连向他保证:“就算我没能力,我有免死金牌,用免死金牌,你不会出事。”
“你不会出事......”
一遍又一遍,宋听雨哭得撕心裂肺也不忘继续强调,似乎一边宽慰霍长扬不用着急,一边安慰自己不用忧虑。
霍长扬没有说话,而是用含笑的眼睛温情脉脉地凝视宋听雨的脸,似乎在试图用一遍遍的描摹将她的模样烙在心里。
“你快说呀!”
宋听雨急得捶了下霍长扬的胸膛,他突然闷哼一声,惹得宋听雨不由得怔愣下来。
“你怎么了?”
说着,宋听雨就去扒拉霍长扬的囚服,但霍长扬下意识挡开她的手,并与她十指相扣压在心口。
他对着宋听雨勉强一笑,刚想开口宽慰她,突然一口夹杂着黑丝的鲜血涌上喉咙,霍长扬被逼的只好俯身咳出鲜血。
这下,宋听雨彻底懵了。
她立刻挣脱霍长扬的手,扒开了他的囚服领口——胸膛处包扎着白色绷带,心口处的绷带已经染红,伤得很重,不是匕首伤就是剑伤。
是谁能一剑刺入他的胸膛?!
斟酌片刻,宋听雨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痕,她的脑海中蹦出几个姓名——刺中胸口,伤痕深厚,除了将胸膛直面对方外便不可能有这般伤势。
而能令霍长扬放心不设防的人屈指可数,除却宋凛冬出使他国,大雍境内还有几个能被他信任却又恨他的。
宋听雨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行远。
李暮朝死了,李遇瑶死了,李遇锦在明面上也葬入黄土,李家只剩李行远了。
而放走李行远的人是霍长扬,李行远离开时李暮朝身子无碍,他走后李暮朝便身故了。
虽说李暮朝是撞柱而死,但保不齐李行远会将这事怪到霍长扬身上,毕竟他一直知悉霍长扬怀疑李暮朝。
“是李行远?”
宋听雨的语气听着笃定,霍长扬扯了扯嘴角,“那小子在官家为李暮朝举办国丧之礼时就给我写信了,我全告诉他了。”
“他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不是白读的。青红皂白,他比谁都清楚。”
“那是谁?”宋听雨拧紧眉心,“我只有两刻钟,你若是不和我说清楚,就算是被那些狱卒打一顿,我也要赖在这不走。”
霍长扬垂下眸子,失神落魄地开口:“是曾少白,我师父。”
宋听雨顿时怔愣,和当初霍长扬见到曾少白的状态如出一辙。
七日前,霍长扬下值回霍府,本来是戌时下值,但霍长扬惦记着替宋凛冬照拂赵元熙一二,便在离宫前去了一趟赵元熙所住的翠澜宫。
彼时的赵元熙正穿着一身碧蓝色掐花平织裙坐在太师椅上,下首跪着一名宫女以及一名太监。这对男女跟前还站了名宫女,赵元熙正指挥着她掌嘴。
霍长扬忍不住勾起嘴角轻笑,他先前听了宋凛冬的话,还以为这位公主是什么软弱之辈,看来是宋凛冬将她看做了无害的兔子,实则人家是只有勇有谋的狐狸。
也对,能在官家不喜的情况下在冷宫存活十五年,其心性坚韧、城府深沉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霍长扬刚要转身离开就被眼尖的宫女透过门缝瞧见了身影,
“谁?!”
宫女询问出声后立马向赵元熙禀告紧接着就有太监拉开了留缝的宫门,霍长扬坦荡地举起双手作出投降姿态,痞笑地转身面向赵元熙。
“霍家,霍长扬。”
赵元熙微微一笑,她先前听宋凛冬提起他已经知会霍家小郎君和一名栖梧宫的宫女,在他离开大雍的这段时日,她若有事可派人前去找这两人帮忙。
“梅月,给霍大人赐座。”
于是,霍长扬进入翠澜宫和赵元熙聊了几句宫中情势,一盏茶接着一盏茶,夜色愈发浓郁,霍长扬这才告退离开。
兜兜转转,待霍长扬出宫时已是亥时过后两刻钟的时辰。他想着宋听雨这几日思绪凝重,便打算去酒楼给她打包几份她爱吃的糕点,待到明日带入宫中交给她。
刚离开酒楼,霍长扬见夜色幽深,便试图绕小道回霍府。
没走几步,他突然在巷尾瞧见一位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其背影与曾少白极其相似。
霍长扬垂眸失笑,师父已经遇难过世六年,他竟还能从旁人身上瞧见师父的模样,当真......
本是揶揄自己的心声,在反复斟酌后霍长扬忽得想起当初衢州城的遭遇,那尚芙蓉不也是在大火中消失,虽死不见尸,但衢州城的百姓皆道她葬身火海,结果在多年后扒了尚云的皮,重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再细想那道身影,霍长扬的眼眸顿时黯淡如寒潭,深不见底的暗流似乎已然形成汹涛骇浪。
当初师父便是遇难,尸首无存。
他早该想到没有尸首,单凭一则被山匪围剿无人生还的消息怎么就能断定师父已故!
霍长扬捏紧手中的糕点,加快脚步追赶前方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的男子。
若真是师父,他又该如何面对?
霍长扬不敢想,却咬紧了牙关。身下脚步不停,目光如晦地追着身前之人。
一路上,霍长扬小心翼翼地尾随那人,生怕被他发现行迹以至前功尽弃。但一个转角过后,霍长扬跟了一路却在这个转角跟丢了人。
而周遭只有打烊的店铺,以及一座戒备森严的院落——弓弩造箭院。
即使明白或许会大祸临头,霍长扬也不想放弃眼前的线索。
咬咬牙,霍长扬将糕点塞入衣袍就飞身进了弓弩造箭院,果不其然,那黑衣男子就在其中。
“你在干什么?”霍长扬盯着那男子站在书案后,在他出现前,这黑衣男子正在翻找书案上的图纸。
一声哂笑从对面传来,男子拉下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沟壑与伤疤俱存的脸——是曾少白。
六年前就传来死讯的人,如今却站在跟前。
霍长扬不由得怔愣,他盯着曾少白的脸,半晌才开口:“师父......”
曾少白不语,他笑得深沉,越过书案一步步走至霍长扬身边。
“师父,你这六年去哪了?”
霍长扬红了眼眶,他本想问曾少白为何瞒着他,就算他想假死出走东京城,告诉他,他会不帮他吗?!
曾少白抬左手拍了拍霍长扬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长大了。”
顷刻间,霍长扬突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曾少白右手持着匕首,利刃已经没入霍长扬的心口。
“你跟了我一路,我竟然才发现。”
曾少白扬起讥笑,“既然发现了,就留不得你了。”
霍长扬强撑着身子,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曾少白,本想不顾疼痛抓住曾少白的手问个清楚,但曾少白率先远离霍长扬,并顺势点燃了蜡烛。
下一瞬,曾少白通过来时翻越的窗子离开,霍长扬刚想跟上就被看见灯火匆匆闯入的守卫当场拿下。
思绪收拢,霍长扬眼底的失望忍不住顺着泪水溢出,他将经过如同谈论一日三餐般平淡地告知宋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