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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去我纯粹勇猛无畏之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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圃烧后栈楼被毁,再建设天烬野,弓修们堆起了骨崖。
一开始是动物的白骨,后来是悬浊、畸律的骨头,再后来,弓修也会将落败之人的骨头丢进这里。
和栈楼在旷野上延绵的栈桥不同,骨崖往上走的路很陡峭,大多修者当然能直接飞上去,但也有人慢慢在崖壁上攀爬,这其中就有原野主融祝。
同她的女儿一般,她的肌肉很结实,和她的女儿不同的是,她结实的身躯上有不少交错的刀剑痕迹。
融祝攀上最后一块突出来的白骨,跳入屋内,此处算是个议事堂,每逢朔日,天烬野上不少主格和枢格都会聚集在这里,讨论上月残留的事项与接下来一个月的打算。
往常她翻进屋,亲信梅台都会迎上前来,今次屋里却有些安静,融祝绕过眼前的屏风,就看几个弓修围在一起,梅台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叫她来了,立刻道:“原野主。”
“怎么了?有人又猎到大悬浊了么?”
围着的弓修闻言散开,将眼前的情形展现出来。
融祝方才还留在脸上的爽朗笑意就这样凝固了。
她许久未见的女儿,带着一头酷似人类的焚裔,出现在了她面前。
还带着个不速之客。
融祝自然不会忘记她。
“这位是?”融祝坐上主位,像是不经意地瞥了眼。
对方看起来十分实诚地开口:“您真是记性不太好。”
融祝眯眯眼:“哦,原来是你……离乱,对吧?我听说,玉京主不是才将你逐出悬圃吗?”
离乱:“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原野主。”
融祝:“那也就十七年,不知道你如今来天烬野,有什么事?”
剑修……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剑修,融祝对她印象深刻,一是源自她们间共同的秘密,而是来源对方怎么也藏不住的野心。
年轻人大多这样,即使和和气气地与你说话,本质却是遮掩不住的。
站在大堂中,被打量的离乱却打了个哈欠。
“原野主,不是我要找你。昨天我和我师兄天烬野散步,忽然看见融羽追着一头怪物跑,去帮忙呢,谁知道我过去一看——这怪物像极了二十年前,在万流归录时照顾过我的弓修,她看起来挺可怜的,我纳闷怎么回事,就跟着您女儿来打扰了。”
……岁野也在附近。
梅台藏在人流后来到融祝身边,低声道:“原野主,这怪物的确和阿错长得很像。方才,其他弓修也瞧见了。”
融祝起身走过去,抬起“怪物”的下巴打量片刻。周错的背上还背着那把弓“隙”。
她掩下眼中情绪,下定论道:“确实是周错。看起来是得了什么疯病……我也有十来年没见到过她了。想来是过去发病,在原野里走失了。”
梅台心领神会地走上来,支着周错的胳肢窝想把她带下去,刚走出去两步却走不动了。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这怪物的腿上绑着细锁链,一头绑着她,另一头绑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沉默着的、原野主的女儿,融羽。
察觉到梅台的打量,融羽勾起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意。
“梅姨,我这不是怕她跑吗?她现在力气老大,你别看我比她状,我可拉扯不过她,她要是再走丢了,去哪找呢。”
梅台叹口气:“……你这孩子,快把锁解开。”
“钥匙被我弄丢了。”融羽面不改色地撒谎,她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一支箭就射向她和周错。
虽然很快,但她也一知道不是冲着她们人来的,箭头即将接触到锁链时有缓慢的停顿,融羽知道是离乱使用了岁·止,立刻抱着快滚地上的周错往旁滚了圈。
再抬起头,持弓的正是原野主。
融祝朝她挑挑眉:“怎么?不愿意?我是在帮你,女儿。”
融羽站起身:“原野主不用急,我只是有件事想问。”
“什么?”
融羽抿抿唇,继续道:“前几日我在虚无海听说逍遥子死讯时,有几头畸律一直缠着我。我想尽快脱身便联系你,希望你支几个熟识的弓修来助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但你说没空,还问我是如何与逍遥子熟识的……我诚实地告诉了你,圃烧之后,天烬野已经不再是我的故土,旧时的友人也大多远离了我,逍遥子是我在悬圃之上,难得的忘年交。”
融羽并不害怕将自己私心在众人前袒露。
“那个时候,您宽慰了我,就像这过去的二十年里大多数时候一样。”
融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融羽继续道:“但我其实一直很惧怕问你,你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圃烧是我的流箭所致——我一直很怕问你这个问题,但现在,我想我不必再怕。”
融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
她开口道:“我……”
“主格首。”
融羽的话却被打断。
打断她的不是被诘问的融祝,而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梅台。
梅台笑了笑,说:“那日的确是没人走得开……就像过去很多时候一样,未成型的骨崖垮了,您也知道,虽然许多骨崖并不牢靠,但上面也住着修者,并非所有弓修都能飞,可以顺利脱困。
原野主从早到晚一直在忙着救人与重建,包括大家也一样……我也知道您这十多年过得并不算好,但您也成为了您后面那位剑修之后的第二个‘主格首’,不是吗?”
融羽愣了下。
“我并非在责怪,我的意思是……”
“够了。”
又一个弓修走出来。
“融羽,朔日的会议我们要讨论很多事,马上夏天就过了,正是天烬野最忙的时候,有什么事之后你和你母亲私下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里!”
融羽退缩一瞬,却咬牙继续道。
“我当然知晓天烬野忙碌,但此事非同小可。另外,我好歹也是主格首,哪怕是我们现在踩着的这座骨崖,少说也有三成的浊骨是我带回来的,我往日不在天烬野,不代表我不能在朔日会议里说话。”
梅台摆摆手:“融羽,你原谅他的脾气吧,今年原野上不好过。万流归录彻底落到白玉京身上,往日与弓修来往的商人也变少了,弓修外出本来也要和别的修者凑队,最近凑队也难……好在最近旷野上悬浊变多了,自给自足也算没问题。不过,我们再无余力去做多余的事。”
梅台有些难过地笑,“大家从圃烧走出来,接受曾经的家被摧毁,活在冰冷的骨崖里,一切都很难、很难,但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依赖着它。”
融祝终于说话了。
“你要明白你说话的份量,融羽。从前我很少教你这些。
……但是,弓修大多从出生就在这片旷野上生长,和那些从大壑上来的剑修不同,至少此刻在这间屋子里的,倘若旷野里出现些别的事物,还是术阵,多少都有所察觉——”
融祝看着她。
“对于过去,我很抱歉。但有的话不能说出口。”
融羽别过脸,看向地上的周错。
她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周错如今这样的长相怎么可能只是得了疯病,但在梅姨出手时,屋里数十弓修没有一人说话。
天烬野并非是原野主的一言堂,但那大多人的沉默一直延续到现在。
只是几句话而已。
不说出来就不存在吗,只是几句话而已。
她的余光看到自己在无意识地发抖。
她好像看见了在岁·时的记忆里,在旷野上一句话也说不口的那个周错。
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依赖着它,它曾被焚烧,但此刻一切向好。
她理应知道,昨夜离乱说的话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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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羽,简单来说——这片土地并非弓修的故土,而我称它们、称这些怪物为焚裔,大概是因为它们才是这天烬野上,最初的、被焚烧的后裔。”
“什么意思?”
融羽看着她,笑了笑,“我当然也知道天烬野最初并不属于弓修,所有的修者都来自大壑,连同悬圃也是如此。但弓修也在这里生活许久,甚至不少弓修在此生儿育女……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又为什么想用那术阵杀死修者。”
“是,这并非什么秘密,也不值得原野主隐瞒。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
和白玉京或是其它一些浮岛不同,天烬野是广袤的草原,在弓修来此之前,这里已有‘人类’居住,并非修者,而是真正的人类。
或许在旧时悬圃悬浮时,他们与这片旷野一起升到了天上,他们当中的一部分靠人类的身躯抵御了严寒,就像现在的我。比起你们,他们更像是天烬野的原住民。”
融羽觉得嘴巴有些干。
“那,那也没什么吧,即使他们真的是人类,他们也一样可以做修者,如果没有弓修的天赋,他们留在天烬野做杂事也行,或者去其他浮岛啊。”
离乱:“并非什么人都能做修者,忘了?
想也知道,在修者入悬圃时,焚裔和修者语言并不通,总而言之,像你我一样,即使对对方多有意见也能坐一起好好说话的情况恐怕并不存在。”
离乱眼光瞥到什么,站起身来,有些一瘸一拐的走到洞穴的墙壁旁,她伸手去摸,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下。
“你知道吗,即使语言和文字不通,大多人也会用画来讲述故事。”
她取一支箭,照射到墙壁上。
这墙上除了血液,居然还有模糊不清的壁画。
“我以前还在想呢,我没见过他们有文字,怎么地下的人能一起做同一件事,难道全靠口口相传吗?看来并不是。”
泥土的壁画不能保持太久,这是很新的壁画,它曾存在于某个焚裔的记忆里,被再次拓在这土壁上。
它相当简陋,但离乱身后的融羽,双眼已再挪不开。
第一幅壁画是一群简易的小人,它们背着弓,从一座山走向天上的原野,而原野之上,另一群稍高大些的小人正站在那里。
第二幅画,乍一看像是一张打猎图。
举着弓、拿着剑的小人在草原上飞翔,它们的武器对着的却不是兽类,另一些小人在草原上逃跑,即使画面简陋,但融羽仍能感受到它们的仓惶。
第三幅画。
这是燃烧的天烬野。
融羽刚开始还以为这是画的圃烧,但她看见了那些画在周围,稍显规整的草垛。
一旁的离乱开口道:“我记得,天烬野现在过了夏天,也偶尔会烧草垛吧。”
融羽沉默片刻。
“是。修者岁月漫长,天烬野的草生了百年,因为是悬圃,它们很难死去,对草木而言,那是个漫长的生长期。因为会影响我们,从前修者们控制着范围烧荒,这事也不是秘密。”
她小时候就见过好几次。
那时候母亲总拉着她的手旁观那火色,告诉她,融羽,火焰可以修剪这个世界。
火焰倒映在她和母亲的眼里,融羽也是因此,才修了火主的弓箭。
可是为什么这幅壁画里,除了火焰与草木,还有人在火中哀嚎。
融羽不敢想。
她攥着弓,沉默地释放着情绪,却又觉这把熟悉的“烬”有些烫。
融羽也站起身往前走,火色照亮另一方。
……他们并未全部死在火里。
或许是悬圃本身的神性,让他们中有的人活了下来,哪怕在火里经历数次焚烧也并未死去。
他们的后代,便如此延续到了现在——
“二十年前,听完你母亲讲述的故事,我说,不若称他们为焚裔……也算有个名字。”
离乱的目光落到周错身上。
“圃烧时,周错应该是经由相同的事,就此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
洞穴里是沉默。
一直没说话岁野闷哼一声:“后面还有呢。”
他走过去,接过离乱手里带火色的箭,浮高了些。
火光照亮这片更大的墙,光亮抵达不了那些阴暗的边缘,它往外延伸着,在这有限却又宽阔的画布——
这一面墙上,全是画。
或许,也可以是“语言”。
它们中大多是重复的,大多出自不同人的手里,但写下这故事的人们显然并不厌烦这样的重复。
只是不断地画着,画着。
这并非什么神圣或特殊的地方,即使是圃烧之后,他们也有漫长的岁月在地下任何地方记录这代代相传的故事。
离乱在这当中寻找着不同。
很快,有一副不一样的吸引了她的目光。
火焰焚烧了焚裔的过去,但故事并未结束。
一个更庞大的影子出现在这些红色小人的面前——刻画这故事的人显然换了种褐色的石头来描绘他们本身。
巨大的、如同救世主一般的影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影子落下一滴泪,它伸出手,火苗在她掌心里流转。
一旁的岁野沉声道。
“就是这个影子,把岁·熵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