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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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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莫名其妙的当口,我竟然想起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曾经被高年级的小P孩掐着脖子死命摇晃,兼且恶狠狠恐吓:“我恨你!”
我那时做久了乖学生,不觉得学校凶险,突然碰到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么“搭讪”,多多少少受到惊吓。惊慌地张大嘴反问,声音却微弱的近似嗫嚅:“你为什么恨我?”
一边傻傻看着他(她)过度漂亮的雪白面孔,心想,这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这充满不安的瞬间被湮没在无数琐事堆积的漫长成长史中,我再也想不起来事情之后是如何了结的。而现在,它却像火镰激起的火星,瞬间从沉睡的记忆中惊醒。
发力捉住肆虐撒欢的那双手,放开,趔开身体摆脱这让人阴郁不安的纠缠,我发现,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混乱而空白。
这人冷冷一笑:“怎么,你不愿意?”
大脑自动开工,张口提醒:“你是女的。”
车内有限的空间里因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原本就阴沉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我歉意而怯懦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为自己的口不择言。
她又一笑:“你原来是不是在XX上小学?”
我诧异地点点头,莫非这人有什么神通?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后来回家上中学,从前的老师同学还有邻居朋友都没有联系了。”
她并不回答,继续反问:“你是不是住民通巷第三进院子门口砌石栏那家?”
难道我们是旧识?我点点头,死都想不起来认识过这么号人物。照这姐姐美貌的现在,过去想必也是相当辉煌,没道理认识了不记得。虽然年纪小,那些年的事情,我可是记得格外清楚。
“是不是经常有小孩找到你家要跟你交朋友,还有家长要你跟他们孩子一块儿写作业?”她抽出一根细长的烟,点燃,夹在手里,姿态婀娜地抽起来。
真是个精致的过分的人。
“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从前跟我是邻居吗?”
她不回答,只是静静抽着手中的那根烟。袅袅的烟圈在空气凝滞的空间里缓缓升起,再慢慢消散。我看着它们,为着礼貌,耐心等待。
烟蒂被迅速而凶狠地按在车窗前的迷你烟灰缸里,她扭过头,面孔带着几分和美艳不相称的肃杀冷厉,再一次发问:“你不愿意?”
愣了一下,再度点点头。
车门刷地一下又升起来,左肩被大力一搡:“滚出去。”
毫不迟疑地从车里钻出来,几乎是立即,油门一轰,幽灵一样的家伙已经风驰电掣地掠出去,惊人的噪音响彻白日里繁华熙攘的长街,世界安静得可怕。呼啸的冷风似乎回荡着那句包含了无限仇恨的“滚出去”,看似平静克制的声音迸发出骇人的森冷。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我,只能站在寒风凛冽的空气中,看着她驾着华贵的坐骑消失在黑夜中。
不可否认,那辆被誉为幽灵战士的超级跑车刺激了我。在这个依然寒冷的晚上,我揣着兜里的钱,忽然对未来产生了格外清晰的不确定感。平凡渺小的我,要到哪一天才会达成童年时期产生的宏大愿望,是不是极有可能,那一天根本就不会来临呢?
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生产满足需要畅销全球的产品,在寂寞的阁楼上制定各类详尽的近期远景发展计划,指挥专属的智囊团队开拓新的市场与用户,制造源源不断滚滚而来的财富,再极有效率的分散出去,送到孤儿院,送到研究特殊疾病治疗方法的专项活动小组那里,送到需要工作来养活嗷嗷待哺的稚子的母亲手里……一切财富都会署上我的名字再度进入新一轮的流通,而这名利双收的人生,将会抚平生命中所有曾经经历过的创伤沉痛,对贫瘠而艰辛的人生,无疑也是一杆拥有奇效的强心针,支撑我坚强地走下去。
而今晚,此刻,我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我的梦,也只能是一个幼稚孩子大胆狂妄得几乎有丝悲壮的梦了,因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实现,所以才格外荒诞。
我甚至无法买一辆这样的车。
脚步虚浮,空气混浊,黑夜和寒冷,一齐嘲笑我的绝望和无能。满足需要畅销全球的产品,保险套吗?
我辗转而违背本意地成为一名没有前途的文科生,未来最有希望成功的致富途径是替狡诈而道德沦落的企业或个人充当台面上的保卫者,通过巧计钻营地违背统治着众多贫弱孤民的法律。就像现在对着靠各种各样灰色手段致富的老男人卑躬屈膝获得一点超出普通劳动者平均收入水平的报酬一样,一样地营营役役而又碌碌无为。
要命的是,我非常极其地渴望一种成功,而非成为成功的企业家不可达成。
悲观是种病,总会在疲惫软弱的深夜发动突袭。
我看着地上自己扭曲的影,连带觉得未来的人生也变得扭曲,在昏黄的光下反常地晃晃悠悠地走,觉得好迷茫好空虚。一切的纠结对立冲突矛盾,没有人来解答。
想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那辆令人惊叹的车在作怪,它引出我心中的欲望和欲望无法满足时产生的焦躁不安,像野火燎原,烧灼原本清明澄澈的内心,使我忘掉冷静沉着的自己,提出更高要求,才会对现实如此失望。
有时候,愿望只能是愿望,只能作为鞭策自己奋勇前进的动力,却万万不能用来打击自己拼搏向上的士气。
雪原上奔跑的狼,有哪一匹是会喊冷的呢?
心中豁然开朗的瞬间,我感到一股暖流经过胸膛,它让我前所未有的坚强。
“正是因为现实充满失望,我们才被赋予希望。”
我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长街看夜风游走,世间万籁俱寂,在一种圆融的孤独里感到幸福。
我很健康,我拥有自由,我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工作挣钱赡养家人,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是这个国家里一个合格的公民,给予我能帮助的人我的帮助,使得与失的平衡在我这里圆满。
一切的前提是,我将平安稳妥地在这个充满变数和危险的世界上,活着。
不知从哪里冲过来的车打着刺眼的光从某个未知的角落突然闯出,横冲直撞,车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像一匹原野上奔跑的狼,敏捷地闪躲腾挪,尽力躲避这发狂的车,只求离它越来越远。结果,我发现不论我如何努力,总是无法摆脱。我,总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处境危险。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谋杀。在它再一次转向打横的当,我瞅准它没有后牌,拎着肩上脏污的帆布包,像百米赛跑选手冲刺一样发力奔跑,向着路边大厦的一层。
司机看出我的意图,笔直追赶,冲上高高的台阶,撞坏华丽的玻璃大门,最后把躲避不及的我带倒。
打着瞌睡的保安被惊醒,刺耳的警铃随即响起。
我摸摸自己被玻璃压着的身体,万幸,没有脱臼,也没有骨折。
肇事车辆迅速倒车离开,我被保安押下,等待对前来调查的警察同志报告事发经过。
还好,我不算笨,避重就轻,毫不费力解释清楚自己身为纯粹不知情受害者的艰难处境。
在晨曦中回到人迹寥寥的校园,看门的保安弟弟还打着瞌睡,晓川同学独立中宵,手里拿着德语书,给我一个微笑:“昨晚还好吧?我在学校里,保安不让出去,不然就去接你。”
“没事。”之前受到惊吓太大,我勉为其难地笑笑。
“没事吗?”他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
我受到警觉,抽回手。
他仿佛也笑得艰难:“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我回去睡觉了啊,再见。”挥挥手,向着宿舍大步迈进。
这一别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到他,在这个不算大的校园里,似乎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又失踪了。
我继续在那间夜店做着传递的工作,有时候能准时下班,有时候不能,但都没有再遇到类似的不明袭击。开学以后,从周一到周五上午都有课,生活陡然异常忙碌起来,碰上负责的房间客人离开很晚,几乎下班就直接去教室,下午再回宿舍补觉,渐渐觉得吃不消,只希望有一天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不受任何打扰地好好睡一觉,哪怕长睡不起也没关系。
当然,这一天总会到来,却绝对不是现在。感觉特别疲累萌生退意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全B市只有这么一家高级夜店肯聘用女生做传递,老板经理同事和同行业的人比都是难得的好人,除了辛苦,这是一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工作机会,并且收入优渥,至少现在,我找不到合适的替代。
何况,手里粉红崭新的票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与日俱增,如果仅以金钱衡量,每一天过去,我都比昨天的自己更富有。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一切因素集结配合进入一个非常理想的良性循环,所有积极向上的力量都被鼓舞调动起来,未来好像越来越明朗,前途好像越来越有希望:我可以在毕业前轻松偿还助学贷款,也可以另外攒下一笔钱,以后不管是继续升学还是择业,都可以更从容地作出最合理的选择。
换言之,一切辛苦都有代价,未来值得期待。
忙碌而亢奋的我,几乎再也没有想起叫做周晓川的男生。直到某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电视屏幕中快速切换的画面闪过一段简短的采访,戴着晶光闪烁的蓝钻耳钉的男生,黑色修身西装下的身体瘦削秀颀,一双微微笑着的眼睛像两簇汹涌而安静的火,灼灼燃烧着电视前大群聚集的雌性动物,诱惑而又不动声色。
时别四十又五天,每一天我都有机会见识到有钱人积累财富的灰色黑幕,观赏待价而沽的聪明女人与奸诈商人攻坚战一般的诱惑与反诱惑。静立一隅的时候根据每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分析他们的言行,不知不觉成了一项克服无聊的有趣消遣。每一天都在改变,从外在到内心。
可不断变化的我依然为他的变化感到震撼。这个初见时冷僻乖戾仿佛反社会的漂亮男孩儿,后来变得腼腆温和,可爱得连我都不知不觉受到吸引。现在,他像一个隐藏很深的猎手,带上温和的面具,凭借一张英俊的过分的面孔和奇异迷人的翩翩风度,对着电视前成千上万的女性观众伸出诱惑的黑手,有恃无恐。
蓝钻的光辉闪烁,黑色的眼睛转向镜头,水雾迷蒙的目光透着克制而温柔的微笑:“大家好,我是七星新人严晓川,首张个人单曲《玄武岩》已经正式发行,希望大家会喜欢,请多多支持。”
“刚那人叫什么?”
“严晓川。好帅啊。”
“是啊,他长得好好看,而且好有感觉。”
硕大的电视屏下迅速聚集了大群女生,意犹未尽地赞叹屏幕里刚刚被切掉的人。对比某国明星偶像剧里美男不要钱似的汹涌而出前仆后继的架势,国内当红男明星的长相,相比之下只能说,不给力。
现在这个横空出世的严晓川,简直就像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沉寂漆黑的天幕,给疲软的娱乐界注入无限光明。整个下午,校园里不时可以听到那首走R&B偏灵魂路线的《玄武岩》,女生对他的讨论也从食堂蔓延到宿舍。
缩在被子里,我想,这个时候除了我,有谁还记得那个数九寒天里只穿褐色线裤单薄外套的老土男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