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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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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芝
她如今的名字唤作水芝,是临安城西永宁巷中一家小书肆的女掌柜。
小书肆只得两间小屋子,前面亮敞的一间算是店面,三面墙壁都安了书柜,书柜上齐整整地码着书。后一间又小一些,只一张床,并数只古旧的衣箱,半新不旧的被褥看上去很是干净。屋后还有一方小小空地,白郎置了口大水缸养些花和鱼。
说是女掌柜,其实这小小的豁然堂只她与白郎夫妻二人。白郎外出时,她便帮着看顾店铺。
这一日,白郎进新书去了,只留她一人在书肆。夏日的午后有些燥热,她走到书肆门口望望天,黑压压的云积在不远处的山峦上,想是不久就有一场好雨。正要回转身来,却发现有数名衙役随着一位着官服的男子走来,她不由呆住。
那男子越走越近,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是个年轻俊朗的读书人,玄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叫人无端地想到蝉衫竹架四个字。那人走到她面前,轻轻地唤她:“红莲,你果真是在这里。”
她福了福,回他一句:“颜大人”恭敬而疏离的称谓。从前不是这样叫他的,初识叫他颜公子,后来便唤他良生,带着无尽的缱绻。
他进了书肆,随意地翻翻几本书,随从候在门外。她陪在他身边,也不言语。“家母前些日子过世了。”她抬头看他,却见他用一本书挡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起他的寡母,是个很是坚韧的妇人,丈夫早逝,靠着微薄的一些家业支撑母子二人的生计。良生中了甲榜进士高头大马游街那一日,她正在河边给洗衣服挣钱,报喜的人冲到她跟前直嚷嚷,她却硬是洗完了一整筐衣裳才回家去。后来良生用软轿接了她去扬州,成就一段母慈子孝的佳话。
除出这些,她却还记得那过早衰老的妇人瘦的青筋毕现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皓腕上,恶狠狠地说:“你不能毁了他!你不能毁了我的良生!”以及最后得知良生高中后她狰狞着一张脸,声嘶力竭地对自己喊道:“你出身青楼,这样的污点,让良生怎么抬头做人!我不准他娶你,我不准!”分明是眉目慈善的老妇人,在她跟前却是那样骇人。
颜良见她不言语,又开口道:“红莲,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很辛苦。当初我被母亲逼迫,才不得已弃你而去。如今,你可愿原谅我,你、你可愿随我而去?”
良生啊良生,我一早不再怨你,也不怨你娘,我只怨我自己。明明是青楼女子,不该情念妄动,却爱上了偶遇的你。一颗在十丈红尘里摸爬滚打的心化作一池春水,自以为觅到了所谓的良人。于是将所有钱财交付予你,助你赴京赶考。于是自此闭门谢客,只求从那潇湘楚馆里脱身。却不想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精明如你母亲,怎么让自己儿子刚刚开始的仕途终止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我怨不得你,也怨不得她,只怨自己天真可笑,竟真得信了那些花前月下的喁喁情话。
颜良等了许久,也不闻她回答,情急之下去扯她的衣袖。谁想她尚沉溺在往事里,这一扯差点将她带倒。他急急扶住她,两人贴得那样近,以至于他看到她右边眉梢下被额发遮得若隐若现的一道伤疤。将她的青丝拂到一边,才发现那伤疤极长,竟是从眉尾一路蜿蜒而下,直到耳畔。倾国倾城的面容上盘踞着这样一道丑陋的疤痕,很是吓人。
“这、这是怎么弄的?”
她的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丝浅笑:“自然是被人打的。我将所有钱财都给了你,连枝钗都没给自己剩,又不愿意再见客,鸨母当然是恼怒得紧。打我的时候不当心,金指甲划破了脸。脸毁了,我就没什么用了,只得叫人抬出去扔在大街上。”
颜良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手颤抖地抚上她的脸,却因恐惧那伤疤,只虚拢着。“红莲,跟我回去,让我补偿你好么?”
“大人,妾身记得你已经娶妻了。”
“她、她不会在意的。你性子温顺,多唤她几声‘姐姐’,日子久了她定会接纳你的。”
她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撩开额发将那伤疤暴露在他眼前:“你不怕么?!”
“啊!这、这……”他急忙后退一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她放下头发,浅笑着说:“外面快要下雨了,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被这雨阻了归程。”
他叹口气,不复言语,随意挑了几本书,付了账准备离开。她将腕上的一个细银镯子褪下,递到他眼前:“这是从前老妇人叫妾身代为保管的,而今还给大人。”
颜良认得那镯子,是颜家家传之物,历代颜家媳妇都戴着这镯子。那一晚,红莲送来一包金银,都是她数年来积累下来的。母亲见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将腕上的镯子褪下来,给她带上,允诺她“待良生高中,定用大红花轿来娶你过门”。那一瞬,他以为母亲接受了红莲。
他哽咽着唤她:“红莲……”她将书仔细包好,递给他,笑着说:“妾身而今唤作水芝,大人下次莫要叫错了。”
原来竟是连名字都已经改了。他拿了书出得门去,喃喃的念道:“红莲,水芝,水芝,红莲……你而今竟然唤作水芝了,哈哈哈……”那笑声隔得远,没来由地叫人觉得凄凉。
不多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她立在门内看雨,忽然忆起初见白郎时,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雨。当日,她倒在这豁然堂门前,大雨如注,将她的呼救声一并掩了。这窄窄的永宁巷便如名字一般万籁寂静,不见人烟。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睁眼,只见雨帘中,白郎撑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蹲在她身前,神色焦急地说着什么。她却又复晕了过去。
再醒时已是在书肆后的小卧房里,干净的被褥,空气里淡淡的药草香,眉目温和的男子端一碗汤药给她。后来她养好了伤,想离开,告别的话说出口,心里却空荡荡的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是白郎,倒一杯温热的酒给她,说不嫌弃的话就留下帮着打理书肆吧。
她说自己出身青楼,身家并不清白,又毁了容颜,不配做他的妻子。白郎执了她的手说:“我白远也是孑然一身,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又无甚家产,只得这一间豁然堂,还望你不嫌弃我才是真。”
就这样嫁了他。他为她改名水芝,配她一身素净衣衫,倒也贴切。
白郎回来已经是日暮时分,骤雨初歇,空气很是沁人心脾。她在后院摆好了晚饭,与白郎饮些清冽的果酒。微醺的她忽然问起:“白郎,你为何给我取名为水芝?”
“你原名红莲,太过浓烈了些,不适合过寻常日子。水芝也是莲花的别称,却更清雅些。我为你改名,便是希望你能从新开始。”白远眉梢嘴角都噙着笑,喝了一口酒,又复问道:“娘子可是不喜欢这个名字?枉费我还在水缸中种了恁多红莲。”
“没有,我很喜欢,白郎。”
温润如玉的男子伸手覆上她的脸,隔着额发细细亲吻她的伤疤。
自此,世间再无红莲,只有水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