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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苦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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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没过多久香栾就抵不过睡意,回床上继续睡觉去了。
李娘子担心留在屋子里会对公主不好,就将公主请出屋子,呼吸屋外的新鲜空气。
巧合一般,两人又坐在那个台阶上,头顶依旧是温柔如水的月光。
赵瑛依旧抛出了那个问题:“李娘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公主恕罪,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就不想告诉别人。”
她叫李贱。
爹娘说,贱名好养活,喂口粥水又能活一天。所以这个名字伴随了她二十多年,她最讨厌、最痛苦、最无助的二十多年。
“既然不喜欢,那就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闻言,李娘子垂首浅笑:“我一介草民,受先皇后恩泽,能与夫君和离,已是万幸。区区名字,早就无所谓了。”
先皇后?是母后。
母后出身岷州京都姜家,名门闺秀,饱读诗书,德被后宫,匡扶帝业。
自从母后执掌皇后凤印,肃清后宫,兴建学堂,鼓励农耕,允夫妻和离之事,倡女子独户之法,督促朝廷减轻税赋。
母后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后。
是高位之上正襟危坐的圣人。
“……公主?公主您的名字呢?想来公主的名字会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字。”
赵瑛回神,起身找了根树枝,写给她看:“一个王,一个英气的英,这两个字合一处,为瑛。赵瑛,便是我的名字。”
李娘子歪头不解,王和英她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她就不认识了。
她虚心求教:“公主,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瑛,玉光也。盈盈月光如玉泽,李娘子不妨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它所散发的光,那便是我名字的意思。”
她母妃出身贫寒,早年以织布刺绣为生,根本没机会碰书,也不认识那么多寓意美好的字。
这个名字是父皇让母后给她起的。
母后说,她是母妃最珍贵的宝贝,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可后来,她却慢慢品出了这个字的另一重含义。
李娘子跟着她的话仰头,看到皎洁的月光,释然一笑,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温柔:“多好听的名字呀,公主的母亲果然很爱您。”
“她很爱我。”
“但她,应该不幸福。”
赵瑛下意识接上自己的话。
李娘子当即否定她:“怎么可能?那是因为公主没有当过母亲,当一个母亲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时,便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这样暖心的话并不能宽慰到赵瑛,她难过地掉下了眼泪。
她已经尽力控制自己了,可当她意识到,或许母妃真的一点都不幸福,甚至已经到了心死的地步,她真的没有办法不落泪。
她也很爱她的母妃。
李娘子也在安慰赵瑛后不久反应过来,好奇公主为什么说贵妃娘娘不幸福?
生前是宠冠后宫的贵妃,死后被追封为皇后,得到这种待遇的人不应该获得了帝王全部的宠爱吗?
可是一滴又一滴为贵妃掉下的眼泪,清楚地告诉她,或许贵妃真的不幸福。
公主不像撒谎的人。
哪怕是这样的贵人,还是会痛苦吗?
“公主……您还好吗?”
“李娘子觉得我母妃是个怎样的人,祸国殃民、逼死贤后的妖妃?”
以前是,但以后不会了。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夹杂着悲痛、苦涩与眷恋的泪水,那是为贵妃而流的。
她好似从这泪水中,见到那位痛苦的贵妃,好似她的心也因贵妃的痛苦而痛苦。
“母妃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在哭,她一直在哭。你说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为什么她还在哭?”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母妃只是为她的病而哭,可当她流下与母妃一样的泪水时,她心中的痛苦更甚。
为什么她当时不能体会母妃一半的痛苦?
为什么她当时不能承担母妃一半的痛苦?
“母妃……”
李娘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坐在旁边,陪着她,消磨这段苦。
……
香栾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的哭声,便爬起来坐着,裹着被子,蜷成一小团,默默倾听她们两个的哭诉。
好伤心,好难过,紧接着香栾也哭出了声。
屋里的动静没有躲过李娘子的耳朵,跟着她的视线,赵瑛也注意到坐在床上的李香栾。
她拿帕子擦掉自己的眼泪,过了许久,发出与平常无异的声音:“香栾,上次吴姐姐忘了把橘子拿回来,对不起哦。不过她前夜去了橘子园,我已经吃到了你家的橘子,比我以往吃过的所有橘子都要甜。你阿娘是当之无愧的橘子状元。”
李娘子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什么橘子状元?”
香栾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阿娘,姐姐说,读书最厉害的是状元,种橘子最厉害的就是橘子状元。”
“什么?哈哈哈……”
香栾不知道什么是公平,只记得姐姐说此事一个要公平公正。
于是她问:“姐姐,你以前吃过多少橘子?对他们公不公平?”
“姐姐呢,是公主。雲州附近有两州,惠州和宁州,便是姐姐的封地。姐姐吃过全天下的橘子,绝对公平。”
香栾掀开身上的被子,将手大大张开:“公主可以吃到那么多橘子?”
“当然。”
香栾掰起手指头算,那么多橘子,该花多少钱?
她有些沮丧,她用十根手指都算不清楚。她好笨,不像她阿娘那般聪慧。
“公主很有钱吗?”
“嗯。”
“姐姐,你见过张铭哥哥吗?”
“他长什么样子?或许我见过。”
香栾绞尽脑汁地想描述这个人的外貌:“他……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眉毛细细的,不喜欢笑,总是抱着几本书,衣服上还有好多丑丑的补丁。”
赵瑛每日忙着在州衙处理各种赈灾事宜,怎么可能见过什么学子。
但为今之计,只能先顺着香栾:“姐姐见过他,怎么了?”
香栾吸了吸鼻子,似乎很冷,又把被子裹到了自己身上。她的声音像是闷在嗓子里,叫人听不真切:“姐姐,张铭哥哥好穷啊,他老是来我们家吃饭不给钱。”
香栾皱着眉头数落了他半天,最后选择原谅了他:“……他要攒钱,他想去京都考状元,姐姐,你帮帮他吧,你就借他一点点钱,他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好。”
香栾开心一笑,然后大口大口吐着黑血,歪倒在一旁:“姐姐,你人真好。”
“……香栾!!香栾!你怎么了?”
李娘子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抱住香栾,赵瑛也围了过去。
李娘子手忙脚乱地摸香栾的额头,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李香栾的额头烫得像小火炉,脸上也早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李娘子六神无主地抱着她的女儿:“香栾!!我的香栾,你怎么突然发高热了?难不难受?阿娘给你找大夫。梁大夫!!我、我女儿、吐血了,救命啊!救命啊!!!梁大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像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带着一个母亲最无助、最可怜的愤怒。
她的女儿却只能回以最微弱的声音:“阿娘,我不舒服。”
李娘子崩溃地拉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脸边,似乎想替她承担这一切,她害怕得连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
她紧紧地将香栾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让她降温:“你怎么、怎么一直硬撑着,不告诉阿娘啊?”
香栾小小一个,乖巧地窝在她娘怀里:“阿娘会哭。”
“姐姐也会哭。哭起来好难过,姐姐不要哭。”
赵瑛站在一旁,脑子里混乱不堪。
总之,拖下去不是办法,梁大夫来了也不一定有办法,香栾才六岁,她会熬不过去的,她才六岁啊,就比小四小了那么一点,她怎么能狠得下心袖手旁观。
“不行!”
赵瑛知道这是毒不是疫病,而且看吴遥的意思,此事与孙潜脱不了干系,母妃又对孙潜有恩,孙潜不会放任她中毒的。
只要她中毒……只要她中毒!
她看着香栾嘴边的毒血失了神,只要喝下它……只要喝下它!她就能找到解药,就能解香栾身上的毒。
不然,明天会出人命的。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她知道解毒办法的情况下,她做不到的。
李娘子被她这一喝吓住了:“公主,您怎么了?您的脸色不太对啊,呜呜呜……香栾,我的女儿,我该怎么办?老天爷啊,求求你放过我的香栾吧,我愿意代替她去死,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
赵瑛恢复了一些理智,朝她伸手:“我有办法,你把孩子给我。”
李娘子下意识偏过身子,不要她抱走自己的孩子。可她没办法,对上赵瑛同样焦急的眼神,她没办法不信任公主。
现在只有公主能救她女儿。
惠宁公主与传闻中的妖妃之女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是值得信任之人。
李娘子万分不舍地、痛苦地将她的孩子交给公主,再次祈祷上天,祈求公主一定要救活她的孩子。
却见公主用手指沾了点香栾唇边的毒血,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嘴里送,李娘子下意识拦住她:“公主!这血它不干净的!”
“香栾会撑不住的!你相信我,我有办法救香栾。”
她悄悄溜进来就是为了这个万一。
吴遥和陆诚都不在,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笨了点。
香栾会撑不住的!
这句话在李娘子耳边徘徊,她缓缓收回手,这是她的女儿,皇帝也没有她的女儿重要,皇帝的女儿也不会有她的女儿重要。
她亲眼看着赵瑛喝下了毒血,就算谋害公主是株九族的大罪,她也不怕,这是上天听到她的祈求,给她的机会。
“李娘子你记着,待会孙潜大夫往我嘴里灌药,你就拿药罐里剩下药喂给香栾。”
她相信吴遥。
怀中香栾突然喊了她一声:“姐姐。”
赵瑛有些震惊:“你叫我什么?!”
香栾不明所以,又叫了一声:“姐姐……”
周围静悄悄的,赵瑛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她突然着了魔,紧紧抱住香栾,又小心翼翼地摸上香栾的脸。
紧接着她又开始哭,并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不要睡,我求求你,阿姐给你找太医,你睁开眼睛啊,你看看阿姐,小四……”
香栾对此一无所知,但还是艰难伸手,替她擦掉唇边的鲜血:“姐…姐,你、为什么,也吐血了?还哭了?”
“小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死?阿姐真的不明白,你告诉阿姐,好吗?”
李娘子见赵瑛情绪突然激动,嘴里还念着什么小四,忙上前询问:“公主!公主,您怎么了?要不然把香栾给我?”
在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关心下,她怀里这个孩子从小四变成了香栾。
她从多年前的幻想跌回现实,没有赵瑾,他早就死了,这次她怀里抱着的根本不是小四,而是一个无辜的小孩。
赵瑛突然卸了力,但依旧抱着那个小孩。
她抱着虚弱瘦小的香栾,勉强扯出一个笑,以示安抚:“香栾?是你?对不起,姐姐吓着你没?”
李娘子见她状态不对,有些担忧:“公主,您没事吧?”
赵瑛却把香栾递给她:“看着孩子,我没事。”
话虽如此,赵瑛却突然晕倒在地,口吐黑血。
“啊!公主!公主殿下!”
李娘子怀里还抱着香栾,没有多余的手扶赵瑛,她只能像刚才一样高声呼救:“来人呐!公主晕倒了!孙大夫!吴大人!陆大人!何大人!魏大人!快来人啊!公主晕倒了!救命啊!!!梁大夫,您快去找孙大夫,公主晕倒了,公主、公主她晕倒了!!救人呐……”
梁大夫知道轻重缓急,见是公主晕倒,药箱还未撇下就往隔壁赶,争取在最短的时间把孙大夫拉过来。
若是惠宁公主死在这,这里所有人都难逃其咎,就等着皇帝诛他们九族吧。
……
经过一夜的鸡飞狗跳,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所,李香栾的胸膛却不再起伏,鼻间也没了一丝气息。
一切归于平静。
除了李香栾,不会再有人因为疫病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