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山挽风》李彧鲤鱼

67、裁缝案（十六）

　　“师祖，”他犹豫着开口，“如果我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你会骂我吗？”

　　风屿落奇怪：“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只是那个问题没想明白，才来回纠结。”

　　“那我，如果赌输了，可以跟你说一件事情吗？”

　　风屿落打赌他能问出结果，山无州不想为赌约误了正事，便厚着脸皮问他赌输了怎么办？

　　“……行行行，你说十件事我都听着。”

　　看着山无州变幻莫测的脸，风屿落想这小子灵力还没稳定吗？

　　闭了闭眼，正要想个措辞要把他打发了，谁知熬了两三天，眼睛这一闭，就不省人事了。

　　山无州看了好一会，起身出门。

　　“咕。”风屿落是被饿醒的，看窗外，好像就睡了半个时辰。

　　这个点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风屿落捞起衣服，打哈欠，推开窗户看了眼，还好，路边摊有几家。那就出去吃吧，不麻烦厨房做了，尝试闭着眼睛找钱，竟然真从破烂围脖里抠出几个铜板。

　　抖抖其他衣服，又找出两个，还有一块烧饼。

　　睁大带泪花的眼看了看，随手拿起来吃了，嗯，没坏，吃不死。

　　走到门口时，倏地停了一步。

　　风屿落低头看那块烧饼，记起来这是好久之前买给元宝的，但是元宝不吃，还呸了一口。

　　那是……十天之前的事了。

　　但是这烧饼，居然还能吃。

　　掰开一片，送到嘴里，没有坏，没变硬，就是没有香气，也没有味道……吃着吃着，风屿落笑了一声。

　　片刻，又笑了两声。

　　窗外望去，天晴日朗，天边却雾蒙蒙的。

　　笑容敛去，风屿落胸口起伏，闭了闭眼，推门出去。

　　店小二跟他打招呼：“出门玩啊。”

　　风屿落认真看了他一眼，点头。

　　他二十四五岁，天宝元年，他已经有孩子。甚至孩子还可以上街捡福气压岁钱。

　　店小二看出他神色不对，在他出门后，笑意淡去。

　　置身街道，风屿落前后左右观望，热闹非凡，人潮涌动，半天都没人挤攘到他。

　　每个路过身边的人，都能巧妙避开他。

　　风屿落随便去了个小摊上，拿起干果咬了一口，笑笑，给钱。

　　去下一个小摊，吃糖葫芦，又笑，给钱。

　　再去馄饨摊，端起一碗喝汤，良久，点头，仍要给钱。

　　一只劳碌的手拦了过来。

　　街上突然安静，嘈杂喧闹的人仿佛被隔离在结界外。

　　风屿落抬起眼眸，摊子后面的大娘冲他摇头，带着笑，眼里却是哀伤。

　　大娘身边站着位五六岁小姑娘，手里抱着布娃娃，一只手拽母亲的衣角，好奇地仰着脸。

　　对上小孩清澈的眼神，风屿落险些站不住，踉跄到旁边茶摊坐下，酸痛从心口漫开，千刀万剐他的每寸脊骨，手指僵硬如雪下黑铁，只是颤抖一点，茶桌就多了几条裂痕。

　　茶摊小贩送来一壶热茶，倒好，轻轻往前推了推，默默退到屋里。

　　指节碰上杯子，这是真的热茶，但，感受不到暖意。

　　山无州没找到周竹清，不在家，也不在店里。新园布庄一个人都没有，老板伙计不在，她师父齐玉也不在。

　　直奔衙门牢房，想找瞿烟金梅，但是那三人也不在。

　　山无州沉思片刻，绕到院外翻了进去，几步找到文卷房，撬锁。

　　里面像是多年没见过太阳，破旧，灰尘，霉味呛人。

　　山无州静静看了一会，去找案卷。

　　周竹清杀人案。

　　卷轴上面也有一层灰。

　　山无州打开看。

　　天宝二年七月十五日，富商宋行报案，称其妻徐瑶被下毒后勒杀，凶手为新园布庄学徒周竹清，此外还杀害知情人莫峥，捕快迅速出动将其抓捕。

　　经过调查收集证据，及另外多名证人指认，证据确凿，应判处死刑。

　　但是荣安布庄方兰漪，觉得此事蹊跷，请人为周竹清奔走，提交新的证据。经检查对比，案件存疑，将在三天后重新升堂审理。

　　到此结束，没有后续。

　　另外找遍文卷库，也没找到新卷宗，就是周竹清杀人案是天宝二年最后一个案子，当时还没有解决。

　　可现在，是天宝九年。

　　进城后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刚入城，就进了游念幻境。

　　是不是出了幻境，就不会多想，以为这是真实了。

　　店小二说，他做梦都想再过一回天宝元年。

　　山无州有了某种匪夷所思的猜想。

　　要离开时，在架子最底下，看到了一截黑布。

　　本能觉得有线索，拿出来，是卷轴，被黑布袋包起来了。

　　山无州拂去灰尘，要解绳子时，倏地心口一痛，手指僵硬动不了。

　　直觉告诉他不要打开。

　　也许和这个案子有关。

　　明明是天宝二年的事，却在天宝九年重演，明明犯人被抓，却不在牢房，而周竹清等人全都消失不见。

　　山无州平复心情，打开卷轴。

　　元启一百二十三年。

　　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他莫名松了心弦，跟兰泗城无关。

　　可随着往下看，他目光凝住了。

　　许久，一滴泪，打湿了卷轴。

　　元启一百二十三年，敌寇小国买通内贼，强兵入侵，城墙坍塌，战火肆虐，半年，占领金卫、回木、流音等十二城，用异术虐待城民，惨无人道。

　　元启将士死伤二十万，鲜血染红半个中原，才终于打败敌寇小国。

　　边境满目疮痍，被残忍异术伤害的人堆叠成山，痛苦之下沉溺幻境，生不得，死不得。

　　不愿接受现实的人们向天祈愿，百人血书请来最强游念师风雨落，恳求叫醒城民。

　　风雨落五百年游历四海，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再经此大德，势必飞升。

　　可那天满城残骸，他抱着一个双眼无光的孩子，迟迟未动。

　　那是个胸口被挖空，血液流干，但意识还没死的孩子。

　　风屿落沉默地等到夕阳落下，才起术造梦，却不是叫醒，而是亲手葬送数万生命。

　　数万美梦，解脱满城非生非死之人，风雨落灵力耗尽。

　　此举有违天道，天降三道雷罚，本就重创的风雨落无力承受，奄奄一息。

　　而此举亦违背人间道，失去亲族的人痛苦非常，将仇恨宣泄到他身上，唾骂，诅咒，扔石头，风雨落几乎丧命。

　　有两个人匆忙赶来，接走了他，此后不知所踪。

　　传言他已经去世，传言他终日被诅咒折磨。

　　此后两百年太平盛世，游念术逐渐式微。

　　……

　　他说风雨落听着命苦，原来他真的吃尽苦头。

　　自诩聪明的山无州怎么没有想到呢，风山祖师爷如果真的一无是处，怎么会养出风雅瑞和风灵韵两个强者，怎么会让三千子弟都学有所成。

　　仅是养育之恩，风雅瑞怎么会敬重有加，怎么会特意教导子弟，要让着祖师爷。又怎么会过分担心风屿落，从来宽厚待人，却为之叱责还要教训山无州。

　　当这个人被仙门的人嘲笑没用、靠徒弟供养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当他下山，再次进入游念幻境，发现其变得陌生，甚至有问题拿不准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本该飞升，但没有修为，当着所有人面渡劫失败，他是怎么接受的呢。

　　一次一次若无其事，面无愧色，真的完全不在意吗？

　　……

　　山无州拨开迷雾，真实看见风屿落这个人，一举一动都让他为之开心。

　　可当他真正看懂这个人的时候，只有止不住的泪水，和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