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时》竹本青青

1、三月的风

　　那天阴天，三月的风凛凛然。

　　走到疲惫的时候她们进德克士相对而坐，舌头被风吹得凉凉的，冻住了万语千言。伊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她正想着自己的话，她要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半年来所有的苦都吐尽。伊知道她会说什么，她的话越来越少，且都是伊听过千遍万遍的，现在即使她不说，伊也知道。伊被她似怨似怒的眼光望得十分尴尬。伊说：“睡觉！”伊命令她，她就听，她喜欢伊的命令。命令是这么一回事，仿佛一个人的部分行动要受另一个人的支配，推而广之，一个人的一部分属于这个人，因为爱，因为熟悉，因为隶属关系，所以命令，就像妈妈可以命令不听话的孩子，而陌生的路人遇到再坏的孩子也无权命令。而她，喜欢自己属于伊。

　　她趴着假寐。伊只觉得无聊，想找点事情来做，伊拿出步步高电子书，不小心把包碰落了，趴着的她抬起头：“你不要看小说！我们来说话！” “说什么？”她突然沉默了，是啊，说什么？伊完全知道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而她又对伊无关痛痒的话不感兴趣，她要的不是敷衍了事，不是不着边际的闲谈，她要的是一场见血见肉的坦诚相见，所谓的诉衷情、说相思。可是于茫茫辞海中她们居然找不到一个词。没有一句话真正切合彼此的心情。
　　于是沉默，伊对着她，她对着伊。好久。

　　她把目光移开。伊说：“换我睡！”伊趴下，其实也没睡着。她移回目光，盯着伊，一刻也不再移开了，死死地盯着，盯到水意迷蒙，盯到地老天荒。她希望时间停止，这一刻永远延长下去。她抓起伊的一缕头发，轻轻都捋顺、揉搓。

　　她想起伊以前洗完头发说：“我用人参洗发露哦！你闻闻！香不香？”伊半蹲着，她双手轻地按着伊的头，把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吸气，伊的头发很软很细很干净很香，那一刻她也希望时间停止，一秒钟无限延长。

　　她放下那缕头发，试探地拉着伊的手，轻轻地。桌旁一个小男孩抬着头，睁着大眼睛看她。她朝小男孩做了个鬼脸，她不喜欢这个男孩，她没有空余的时间，没有空余的心去喜欢任何多余的人，她现在也不想去讨好小孩子。她很任性，伊在的时候她更任性，找回七岁时的顽皮。

　　小男孩走了，她突然觉得，好空旷，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她缩回手，她发现伊的食指动了两下，伊一直知道她牵着自己的手，伊什么都知道，只是伊什么都埋在心里，不说也不听。所以她很孤独，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她希望全世界都懂她，希望伊懂她；事实上，全世界都懂，伊更懂，可是没有人回应，她很孤独。

　　她这样一直盯着伊，不知多久。以前伊趴在她边上睡觉，她也这么盯着伊；伊在她对面吃地瓜粉，她也盯着伊，直到伊抬头发现她的目光。伊一直说她的目光：“很傻啊！很木啊，啊就是很木！”

　　伊这回抬头依然看到她盯着自己，可是伊没说她很木，伊说：走吧。她挽着伊的胳膊出门，那个刚刚她们进门就在发传单的男子现在还在发传单，他给她们传单，用奇怪的眼光看她们，她们闪开。她紧紧地拉着伊的胳膊，伊挣脱出来。

　　然后，她们打的。然后她从车上下来。她只听到伊说再见，声音潮湿像那天的空气。伊没有下车送她，她一个人走向黄昏的长途车站，风一直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