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定》旷宇

7、一素

　　若是丽娟算是九霄楼的刺头。
　　但也知道冯可儿难搞——
　　再大的劲儿也不敢“直撄其锋”。

　　纵观这些年，如不是像叶九霄这样有些福运福祉在身上的，同她冯可儿作对的，要么成了她的“猫儿狗儿”，要么便死了。
　　但她冯可儿在人前，在坊间，与她之“泛泛之交”，都要说一句——
　　这是个好姑娘。

　　叶九霄是韵态仪止不俗，但论姿色，京中不算出类拔萃。
　　京中容色最为出众的是三人，池一素、沈姑和冯可儿。

　　池一素跟错过人，被地方节度使作礼用之，沈姑清冷，这些年疏意懒淡，已无心经营，她冯可儿坊间皆闻，如今依然是处子之身，这便令文人士子“趋之若鹜”。
　　她圆方小脸，身量长大，皮肉白皙水透，上身纤薄，下盘却极为丰腴，眼角鱼尾自十五岁起便自生，但不同于老妪之鱼尾，喜大笑，仿佛毫无城府，万物视之皆乐，人勤勉，善劝助。

　　京中以伎为妻者方少，但“武幕”之下，刺史、郎中与伎“情属其厚”，“终得果纳”，却已成佳话，浙西韩晋公刺史、广陵从事，皆纳的是使幕营女子，《本事》已载，也便是凭着对这股风气的把握，池一素当年便跟着前河西节度使，愿入使幕营籍，退一等次，原预备等此节度使仿张、韩例，以其为妻，奈何天不遂人愿。

　　池一素自己也没想到——
　　被幽州镇守侯少刺堵在西市城门的街坊上，她想起的人仍旧是叶九霄。
　　只是叶九霄并未至。

　　她叶九霄没来，也有她没来的道理。
　　当年她要同河西节度使走，她叶九霄并不赞同。

　　叶九霄当时说：
　　“万事须看得到根由，要往最坏处着想：娘娘在京中手握权柄，女子之地位由此而起，才由得她们这些女子入得风云之局，又反握权柄，游走在官贵之中，而得进退，终究是权柄使然，或只有一朝、一运如是，地方却不然，节度使把权，若是翻脸不认人，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池一素未听。
　　再度归京，她在凉州遭际，因西路有疫，这两年得入京者甚少，知者也甚少。
　　凉州之事犹如梦魇，日日扰之不去。
　　只被这个侯少刺当街掲出来，这些时日，竟便想一死了之。

　　她与池一素、沈姑和冯可儿已容颜闻世，但现在想来，与冯可儿差之，又何止百倍。
　　她冯可儿当年附达贵，附的是太子右庶子银青光禄大夫国子祭酒孔氏的长房长孙，与其妻已离分许久，她冯可儿当年便传出话去，“要保全父母给的身子，得以妻配之”，当时京中传为笑话，笑她妄图得进孔氏府门，风云沉浮，孔氏遭祸，到如今跟着临鹤梦，依旧是“保全着父母给的身子
　　”，只是话锋稍转，“望能以妾侍之”。

　　那日酒宴，那些举子、官孙，见着冯可儿，珍之重之。
　　望之眼波，如赏杳霭流玉。
　　而她池一素虽拒人千里，却难避席中俗眼相侵。

　　池一素不善经营，长街之后，免那侯少刺再扰，已将重眠楼关了。
　　原待他得了“封符”，去了凉州便罢，未曾想这侯少刺迟迟未得封符。

　　眼看已过五月中，楼已闭了将近一个月，开销便成了心头一桩事。
　　前两日别丽娟来，乐呵呵递来一布包，竟然是银子——
　　她给退了。
　　别丽娟收回银子，脸便有些冷，只是耐着性子，才勉强说了会儿话。

　　池一素想着，她叶九霄那日未曾来，她心底还是存了些怨气。
　　眼中落泪，旧日拿琵琶相递的情形仍在眼前。
　　风落了进来，窗户一摇一摇。

　　只觉那摇动的声响愈来愈大，便扬声一呼，呼声落了许久，也无人应——
　　索性自己去关。
　　触到窗牖，才觉不对，底下人头攒动，劲布军衣，池一素陡然向后一退，望向后窗。
　　“将军，将军，姑娘身子骨不适……”

　　那官靴声隆隆而上。
　　屋门一推。
　　却是侯少刺一笑，将拦他的仆妇一搡：
　　“我打听了，姑娘之所以身子骨不适，是以前在凉州的时候，原久服一味药，现如今不用了，我既从凉州而来，自然知此药方，让手底下人配了些，少了几味，勉强用吧。”

　　说罢手一挥，后头便有人端出一个碗来。
　　边走边洒，到屋中只余半碗。
　　侯少刺接过一碗汤药，便扬手一挥。
　　他领的人将门口的仆妇一捉，接着乱靴踏梯的声音又涌了下去。

　　池一素向那后窗瞧去，扭头便拔足。
　　侯少刺武将出身，一瞬便抓住了她，将她往床榻一惯。
　　让她背坐在身前，把着她的下巴，将一碗药灌了下去。

　　池一素在凉州久被灌此汤药，一入喉，那些可怖的情形恍如化作一窠火蛇。
　　沿着喉腔，一路顺腹而下。
　　侯少刺见她眼神渐渐飘忽，一双手在衾被上换动，蹙眉在四下里空寻，却也不再用强。
　　只在床上直起身，把着她的头颅，挨近他的腰间：
　　“再度给我舐了吧。”

　　池一素抬手。
　　发髻上的一支金钗拔了下来，一头乌发瞬间盖满肩臂，见她坐起身，双手压着被衾，侯少刺兴奋起来。
　　倏忽之间，池一素陡然握拳，侯少刺一惊，向后一避。
　　霎时一条血线溅了出来。

　　侯少刺斜眼向左，见她适才下拳之处是她的右股，一只金钗钉在她的股上，血线便是从那一处飚起，殷红的献血汩汩而流。
　　只一会儿，池一素便不复适才的满面羞红，显得有些苍白，双眸望着侯少刺——
　　像一头被放了血的银狐。

　　饶是侯少刺久在边曲，也被这一眼所慑。
　　似雪山千古之冷透入脊背，打了个寒颤，情欲一灭。
　　扬手将那钗夺了过来。

　　常人如此一扎，定是极为痛楚，但池一素逐渐清明的眼神里，透出的是一种决绝。
　　此时门扉一动，屋内烛火明灭，一时半暗，显得有些可怖。
　　适才一个寒颤透入脊背，总觉得外头有什么东西进来——
　　侯少刺往外瞭了两眼。

　　门扉敞隙间透着幽蓝。
　　又觉着不对——
　　侯少刺再度转过头来。
　　见屋中多了一个风韵女子，远远瞧着他。
　　一只手垂在腰间，托着一个布包。

　　“什么人？”
　　侯少刺从床榻上翻起。
　　“叶九霄。”

　　侯少刺放目盯了她一会儿：
　　“我知道你，你是高司勖的人，他人在玉门关，‘催弦拂柱’的乐子，想必姑娘少了，姑娘年轻，倒也是憾事。”

　　京中知晓这端的人颇多——
　　但当着面这样大咧咧地说出来，侯少刺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青莲居士之“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竟被此人如此污用，可一窥节度使幕行令风气。

　　“侯节帅。”
　　叶九霄唤了一声，于屋中漫了两步。

　　侯少刺眼中一亮——
　　“节帅”多是边军所称，此谓是从节度使持有之旌节而来，送入京中的幕府文书，向来有规制，又由判官、掌书记等幕职掌笔，书中多称“大帅”，故京中称节度使多为“大帅”，或直称为帅。
　　自己封符未领，眼前女子已换此称，心中难免一热。

　　叶九霄从他目中一时敛不住的精光里，读出了这种在意，继而朝着床中狼狈的池一素抬了抬下巴：
　　“侯节帅领符要紧，若是一素有什么差池，传至娘娘耳中……”

　　所谓封符，一般是是龙节、虎符两种形制，皆是权与之物，“持节”便是要旨，此节迟迟不落手中，心中不安，故侯少刺更喜欢“节帅”一称，一如之前的河西节度使张长龄一般。
　　想到此节，侯少刺面露不虞：
　　“如今这个娘娘……以西路有疫为名，不让我入宫……”
　　他双目一拧，似乎颇有微词，但此人也有些圆滑傍身，并未说下去。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沾了血的钗，显然觉得晦气：
　　“败兴！”
　　说罢将那钗一掷，跨出门去。

　　池一素手底下的人不得力，那侯少刺走了半晌，才茫茫然上来探个究竟。
　　此时刘姑已与她上完了药，将那腿根都包紮得紧实。
　　池一素瞥眼一旁，也不言谢。

　　叶九霄知她性子。
　　今日她来与不来，救与不救，以她池一素的心性，都是别扭。
　　她这个别扭已深入骨髓，她叶九霄或是不能救了。

　　叶九霄将那一包银钱放在桌上。
　　“我走了，这个侯少刺估计不会来了，你休养一阵。”

　　说罢，领了刘姑，起身便走。
　　“我这里，他兴许是不回来了，你今日这么一阵，他或许会到九霄楼缠着你。”
　　临到门前，池一素缓缓说道。

　　叶九霄莞尔一笑：
　　“那我便在九霄楼恭候。”

　　“我……又欠你个人情……”
　　“你不欠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