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九》旷宇

29、见灯

　　那中年男子有些摸不清他们底细。
　　但不知为何，一下子就不太敢“科普”了。

　　安静似乎来得恰到好处。
　　宅园整体的光线是偏暗的，一进入一进，层层地暗下来。
　　像是一种过渡，把外面街道的市井喧嚣，一层层洗涤下来。
　　渐入一种有层次的安静。

　　讲解员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轻柔和缓。
　　汪厚处和刘一蒲两个人都背着手，与大部队隔开一段距离。
　　不是在廊脚就是是檐下，显得悠闲自适。

　　到了庭院里，光才又渐渐亮出来。
　　一间馆阁玲珑精致。
　　从花窗投射出来的光影，洒向地面，冰裂纹在屋外四周铺展开。
　　他们四个人聚在地上的一方冰裂纹里头。
　　微雨，地上的湿漉，让打在地上的光显得新鲜雪亮。

　　成子钏扯开伞扣，大蒲和汪厚处两个没带雨具的却都忙向她摇了摇手。
　　似乎一把伞破坏了他们的观览气氛。
　　成子钏便笑着收了起来。

　　跟着讲解员走，前头一拨人有几个姐姐穿了旗袍。
　　但这种光影并非照明式的，匆忙摄了两张，显然不能满意。
　　便同讲解员抱怨流程太快，那妹子稍安抚了一下，留了些余裕，说前头有个琴台，是个“打卡点”。

　　汪厚处对着成子钏调侃，朝着“姐姐们”努了努下巴：
　　“你怎么也不穿件旗袍来？”
　　见成子钏不搭理他，又说，她这身段气质，指不定能穿成张曼玉。

　　“然后呢？来‘别苗头’吗？”
　　成子钏的这句方言引起了陆浮闲的主意。
　　她的解释近乎一种本能：
　　“是‘一决高下’，比拼竞争的意思。”

　　“……‘别苗头。’”
　　略停顿了一下，陆浮闲仿着说了一声。
　　他的这三个字在成子钏心里挠了一下。

　　汪厚处歪嘴一笑：
　　“你别说，我在这里呆了两年，觉得一个男人说这里的方言多少有点‘娘娘腔’，你没有。”
　　陆浮闲：
　　“谢谢。”
　　说完示意了一下前头，队伍又开始向下面一景挪动起来。

　　池面的水榭在雾霭光影中传了这一阵，迷幻的光影也随之黯淡下去。
　　突然，大家的脚步都停了下来，目光往同一个地方汇去——
　　香洲上穿着戏服的杜丽娘和春香“亮了”。
　　牡丹亭的戏腔从荷塘对岸绕了过来。

　　一阵短暂的静谧后，刘一蒲顶着大脑袋往前，不禁赞叹：
　　“这技术也太逼真了！”
　　汪厚处推着他，骂了一声：
　　“这他娘的是真人！”

　　刘一蒲脚下一晃，笑了，又看了一会儿：
　　“这一幕，有点……瘆得慌……”
　　前后都被他们这一段逗笑了。

　　昆曲声喃喃而退，四面围绕出一个男性的音调。
　　播讲的声腔，尾调式的总结。
　　沉缓地诉说着“天人合一”的意境。

　　一轮“明月”于树梢中升起，挂入园中，照耀着半个园林。
　　刚才经过的一池三山，点景一样，挨个以光影的方式再度激活。
　　远处一个亭子，叠山理水，从亭中央散射出一个等边四方行。
　　一轮轮地扩散，沿着山体再到水面。

　　“哇！”
　　逐次出现指向天际的白色光束，从园林各个角落，刹那间汇聚起来，指向天空。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幕里，刘一蒲跟着仰了一会儿头，孩童般笑了。

　　大伙儿往出口走，显得意犹未尽，都说不虚此行。
　　前头一拨人已经在商量着要是有钱，还要再来第二次。

　　刘一蒲对于技术有一种真正的热爱，技术对他而言，如同食物一样，有着源源不绝的吸引力。
　　刘一蒲拍了拍陆浮闲：
　　“你注意到了没有，这里许多灯光都是根据人到那一块再动的，我在想这个技术和算法的问题，你觉得这是通过摄像头、传感器还是热力捕捉到人的？”

　　陆浮闲摇摇头：
　　“我觉得都不是，这里还是以无线技术和程控技术为主，以设备为主导的集成控制模式，而不是互动模式，所以他们利用专人导览，讲解员需要控制时间，确保过程没有‘逗留’。”

　　刘一蒲显然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技术党，陆浮闲的答案让刚才那一幕在技术上失色了。
　　刘一蒲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失落：
　　“我19年在哈德逊广场参观一个科技展，看到一个装置灯光的符号和列阵，也是模仿四维空间的概念，和刚才那一幕有些像，他们既然要做天人合一这个主题，不如把人的互动做进去！”
　　“‘Pulse’。”
　　“对！”

　　陆浮闲向四周看了一下，急遽思考，又快速判断的眼神：
　　“做不到，光影动态装置，就像你刚才说的交互装置，目前的技术普遍需要高流明激光投影系统搭配全息膜介质，实现实时结构与重组，高流明的激光系统是关键，但是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陆浮闲的笑带上了些趣味，猜测的语气，却带着他那种特有的笃定：
　　“因为从刚才园林进门那顶轿子开始，我就注意到这里用的都是便于隐藏的低流明，小体量设备，我猜测设计应该是为了保护园林本身，减少光对于园林的损害，是应对文物保护的需要。”
　　陆浮闲说得很低调，见讲解员默默在一旁听着，问了一句：
　　“是这样吧？”

　　讲解员妹子是一副沉浸式听讲的态度。
　　脸上是那种小姑娘乍然遇见心仪对象的神色。
　　半天没答上话来。

　　汪厚处熟透人情，说了一句：
　　“人是讲解员，又不是研究员，相当于文理科的区别，你们别吓着人家。”

　　陆浮闲笑笑不响。
　　那姑娘似乎才反应过来：
　　“是，是这样，这位先生，这位‘雅士’刚才说的那些，很多技术性词汇也只是在培训的时候听过，但确实是为了保护园林，我们沿用的是申报世界遗产前排定的线路，小体积设备，最终达到‘见光不见灯’的效果。”

　　“……‘见光不见灯’，有意思。”
　　陆浮闲在夜中笑着抬起头，重复了一句。
　　一道白光映在那讲解员脸上，妆容精致的脸，掩不了的一抹红晕爬上来。

　　漫步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耳边是他们两个在技术上“你来我往”。
　　成子钏觉得这种感觉很有意思，像给枯燥的生活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
　　就像技术的光影探入，斑斓的色彩。

　　那讲解员拨动了一下缚在腰间的机器，走到她身侧。
　　她像一下子放下讲解员的身份，显得很灵动，轻声问：
　　“小姐姐，你男朋友真的是清华的吗？”

　　成子钏想了一下，这姑娘的重点应该还是——
　　“他真的是清华的。”
　　讲解员显得很激动：
　　“我以为这辈子现实生活中都见不到清华的人呢！”

　　成子钏笑了笑，虚指了一下北面：
　　“这倒不至于，你明天请个假，买张动车票去北京，再乘车去到清华大学，操场上一望，应该都是。”
　　妹子哈哈笑出了声：
　　“小姐姐，你也好有意思！怪不得能有这样优秀的男朋友！”

　　“谢谢。”
　　“对了，小姐姐能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出口是一条长道，一米来宽的样子，很窄，延伸至街面。
　　长道最后的灯光是那种间隔的黄灯，从墙上打下来的，一道道的，像用黄灯划了一条等长的分界线。
　　前头的姐姐们有些穿了旗袍，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拍照，挨个仰靠在墙底。
　　他们四个很有风度的殿后。

　　汪厚处看见旗袍又来了兴致，兴冲冲地寻成子钏。
　　看讲解员小妹妹正问成子钏要着微信。
　　待她走远，便打趣道：
　　“奇了，这姑娘没问陆浮闲要联系方式，倒是问了你，这是什么？迂回政策吗？”

　　成子钏抬了抬眼：
　　“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做医保的，人说有什么政策可以问问。”
　　“强龙不压地头蛇，看来现在的小姑娘都是‘实用主义’。”

　　大蒲站在一边：
　　“你别说，用兔兔的话说，子钏是有些‘姬’的。”

　　“‘姬’是什么意思？”
　　“就是女的也喜欢。”
　　“那这样一来，和陆浮闲有共同点，也是男女通吃。”
　　说完用胳膊肘捅了捅刘一蒲。

　　刘一蒲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听他那么露骨的表示，骤然领悟的神情：
　　“哦，‘掷杯为号’，差点忘了。”

　　汪厚处听他把“掷杯为号”四个字说出来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了一眼陆浮闲。
　　正碰见陆浮闲投过来的眼神。
　　他眼神聚焦时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一种思考和探究的意味：
　　“猜猜，他们两个‘掷杯为号’，是为了什么？”
　　幽幽地望完他们，转头看向成子钏。

　　轮到汪厚处和刘一蒲两个人愣了。
　　陆浮闲说话时的停顿，常常有一种微妙的张力。
　　语调轻微的上扬，这种戏谑的态度，像在邀请成子钏的配合。
　　成子钏低头一笑：
　　“想来是为了给我们这一对‘男女朋友’腾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