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香杀》伯瑞

2、第 2 章

　　“爹，这是奠仪的宴请名单，您抽空看一下。只是…侄子的入棺仪式，侄女不在场，恐怕失礼于人。”张泰治端坐在父亲面前，恭敬地将一份清单拿出来，双手递上，“毕竟是同胞亲弟，这看着不像。”
　　张四端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了，此时亦是满脸憔悴，短短一年内，先失儿子儿媳，又失嫡孙，嫡长一脉几乎断绝，仅剩了一个小丫头，如何不令人悲痛。见眼前的二儿子而立之年的人了，依旧古板迂腐，十分不成器，再想想死去的长子嫡孙，不由得一阵悲凉，强自忍耐片刻，并不理会这话，反而问道：“白帖都散出去了？”
　　“该送的都送到了，世交的王公大臣，叔父的同科也都送了。晋商会的名单是孟氏亲自定下的。”说着脸上不禁有三分犹豫，“大学士陈昀陈大人那里也上帖子么？听说他近来平步青云，渐渐似乎有领袖楚党的趋势。”
　　“怎么？你以后只跟山陕之地的人交往，云贵川黔的人一盖断绝联系么？”张四端一双苍老的眼睛却流露出精干的神光。
　　张泰治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渐渐有些无措，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道：“不是，只是我听说陈大人冷面少和易，向来不喜酬酢。”
　　张四端脸色愈发难看，强自忍耐着性子道：“你还指望陈大人亲自上门吊唁不成？我们张家好大的面子，就是把我、你叔父、你舅公绑在一起，都够不着这个面子！全楚会馆能派一个管家过来，就算是给脸了。你整天浑浑噩噩地说什么胡话？基本的应酬事物、交际应答都做不好么？！”
　　张泰治不过须臾便紫绛了脸色，一声不敢言语，只能喏喏应是。张四端还待说些什么，长随在屋外轻声禀报：“老太爷，薜荔阁传来口信，孙小姐醒了。”
　　“走，去看看。”孙泰治扶着父亲，坐上轿子，两刻钟后来到薜荔阁外，早有仆妇做好了安排。
　　芙蓉睁开眼，看见一精干板正的老者，后面跟着满脸严肃的青壮男子。老者满眼怜惜的看着自己，“躺着休息，别起来。”
　　“祖父，火场、弟弟……”
　　那老人并不接话，倒是温和又强势地将芙蓉重新按回床榻上，道：“先养好身体，一切等身体好了再说。”
　　孙芙蓉脸色一变，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顿了顿道：“祖父，阿弟之死不是意外，他是被谋杀的。”
　　“芙蓉，切不可胡说！”张泰治打断道。
　　在场的一老一小都没有理会他，芙蓉接着道：“我闯进天一楼时，隐约见人匍匐于地面，并不见挣扎逃窜。这岂不怪哉？我阿弟并非困死于火场，而是被杀害后放火焚尸！”
　　此话一出，张泰治立时色变，在张府内杀人焚尸，这指向已然很明显了。似这样的世家大族，从外面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只有自家人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芙蓉这话，明晃晃地在说，动手者必是家族中人。
　　张家情况特殊，老太爷张四端与老夫人王氏只养了一个独子，就是芙蓉的父亲，娶得是翰林院徐翰林的女儿徐慧，生了孙子张琼、孙女张芙蓉。如今老夫人死去十年，嫡支仅剩了芙蓉一个小女孩。
　　老太爷还有两房姨太太，二太太李氏给老太爷生了一子一女，今日一起来看望芙蓉的张泰治就是二太太的儿子，也是张家目前的长子。三太太魏氏年轻，今年不过二十六，也生了二子一女，秦淮名妓出身，二十六配六十二，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刘郎还是老刘郎！
　　张家多有钱呢？老太爷是如今的晋商会会长，老太爷同胞亲弟张四隅中了进士金榜，第二名榜眼，授编修，累官翰林院学士，后掌院事，转吏部侍郎，掌詹事府事，东宫侍班。俨然内阁大臣预备役。
　　政商一体，在大吴朝廷上晋党是最大的政商同盟，晋齐楚浙各自笼络人才。晋商会背靠内阁大臣，把持边境贸易，说一声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说句实在话，皇帝老儿的国库，十之八九比不上晋商会的商库。
　　这样泼天的财富，那发生什么事儿都不奇怪了。
　　老太爷张四端脸上闪过巨大的哀恸，人也似乎一下佝偻起来，默了半晌，轻轻对芙蓉道：“琼儿马上要入棺，大殓完毕则入土为安，再次打扰亡者，殊为不敬。你放心，我会给你个交代。”
　　芙蓉缓缓闭上眼睛，大病初愈，刚说了一会儿话，身体疲乏，已然不能支撑，却还是强自忍耐着不适道：“弟弟的入馆仪式，我要去祭拜。”
　　老人与青年互相看了一眼，老太爷道：“还是先修养身体吧，死者已逝，活着自要安生过。”
　　芙蓉安安静静呆了几天，吃好睡好，间歇起床活动活动，她知道几天后有场硬仗要打。
　　入殓时下人们抬上上等杉木的一口棺寿，因尸体烧得乌黑，不成样子，去请了仵作团头贺六来，入殓用的东西和家里一应动用的物事都买了，贺六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
　　张家请了七七四十九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
　　团头贺六早就收到张家下人的白封，‘六爷，凡百事周全，一床棉被遮盖则个，这是孝敬六爷的百两银锭，休嫌轻微，日后我们老爷自有酬谢。’
　　贺六伸手将纹银收在袖中，一拱手示意明白。他象征性地查看了遗体，其实也无甚可看的，烧焦的尸体就很不懂事，上面绝大部分的身前特征全部被大火焚烧殆尽，很难还原死亡真相。
　　到了出殡那日，张府中门大开，两边灯火白幡高举，黄白纸钱纷纷四扬。纷纷攘攘人来人往，丫鬟仆妇哭声震天，张芙蓉一张素面、脂粉未饰，一身素白月绫缎裙出现。
　　大管家张福：“……”刚刚薜荔阁的丫头来报，孙小姐失踪了，那边金氏和丫头仆妇们都找疯了，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老爷这个事儿，又怕耽搁了丧礼的仪程，不想她却一个人出现在正堂。
　　因是正日子，相熟的人家要么亲自到场祭奠，要么在路边设了路祭，或者是派了心腹人等代为上祭，如陈昀陈阁老家派了长子代为祭奠，高阁老派了心腹长随姚鼎，李首辅家派了三子过来，还有诸王公侯爵家的路祭，算是给足了张家脸面。
　　不成想孙小姐怎么一个人跑到了前厅来，这前厅皆是外男，一个闺阁小姐如此抛头露面，让别人怎么说道张家。二太太、三太太都是有女儿的人，一听下人说孙小姐不知礼数闯到了前厅，不由得恼怒非常。
　　“说什么大家闺秀的小姐，娘家舅家清贵，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她没了名声不要紧，我们茉莉还要嫁人呢！”三太太一脸晦气道。
　　这话没人敢接茬，都知道孙小姐现在是老爷的命根子，下人们也是看着老爷的眼色行事。
　　“她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只剩下一个人了，你就嘴里超生吧。”二太太睨了三太太一眼，不咸不淡地指责了一句。
　　芙蓉的到来，也是震惊了前厅的客人，本来熙熙攘攘的客人们皆渐渐地不再作声，负责招待客人的家下小辈和仆人都不敢上前阻拦孙小姐，只好派人抓紧时间去后院请老爷出来，孙小姐的事情，在这个家里除了老爷，谁说了都不算。
　　大家规矩，这些仆人平日里不可能碰到孙小姐的，就是总角之年的家生男仆，纵然后院进得去，但是遇见小姐们也该远远藏开，从未正面遇到过。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平常哪里见过这样大胆的闺秀。那些年轻公子偷偷地打量着芙蓉，年长的要脸，做出一副清高正经的表情，也有几个用余光上上下下的舔视着芙蓉，似害虫爬满了皮肤。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白衣素服的张芙蓉纤细袅娜，清素若九秋之菊，更称得面庞艳丽若三春之桃，一双瞳仁剪秋水，顾盼间满室生辉。
　　只是美人脸色端严冷厉，肃穆地站着，静静看着面前的杉木棺材。满厅寂静，终于一丝儿声音不闻，众人都尴尬地愣在当场。
　　不一会儿，张四端被儿子张泰治搀扶着进来了，一见这场景，不出三招五式便明白了，“芙蓉，身体可好些了？来送送琼儿也好，毕竟同胞亲弟，我知你内心悲痛，送一场也是全了你们姐弟的缘分。”
　　面对着眼前老人殷殷之情，张芙蓉并没有接话，倒是反问：“祖父，阿弟是被人杀死后焚尸灭迹，你说给我一个交代，我今日来问你要交代来了！”
　　这话一出，寂静的大堂顿时如沸腾的锅子，七情六欲在其中翻腾，顿时屋里屋外眼神乱飞，众人边说着边将耳朵竖起，想着务必要听到下文。
　　张四端没想到芙蓉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破这个事情，本来他想着尽快办理停灵诸事，一则让孙子入土为安，另一则也是担心外界猜测纷纷，对张家不利。不料芙蓉如此不识大体，居然当着外人直接捅出了这个事情，顿时心下恼怒，此时不好发作，不过片刻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琼儿！我可怜的孙子！素来孝顺恭敬，你这一去，我哪里再得一个如此得意的孙辈啊！长房就绝灭无人了么？”
　　他一行哭一行说，哽哽咽咽好不可怜，看得人殊为不忍，倒是称得旁边端肃的芙蓉冷心冷情，不孝长辈。
　　张芙蓉没搭理张四端，她何曾不明白，祖父是不想找出真凶的，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已经死了一个孙子了，凶手跑不出二房、三房这些人。保不住最终找到罪魁，又要死儿子、孙子、女儿、孙女，美妾、心肝，他哪里舍得，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算了吧！就那样吧！
　　可芙蓉不答应！